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节
王悦猛地拽紧了缰绳,马转头就往那儿跑,郗璿吓了一大跳,死死拽住了王悦的手,“王长豫你疯了,不就一长命锁!我回京口送你几十几百串!”
话音刚落,身后马道上有马蹄声响起来,王悦回头看了眼,只见到沙尘,不知道是什么人。
郗璿猛地扯住了他的衣领吼道:“走啊!”
王悦一时分不清那些人到底是路过的商贾还是流民亦或是追兵,局势实在复杂,他深深看了眼另一条马道。
郗璿急了,不知道王悦怎么了,她忽然狠狠踹了脚马肚子,马受惊猛地扬起前蹄,王悦瞳孔猛缩,死死抓住了马缰防止两人被甩下去,情急之下用上了右手,血顿时疯狂地渗出来,王悦的脸上血色褪尽一片煞白。
下一刻,马扬起四蹄朝远方飞奔而去。
另一头,王应走出了将军府。
司马冲与王悦都不见了,王敦下令,武昌各个关卡全部戒严,不许任何人出入,武昌全城都在搜捕王悦与消失的东海王世子。王应觉得颇为晦气,也不知是谁同王敦告密说是王悦在他手里头,幸而等王敦拖着他亲自过去时,王长豫已经跑了,他阴差阳错躲过一劫,趁机让王敦在武昌城搜捕王悦。
王悦可以走,东海王世子不能走,若是东海王世子真的回不来了,琅玡王家的世子未尝不是个筹码。
王敦自觉被耍,不知是出于什么打算,竟是答应了。
武昌城的风声顿时紧了起来,连日来街上到处全副武装的将士,马蹄声与脚步声彻夜不歇,整个武昌人人自危。
王悦大意了,等他察觉出不对劲的时候,他与郗璿已经出不去荆州了。荆州全线被封锁了,各个镇子、边城全部卡得极紧,他与郗璿几乎寸步难行。这么大的动作,绝不是王应一个吊儿郎当的二世祖能弄出来的,甚至他爹王含都不一定成。
王悦意识到一件事,王敦出手了。
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
不过一夜而已,王敦的态度忽然便发生了这么大转变,王悦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直觉告诉他,他决不能被扣在荆州。
好在王敦虽然暗中借戒备胡人奸细之名封锁了荆州,卡死了自己回建康的路,却没有明目张胆地下令捉拿自己,在王悦眼中,那这事儿就有了一定的回旋余地。
小摊子前,一身百姓粗布衣裳的王悦买了斤枣子,回身递给了同样灰头土脸的郗璿。
郗璿接过枣子忙大口吃起来,连核都不吐,一嘴的汁水,东躲西藏这么些日子,她饿的不行,她抬头看向王悦:“你说你,你一个人跑荆州来做什么?派个人过来打探一下不好?你非得自己跑过来,连个侍从都不带,如今被人追的跟只丧家犬一样,我看你是活该!”
王悦倒是面色平静,被骂也波澜不惊的,他这些日子和郗璿在一起几乎天天被骂,他习惯了,他伸出手郗璿手中抓了把枣子,“行,我活该我活该!那郗大小姐,你看你能回京口了吗?人堵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换身衣裳回家行吗?”
郗璿闻声嗤笑了声,“不行,我得跟着你,你这一身伤,万一你再死道上了,我回头没法和我父亲交代。”
“你不说,谁知道你跟我在一块?”王悦也是无奈,“再说了,即便我真死了,你和郗老将军要交代什么?”
“你和我有婚约,你是我丈夫,你死我跟前了,我父亲还不得打死我啊!”郗璿拢了下装着枣子的布袋子,拍了下王悦伸过来的手,“行了,没了!别抓了!”
王悦忍不住偏头多看了两眼郗璿,不讲道理的人他见多了,这么不讲道理还霸道的女人,放眼整个江东也是屈指可数。王悦如今这境况也不能撵她走,看了她半天,拿她确实没办法。
郗璿回过头,垂眸看了眼王悦的手,脸色终于微微一肃,“你右手怎么样了?”
王悦低头扫了眼,动了下指头,剧痛一瞬间传来,王悦沉默片刻,随意地笑了下,“算了,命重要。”
郗璿眼中一沉,“真废了?你倒是看得开?”
“事有轻重缓急,当断则断,一只手而已。”王悦瞥向郗璿,“王敦这事若是真的掀起风浪,不知道多少人掉脑袋。”
郗璿一阵沉默,她抬头看了王悦半晌,忽然低声问道:“哎,王长豫,你伯父王敦真要反啊?”
“不好说。”王悦如今也不能确定王敦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你要说他起兵吧,可王敦确实没有大动作,可你说他没有野心吧,他又亲口说了自己必反。王悦如今也有些摸不透了。
郗璿啧了一声,“他若是真反了,你和我这亲事怕是一回建康就要结,我跟我头天进京,当天拜堂,当晚估计要上床。”
王悦嘴角抽了下,“郗璿你好歹是个女的,你能说话能……”王悦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郗璿迷茫道:“能什么?”
“没事。”王悦神色复杂地看了眼郗璿,点了点头,“算了,没事。”他忘记了,郗璿这人不能算女的。
郗璿忽然凑近了,她盯着王悦的脸看了会儿,盯得王悦直发毛,“怎么?瞧上我了?”
郗璿难得没出声嘲弄,她挑眉道:“我是真要嫁入王家的,当日在京口和你说的话,那句句都是真心的,这事不单单是为了你我二人,更是为了郗王两家,王长豫,到时候我们俩真成亲,你打算怎么办?”
王悦拍了下郗璿的肩,“那我就装病,成亲当日,我当众咳点血出来,要能喷出来便再好更好了,对外我逢人便说,你克夫。”
郗璿:“……”
王悦忽然笑了起来,眼中一点点深了下去。
良久,极轻的一声叹息响起。
这一位郗大小姐,是打算做什么呢?先是混在了王敦的军营,而后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如今看她这意思还打算回建康同自己完婚,这一步步走的真是处处在人意料之外啊。她想干什么呢?这些事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郗鉴的意思?
王悦慢慢嚼着嘴中的枣子,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不过这姑娘有句话说的倒是对了,王敦这次若是反了,必然不会像上次那般轻易被劝退,而王导一旦见形势失控,必然火速同郗家联姻用以巩固自己的势力,到时候他与郗璿这婚事一定会被摆到台面上,势在必行。王悦自然不乐意,可到时候形势逼人,怕是由不得自己。
如今满盘局势唯一对王悦有利的,兴许是那位他阴差阳错带回建康的东海王世子司马冲。
王敦即便想当皇帝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所以到时候起兵的由头肯定是扶持司马冲与裴妃,如果司马冲在王悦的手上,那事儿转圜的余地多了不少,王敦算是在此事上失策了。
当务之急是找着司马冲,这几日武昌城中都在寻找司马冲,王悦觉得这是好事,说明司马冲极有可能已经出城了,王悦站在街头四下看了眼,觉得他真得赶紧离开这鬼地方了。
一堆烂事等着他收拾呢!
小巷子口,王悦口述,郗璿手执着笔飞速在纸上写信。
王悦的想法很简单,除了王敦王应以外,江东肯定还有一大批人在找自己,包括他的父亲王导,他如今分辨不清敌我,干脆把局势搅混了,总之一句话,绝不能被困在荆州坐以待毙。若是王敦真的质押了他,这王家的风向必然大变。
郗璿写完了,低头一封封的念了遍,这些信全寄往王家在荆扬一带的幕僚与亲属,多达二十多封,其中有一州刺史,也有异姓王侯、都护将军。
王悦听郗璿念完,点了下头。
“寄不出去吧?”郗璿疑惑地看了眼王悦。
“没指望他们来救。”王悦笑了下,“报个平安罢了。”王悦拈着一封信,忽然暗了下眸子,“笔给我。”
王悦右手受伤动不了,干脆就左手执笔写了行字,难得神色有些正经,郗璿随意地瞟了眼,瞧见一个陌生的名字。
谢景。
没听说过。郗璿抬头看王悦,“你到底打算干什么?”郗璿皱眉道,“别到时候自己把自己套进去了!”
“我哪有什么打算?有打算我早跑了。”王悦写字的笔一顿,他扬眉看着郗璿,“不过我倒是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你过来。”
王悦低头伏在郗璿耳边说了一阵。
郗璿睁大了眼,片刻后终于失笑,“王长豫,你胆子够肥啊!”
“那我能怎么办?”王悦望着郗璿笑了起来,“走吧!先沉住气歇两日,等差不多了,再去找找我那位堂弟。”
郗璿轻轻啧了一声,“王长豫,你要是把事办砸了,这事就真有意思了。”
王悦没理会阴阳怪气的郗璿,他想了想,觉得自己一定不能再落到王应的手里头,王应唯恐他死的太痛快,若是真落在他手里,这人怕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王悦装得无畏,实则心里没那么强大,那一日王应砍他手的时候,他其实浑身都在抖,怕吗?当然怕。
他怕王应真的把自己弄死了,他也怕王应想出变态的法子折辱他,如今想想,仍是后怕。王悦只悔当日建康城没能杀了他。
如王悦所料,荆州此时最紧张的人,不是王敦,也不是寻不着人的王家侍卫,而是王应。
武备府,王应低头扯着头发坐在案前,双眼阴沉。
“小将军?”
“王长豫没找着?”王应低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地面。
那侍从啪一声顿时跪在了地上,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王应没动,一字一句开口道:“你们找不着他,若是让伯父先找着他,再问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伯父震怒之下,你和我,全得给王长豫陪葬。”
那侍从忙道:“小将军!王长豫只是手伤而已,大将军他、他即便震怒,也不会真的拿小将军如何。”
“你不了解王长豫。”王应低头平静道:“他这会说不准自己正拿刀砍自己,回头栽到我们头上,这种事他干得出来。把他逼急了你不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
那侍从战战兢兢道:“不、不会吧?单只为了报私仇?他能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
门外脚步声响起来,王应的父亲王含不紧不慢地走进来,听见那侍从的话,他缓缓开口道:“不只是私仇,京师那边王导正抓耳挠腮地想同王敦彻底划清界限,他儿子若是此时被王敦扣下了,伤得重些,最好性命垂危,消息传回建康,这就算是变相地昭告天下王导与王敦决裂,这对王导而言可是件天大的好事。”
“父亲。”王应抬头看向王含。
“王长豫他人应该还在荆州。”王含从袖中掏出几封书信,“手底下人刚扣下的,看样子像是被逼急了。”
王应接过书信看了几眼,抬头看向王含,“父亲,我、我……”
“慌什么?”王含抬手拍了下王应的肩,“真要算起来,他本就欠你的,要他一只手算是他走运,他若是落在我手里,怕不只是一只手这么简单了。”
王应的脸色稍微缓了下,“父亲,那我们接下去该如何做?”
“找人,必须抢在王敦与王导之前寻着他。”王含微微侧头望向窗外,“留他在荆州跑,落在谁手里头都是麻烦。”他回头看向那还跪在地上的侍卫,声音平缓,“派人暗中锁住渡口水道,我收着消息,郗鉴的女儿同他在一块,郗鉴是京口帅,水师是他的招牌,王长豫很可能走水道去京口,由郗鉴接应他,传令下去,锁住武昌所有的渡口,连游过去几条鱼都给我数清楚了!”
第72章 江淮
武昌渡口。
郗璿跟着王悦往渡口走, 夜黑风高, 一群群夜鸦飞起来又落下,郗璿忽然觉得有些冷,紧了紧身上的衣裳。
王悦倒是走的不急不慢, 在野草丛中闲庭信步, 一点没有命在旦夕的自觉。
郗璿忍不住道:“你拖你自己王家人下水便算了, 扯上我父亲做什么?王含如今肯定封了水道, 你还往过去!王长豫,你就折腾吧!”
“大小姐,你骂骂咧咧一路了, 不渴吗?不累吗?来, 喝点水, 休息会儿!安静。”王悦回身把水壶扔给郗璿。
郗璿接过水壶仰头灌了口水, 漱口过后尽数吐了出来,“王长豫, 我倒了八辈子霉要和你成婚!我要真嫁你了,指不定哪天一抬头就守寡了。”
王悦回头看郗璿,“你天天念叨这门亲事,你是多想嫁我啊?”
“啊呸!”郗璿一口唾沫差点又溅王悦一脸。
王悦侧身躲过, 看着一脸不屑连掩饰都懒得掩饰的郗璿,摇头笑了下,他回过头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渡口不远处。
王悦抬头看了一眼,忽然回身将郗璿扯着按着肩蹲下了,“有人。”
巡逻将士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郗璿拨开草丛看了眼, 长江天险就在眼前,横穿了武昌的长江在夜色中烟波浩荡,极目望去,只见月涌浪头,大江横流。
郗璿自幼跟着在父亲身边,京口第一是水师,郗璿的浪头功夫尤其好,她看了一眼,猛地回头扯住了王悦,“不行,浪太大了,大船都走不了!你回去想别的办法。”她狠狠揪住了王悦的领口,“王悦,你信我!这种浪,就连我父亲帐中最精锐的水师都不敢随便下水。”
王悦抬头远眺了一眼,“不就是要这种?”
“你真不要命了?”郗璿一把抓住了王悦的领口将人往里拖,“不行!太险了。”
王悦被拽个踉跄,有些无奈,“大小姐,我安排了人接应的,我叔父王舒是荆州刺史。如今武昌连只水鸟都飞不出去,我不打这走,我真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