第65节
“我没有时间考虑这个,他们千方百计想送她出国,……”
林医生打断他:“那不是正常人的惊慌,也不是一般的ptsd。我告诉你,那是惊恐发作,患者会有非常强烈的恐惧感,伴随有一系列的身体反应,心悸、呼吸困难或是窒息,严重的还有濒死感。”
喻文卿胸腔发闷:“我觉得当时唯一能让她感到安全的是……和我在一起。”
他想周文菲幼年丧父,母亲是她唯一依靠,母女关系决裂后必然导致安全感的全面丧失。由他顶上就好了。
他怎可以自负到这个地步。他的无知导致了周文菲病情的加速和加重。
林医生抓住一个小细节:“你找人打周小姐继父一顿,他说有……性侵,你怎么确认他不是瞎说的?你向周小姐,还是向其他人求证过?”
就算和喻文卿发生关系时不是处女,也证明不了一定有性侵。
“我没有求证过,我也不会向妙妙去求证。她小时候来我家,最喜欢跟在我妈后面,拿冰格做冰冻的玫瑰花,特别有兴致地在花园里一朵朵花地看,花瓣上有点缺损或是黑边,她都不要,一定要摘那朵最好的下来。现在呢,脸上长了一颗痘,都还没冒出来,她就不吃任何一点辣味和海鲜。”
喻文卿一直在忍着,声音还是哽咽了:“你觉得她能接受?还能和人谈谈?她永远都不会接受。”控制好情绪后方才想起林医生的提问没有答完,“不需要求证,我的女人在向我隐瞒什么,我知道。”
“她身上有没有自残过的痕迹?”
“没有。”喻文卿问,“她有这方面的倾向?”
“你要关注,随时随地都要有人看着她,不可以让她一个人呆着。”
两人都沉默片刻。
林医生再开口:“很多重度抑郁的患者,都有非常严重的原生家庭问题,和亲人的关系普遍很糟糕。这会导致他们和伴侣相处时,很容易出现两种在正常人看来比较极端的情况,一种是不管对方怎么付出,都无法接纳无法亲近,另一种是他们会十分依赖伴侣,把对方当成活下去的支柱。不管哪一种,对伴侣而言都是一件很有压力,甚至会感到崩溃的事情。我有许多的病人,在初诊的时候,他们的爱人有些都还能做到陪伴和安慰,但是时间久了,慢慢熬不住,会选择离开。”他愿意收回之前对这个男人的一些偏见,但是也想给他一些忠告。
“我不会。”喻文卿说,“就算今天妙妙没有抑郁症焦虑症,我也知道我对她意味着什么。”
林医生说道:“她很爱你。”
“我知道。”喻文卿犹豫两秒,还是说出来,“她现在有点抗拒我的亲热,是否是过往经历造成的pstd?”
他打死也没想过,有一天他也找心理医生,来探讨这方面的问题。倒不是因为他在这方面的需求很旺盛,而是他觉得身体上的无限贴近,能排解她的孤独和忧郁。如果没什么能让她开心,每天一次高/潮也可以。
林医生问:“她之前也这样吗?”
“不,刚在一起时,很好。”喻文卿说,“我知道自己是个比较霸道的人,但自从知道她的事后,对她的一举一动都很在意。如果我对自己的判断唯一有怀疑的地方,就是她并不排斥我。我看一般性/侵后的pstd,都会有这方面的障碍。”
“大都是,但也不全是。现实里有很多经历这种创伤的女孩,她对亲密感的渴望可能会比同龄人更早来临,从而进入一段……不那么合适的男女关系里。”林医生缓缓说道,“当然具体就你和周小姐而言,你并非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在她离开前,你已经就是这个样子了。如果六年的分离并没让你们的关系疏远,她对你的抗拒,应该更多的是抗抑郁药物带来的副作用。
喻文卿惊愕:“还有这方面的副作用?”
“影响还挺大的,有些人停药很久后都没法恢复过来,当然女性比男性要好一点。加强运动能改善性功能的紊乱。”
看喻文卿有点吃瘪的神情,林医生有些想笑,头低下来问道:“你还有别的要问吗?”
喻文卿打开他带来的文件夹,取出几张纸来:“这是她画的画。如果她不肯说的话,看画是不是也能从中窥探出一些心理问题来。”
画都是他从周文菲的画画本上一张张拍下来,打印出来的。
林医生瞥他一眼。喻文卿回答:“我看电影里有这么演的。”
医生一张张看,看到城堡时,手稍有停顿,喻文卿问道:“怎么啦?”
“没事,这城堡像是梦幻花园酒店。”
“嗯。她十八岁生日在那里过的。她想把它们画下来,当个纪念吧。但画画嘛,总有虚构的东西,更何况一个喜欢幻想的小女孩。”
“虚构?”
喻文卿手指着狭长的大厅里跳舞的两个人:“这个。”
林医生脱口而出:“你们没有跳舞?”
喻文卿反问:“你看我像是有心思学跳舞的人吗?”
第63章
林医生捏了捏眉头, 还以为和周文菲的沟通有点进展,没想到她已经有幻觉了。“她现在吃的药有舒必利?”这是用来治疗精神分裂症阴性症状的药物之一。
喻文卿回答:“有,剂量比较低。”精神科的医生开的,有良好的止呕作用,可以降低文拉法辛的副作用。
林医生点点头。他愁思的神情引起喻文卿的警惕:“跳舞?妙妙说我们跳过舞?”
林医生避而不答,问道:“还有哪些虚构的地方?”
喻文卿追问:“跳的什么舞?”
林医生推了推眼镜。喻文卿放下那张画,上半身前倾,双手压在桌上, 神情认真极了:“医生,你得告诉我, 万一妙妙知道我没有陪她跳舞, 她会觉得整个晚上都是假的。”
林医生看了眼挂钟:“喻先生, 半个小时到了。我得休息十分钟,然后接待下一位病人。”
“医生,人是不会被规则给束缚死的, ……”林医生没听,已经走去窗前,喻文卿无奈起身。
医生拿了张唱片放入黑胶唱机,唱盘旋转,唱针磨擦唱盘的沟痕,南国玫瑰的序奏在诊室里响起。
正要开门的喻文卿回头, 林医生摘下眼镜擦了擦:“还不错吧, 我费了很多功夫从德国买来的clearaudio……”
喻文卿摇了摇头:“是什么曲子?”很熟悉,但他对欧洲古典音乐的涉猎, 不超过国人的平均水平。
林医生说:“很优美动听是不是?当然是圆舞曲之王小约翰施特劳斯的作品。”
不知是这渐渐悠扬的音乐,还是林医生的滑头,让喻文卿感觉到些许的放松。周文菲接受了八次的心理治疗,每次回去都是或微笑或平静地说和林医生聊得很好,但是心灵真正得到疏解的人不会那样。连最基础的瓦解都没有。
喻文卿现在恨不得从零开始学心理学。
他本来想换收费更高名气更大的心理医生,现在又不想了。不说专业水平,林医生是个有温度的人,刚刚那番抑郁症患者如何和伴侣相处的话是给他敲个醒。漫漫黑夜,前路漫长。
“医生,也给我安排个时间吧。”
“你有什么问题。”林医生指了指右边,“那边是咨询门诊,健康人可以去预约,排解下心理情绪。我这边的病人,必须是有一定的精神障碍。”
“我能有什么问题,我的问题就是妙妙,你的病人。如果你真是一个为病人着想的医生,你得和我合作,是吧。每周五晚上八点如何?不挂号不算病人,不占用上班时间。”
下个星期,他再去到林医生的诊室,开门见山:“我在我家的客厅和书房装了隐形摄像头。”
林医生一呆。喻文卿解释:“你说要看好她,家里有阿姨,但我不放心。”
确实是这个男人的作风。林医生把签字笔放下,抬头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之前我家阿姨和我说,只要我一离开家,妙妙就在窗前一坐一整天,水不喝一口,话也不说一句。我不太信。因为她和我在一起,虽然是挺敏感多心的,但绝不到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的地步。”
喻文卿语气稍有停顿:“可她说的是对的。”
周文菲晚上回卧房睡觉后,喻文卿让公司的人过来装摄像头,只有他有查看权限。白天坐办公室上班,两台笔记本一左一右开着,一台办公,一台监控,老觉得监控的那台,摄像头有问题,尤其是周文菲钻进帐篷不出来,几个小时画面都是静止的。他会烦躁得想回去把周文菲揪出来在镜头前晃一晃。
“抑郁患者装开心、装乐观,是他们一种很正常的状态。”
“可在亲密的人面前也需要吗?是我给她压力太大了?不敢在我面前展现一个真实的自己。”
“也许就是她爱你的方式?健康人谈恋爱,就一定敢展现一个真实的自己?”林医生把办公桌上的纸笔收好,皮椅转过来,面对喻文卿,“她展现出真实的自我,你确定你能完全地接受?”
喻文卿一怔:“为什么不能接受?我早就接受了。”
林医生点点头,做总裁的人就是,无论对什么事,底气都特别足。
“你不打算告诉她,你知道她的这段经历?”
喻文卿无奈心酸地笑:“怎么说?她想让我当她第一个男人,也想让我这样以为,而我告诉她我不是?还是要我再深入地和她探讨一下,女人的贞操不在那张膜上。这样能减少她的伤痛吗,医生。可能有女孩不在乎,但她在乎。如果她不想让我知道,那我就装一辈子不知道好了。”
“一辈子很长,总有一天……。”
“一辈子是一天一天斗下去的。”
“正因为有这样的经历,她想在你心中留下一个不那么糟糕的形象。而且,我说的真实的自我,不单单指她过去的经历,而是她抑郁的常态,你能接受她这样一整天都无趣、消沉,或者暴躁,歇斯底里?”
喻文卿苦笑:“她依赖我,但是没那么信任我,对不对?”
他想起另一件事:“我之前觉得,没有把我……太太的事情处理好,导致她和我没有一个光明的开始,这件事对她伤害最大,所以我尽全力弥补这个。姚婧持香港护照,当年我和她也是在香港注册结的婚,法律认可分居协议的效力,所以我和妙妙不是非法同居,这些我和她都说了。可她对我和姚婧的分开还是很介意,我三次去纽约,她没有问过一句话。我觉得,我在纽约住半年,她都不会问。”
可周文菲也不是一点醋都不吃。汪明怡的醋她吃,那个sherry更是酒都泼了,为什么不吃姚婧的醋?真的放心,还是觉得自己没资格来过问?
“也许她对你太太还有你女儿有愧疚感?”
“有必要这么大?她明明知道,我和姚婧在她回来之前,就已经过不到一块去了。她既然想呆在我身边,就该明白,她不可能再得到姚婧的喜欢。”
“你把太太和女儿送去纽约,在他人看来,是不是一种抛弃?”
“我没有抛弃。”
“你这段时间有见过周小姐的母亲吗?”
喻文卿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这个:“没有,我不想让她和妙妙再有接触。”她是周文菲今日如此痛苦不堪的源泉。
“那你知道她从小的生活环境么?”
“听我岳母提过,吃百家饭长大的。”
“你觉得周小姐和她妈妈,有没有性格或是行为上很相似的地方?”
“很多。”现在的周文菲更像许开泰没出事前的周玉霞,所以喻文卿才怕,怕他的狠心绝情造就第二个周玉霞,“心思细腻,待人温柔,没什么主见,总是听别人的。”
“喻先生,假设现在有个十岁的女孩子站在这里,你怎么和她解释,你把妻女送去纽约的行为,不是在情感上抛弃她们?”
“妙妙成年了。”
“她十八岁了,但你知道,她的心理年龄没有到,也许停留在她爸爸出车祸的那一晚,也许停留在疑似被性侵的那一晚。”林医生想,作为一个心理医生,说话还是要严谨点,“心理学上有个专业名词叫——退行。所以你不妨站在一个被遗弃的孤儿角度,是否更能理解,你送走妻女的行为所导致的不安全感?再把这种不安全感,和自己抢来的爱相比较,……”
“她担心我有一天会那样对她?”
“对有些人而言,被抛弃的恐惧,是深入骨髓的。站在一个心理医生的角度看,周小姐母女的一生,可能要花很多时间,和心里那个被遗弃的孤儿搏斗。”
喻文卿突然想到,慌张无措下的周文菲从来没有问过“你喜不喜欢我?”,“你爱不爱我?”,她总是说“你要不要我?”
他的心在隐隐作痛。妙妙,到底要如何才能治愈你心灵上的伤?
“那我该怎么做?”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世上也有他无法应对的事情。
“有时间还请找周小姐的妈妈来见我。有些事既然周小姐不愿意谈,就不要强求。但是如果她妈妈能感受到你的诚意,你们能和解的话,多一个陪伴的人在身边。喻先生,这不是更好么?”
离开医生的诊室,喻文卿马上打电话给李广群:“霞姨在哪儿?”
“回c市了。”
“她回去干什么?”
李广群支支吾吾不敢说,喻文卿生气:“他又干什么混蛋事!”
“不是,玉霞住院了。”
“她怎么啦?身体要是有病,不是更应该留在s市治疗?喻校长是舍不得花钱,还是只想着他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