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王有容相当痛快地应了下来,他看了会儿王悦,忽然又道:“若是二公子下不去狠手,用不用……”
“你说呢?”王悦没再说话,一双眼静静望着王有容。
王有容懂了。
三日后,昔日辉煌而今破败的周家大门口挂了只带血的□□袋,围观的百姓拥了一层又一层,午时,终于有人壮着胆子走上前将那麻袋解下来,从里头倒出了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王家小将军王应。
所有人均倒吸一口凉气。
消息传开,大快人心。
王悦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在院子里整理记录各地收成的名单,一阵诧异过后,他对自家这位堂弟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并且下令一定要严惩下黑手之人,查,必须查!决不姑息!
那报信的人走后,王悦看着院墙那头鬼鬼祟祟探听消息的下人,抬手缓缓喝了口茶,再抬头,那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没了影。
王悦看了眼王有容,后者低下头去。
王悦看着他,问道:“说来听听,把人挂在周家大门口这主意谁想出来的?”他顿了下,“有才。”王应前两日刚杀了周顗,这时候把人拖到周家大门口,这是摆明了要王应的命。
王有容低着头笑了笑,“我远远听着二公子说了一句,说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王悦顿了顿,“有才。”
王悦确实有些没想到,王恬真敢这么绝,王应据说是废了只手,怎么废的?被人拿石头一节节砸碎了骨头,这和当初戴渊的死法很是接近,王恬就差把报应两个字贴王应脑门上了。
王悦记得他那二弟打小就爱路见不平吼两声,平日里喜欢结交武人,动不动便要和人义结金兰肝胆相照,他整王应可以说是性格使然,说得再简单点就是一句话:看不下去了。
王应之前打着琅玡王家的名号在建康城横行无忌,王恬便已经瞧这人相当不顺眼,王应虐杀周顗与戴渊的那一刻,他那二弟估计便下定了决心要替天行道。这事无关他是不是琅玡王家人,道即是道,王悦至今还记得当年太学的夫子给王恬的评语是:好武傲诞。
他替枉死的周顗与戴渊打抱不平,王悦一点都不觉得诧异,至于自己顺手帮一把,这也是人之常情。
王应此人,废他只手,真算轻的了。
说实话这真的得算一件好事,王悦唯一没想到的是,这件事竟可以败露得如此之快。
上午奄奄一息的王应被人从麻袋里倒出来,中午王应的亲爹便带着人马冲上门来指名道姓要见王恬。得知消息的王悦相当诧异地看了眼王有容,王有容也有些愣住了。
两人刚还挺得意,忽然便面面相觑。
“你不是说处理好了?”
“绝对处理干净了。”
“那王含怎么知道是王恬干的?”王悦有些懵,这简直是他见过的最惨不忍睹的一桩阴谋,不到三个时辰便给人破了,“怎么回事?”
王有容也懵。
王悦当机立断,决定还是去救救那位失手的二弟。
刚一入大堂便听见一道怒吼。
“我儿子出点什么事儿,王敬豫我要你偿命!”
王含也是气疯了,一大清早看见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王含被人从麻袋里倒出来,他一个做父亲的,当场杀人的心都有,他抬手指着王恬,“把他先给我绑起来!”
王恬看着朝他拥上来的人,下意识往后退。
“慢着!”王悦开口喝住了手底下的人,走上前去打圆场,“这是出什么事了,大伯父?”
王含回头看见是王悦,神色更冷,他将手中的书信朝王悦砸过去,“他把王应打得只剩了一口气!王应若是出事,我要他的命,王长豫,今日便是你父亲在此,他也没话可说!”王含平日里绝不会跟王悦撕破脸皮,今日实在是气疯了。王应是他的亲儿子,虽然过继给了王敦,但依旧是他的亲儿子!由得你们欺负?
王悦拆开那书信看了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这个二弟莫不是个傻子吧?!这事真不怪王有容,王恬自己把前因后果在与友人的信中写了一遍,寄出去的时候,信给人截了。
“王长豫你有何话好说?”王含冷冷问道,“人我要带走,我儿子出点什么事,他得偿。”
王悦看了两眼一旁脸色有些不大对的王恬,他缓缓折着那信,回头望向王含,他开口道,“假的!这绝对是假的!”
王含猛地暴怒喝道:“这还有假?”
“这是栽赃!陷害!挑拨离间!”王悦将那信往案上一按,“这信绝对是假的!”
“假个屁!”王含猛地拍案喝道,“字迹落款全是他王敬豫!”
王悦摇摇头,随手从案上捞起笔,看了眼王有容,王有容愣了下,王悦喝道:“磨墨!愣着干什么?王家养你干什么吃的?!”
王有容连忙刷一下去磨墨。
王悦回过头对着王含笑了下,“伯父,你别见怪,我这人脾气不大好。”说着话,他拿笔尖蘸了道墨,在纸上缓缓写了行字。他放下笔,将那张纸递了过去,“不就是字迹吗?你瞧瞧,我随手写的,这不是和这上头的字一样吗?伯父难不成还以为是我打了堂弟?”
王含接过那纸看了两眼,脸色猛地青了青,他忽然刷一下把那纸给撕了,“王长豫!你这是要护着你弟弟?”
“伯父,我是同你讲道理,我们别错冤了好人,你也瞧见了,信谁都能写,你如何肯定这信不是假的?”王悦说着话看了眼王恬,又对着王含道:“再说了,王家谁都知道敬豫是个什么样的人,德才兼备,品学皆优,他肯定干不出这种事,伯父你不能凭一封谁都能写的信便污他清白。”
王恬听见“德才兼备品学皆优”八个字时明显顿了下,他盯着王悦看了很久,眼神很诡异。
王含铁青着脸,“我污他清白?信是从他院子里传出来的!他亲手写的!他差点杀了我儿子!”
“伯父,你怕是忘记了,王应他认了别人做父亲,祖宗跟前拜过了,他不是你儿子了。”王悦转开话题又道:“伯父,你心疼你侄子我明白,我也难受了一上午,不过一码归一码,总不能因为伯父你心疼侄子便让我二弟受了委屈不是?今日我就把话放这里了,你要带他走,成,拿出点可信的证据来。”
王含如今哪里有心思找什么证据,王应危在旦夕,他恨不得将面前的两只畜生活活掐死,他冷声道:“若是我今日就是认定了你二弟伤了我儿子,我非得带走他呢?”
王悦顿了会儿,缓缓开口道:“伯父,那你这话未免伤感情。”他看了眼外头的王家侍卫,又望向王含。
王含盯着王悦,额头的青筋直跳。
王悦开口道““伯父,今日这事即便是闹到了家中诸位长辈面前,我还是这番话,公道自在人心,不过话说回来,前些日子因为周顗之死,家中闹成什么样子伯父相必也知道,如今好不容易平息下去了,此时小堂弟的事若是再次摆到明面上来谈,怕又是一场风波,伯父自然可以不信我,那无非是我们把这事在诸位叔伯面前摊开讲,道理还是这个道理。”王悦轻轻扫了眼王含的脸色,低声道:“我相信到时候自有公论,你说是吧?”
王含的脸微微扭曲,王应杀周顗这事确实过头了,族中许多人虽然碍于王敦的面子不提此事,但心底都有些觉得此事激化了士族矛盾,有些不悦。此事好不容易平息了些,王含自然不愿意将自己的儿子再推上风口浪尖,他死死盯着王悦,良久才道:“王长豫,你……”
王悦打断了他的话,笑道:“不好意思伯父,我今日还有事,这事你既然明白了,咱们便说到这儿,长豫不送了。”
王含气结,袖中的手用力地攥紧了。
王悦看着王含阴沉着脸走出了大门,一直目送着他离开视线,王悦至此终于轻松了口气,他扭头看向一旁一直未发一言的王恬,却发现王恬的神色相当怪异,他思索片刻,问道:“你怎么了?”
“当日若不是你杀了周晏,本不会生出这么些事,你和父亲在祠堂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周家如今落到这般田地,皆是因为你。”
王悦看着王恬良久,开口道:“周晏之死另有隐情,我兴许没有杀他。”
“所有人亲眼目睹,还有何隐情?”王恬盯着王悦,“你从小就是如此,无论你犯什么错了,家中从没人会怪你,父亲不会,诸位叔伯更不会,你错了,他们都瞧不见,你便以为自己没错。”
王悦顿了会儿,开口道:“你好像挺讨厌我的。”
王恬望着王悦,眼神极为直白,而后他开口道:“今日之事我没错。”
“我没说你有错。”王悦已经恢复了寻常的神色,淡然道:“你只是蠢。”
王恬的脸色顿时相当难看,隐忍片刻后才道:“我没错,我不会谢你,若不是你杀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若是良心未泯,便该弃恶扬善,今后好好收敛你嚣张跋扈的性子,你也不是无药可救。”
王悦点点头,“行,我知道了。”
王恬站着没动,不知为何,他竟是没法移开自己的步子,他盯着王悦,不知多了多久,他终于开口道:“今日为何要帮我?”
“好了,别说了,我正后悔呢!”王悦扭头看了眼王有容,一惊,“王有容你怎么还在磨墨?!别磨了,走了!”
第64章 借粮
周家倒了, 得罪琅玡王家是个什么下场, 全建康的人都看在了眼中。
如王悦之前所料,王敦果然没能收手,短短几日之内, 他一连收拾了十多户世家大族, 敲山震虎, 整个建康朝堂顿时风起云涌。颍川庾氏、义兴周氏乃至陈郡谢氏等世家大族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波及。
几天之内, 数十封奏章送至了皇帝病榻前,朝中重臣为避灾祸纷纷请求外镇,其中包括庾家大公子庾亮等众多声名显赫的朝官。皇帝闻讯, 急火攻心吐血不止, 朝中事宜全权交给了太子司马绍打理, 可惜太子势微, 自保已然勉强,遑论力挽狂澜。
建康城被王敦一人搅了个地覆天翻。
王敦的便宜儿子王应被人废了只手, 王敦也不说追究,只派了几个大夫过去便没了下文。众人都瞧出来王敦对这便宜儿子没什么感情,也不知是哪位仁兄先开了个头,知道王敦无子, 主动上门巴结王敦,说是要给他当儿子,王敦也有意思,竟然真的收了他当儿子。消息一出,建康城忽然就刮起了认王敦当爹的风尚, 无数年轻人跑到王家来表忠心,王悦眼睁睁地看着王敦多了二十几个儿子,一夜之间子孙满堂。
王悦目瞪口呆。王应病好之后瞧见这么多哥哥们,怕不是要活活气死。
干儿子的事暂且不说,这些日子建康被王敦搅得大乱,王悦多次上门求见王敦,却始终没见着王敦的面,他去同王导商量,王导也没什么可行的主意。
王敦早已化龙,从他带兵打进建康城起,江东便再没了能制衡他的势力,他真想要做什么,没人能拦得住他。
当瞧见王导脸上露出担忧神色时,王悦终于意识到,王敦已经凌越于琅玡王家之上。
他已是当世枭雄。
王悦去找王敦,心里打定了主意,若是王敦再躲着他,他干脆放把火把王敦的府邸烧了算了!他不信了,王敦还能躲他躲一辈子?
就在王悦打算破釜沉舟时,王敦却出现在了他面前。
南征北战的将军对着王悦道:“我要走了。”
王悦的话忽然全卡在了喉咙里,他望着王敦,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要走?你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王敦拍了下王悦肩上的风絮,“我打算回武昌了。”
这消息有些突然。
王敦忽然笑道:“前些日子不是你催着我走吗?如今我真要走了,你可放心了?”
王悦顿了一会儿才道:“我以为你不走了。”
“你伯父我是武将,根基所在是沙场而不是朝堂,屯兵京师不是长久之计,我自然要走。”王敦悠悠又叹道:“我不在东南这些日子,后赵那帮胡蛮突袭南下,夺了兖州、徐州、豫州大片土地,我得赶回去看看。”
王悦对近日东南局势也有所耳闻,东晋门户一直就这么几个将军在守,祖约年纪太轻,苏峻心术不正,陶侃地处偏远,王敦一走,长江一带没有强藩镇守,后赵石氏父子趁火打劫抢了不少地盘。
王敦负手道:“敢抄我的家底,也不瞧瞧自己多少斤两,一群狗东西。”
王悦闻声看向王敦,忽然心头一热。后世常诟病东晋偏安一隅,却不知东晋绝不算疲弱,东晋一世,名将辈出,将星璀璨,前有祖逖刘琨,再有王敦、温峤与不世出之将才桓温,后又有陈郡谢氏横空出世,北府兵名震天下。
东晋不弱,王师北定中原本该指日可待,却终究败在了门户私计上,令无数人扼腕长叹。
王悦望着王敦,忽又想起那句话。
东晋之乱,自王敦始。
王悦终于开口道:“你这一走,是还打算还要再回来,还是打算留在外头了?”
王敦闻声笑了起来,“那可说不准!”他伸出手拍了下王悦的肩,“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谁又知道将来会出什么什么事呢?”
王悦望着他,许久都没说话。
王敦走了。
他离开建康的那一日,百官前去相送,甚至连前两日刚吐了血的皇帝都勉强抱病出了宫门,只为了不得罪这位王家大将军。
王悦站在古道口望着那远去的队伍,教坊奏着别离曲,他听着那丝竹弦声不觉失神。
王敦真的走了,临走之前,这人不管不顾地将建康朝堂搅了个地覆天翻,铲除了一切不利于琅玡王家的势力,最终留给了他与王导一个清静的朝堂。他所做这一切,也不过是为了还琅玡王家一个清静的朝堂。
他对不起士族,对不起皇帝,对不起死去的周伯仁,可他坐断东南三十年,对得起天下苍生,对得住琅玡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