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是他人?还是她自己?
若是她自己,她……究竟忘了什么?
朱砂将自己的颞颥捏紧得生生的疼,却还未松开手,好似如此就能让她想起来什么似的。
她究竟……忘了什么……
夜风拂进堂屋,拂到朱砂面上身上,直至这微微的夜风拂干了她额上及背上的冷汗,她才缓缓地垂下紧捏着自己颞颥的手,这才发现她冰凉的手心里也已然被冷汗湿透。
这是夏夜,却让朱砂觉得寒。
整个梨苑黑黝黝的。
朱砂微微闭起了眼,许是这几日都不曾休歇过的原因,才使得她不过才是在这儿坐上一会儿竟睡了过去。
梨苑这般安静,不曾有人来过,沈高那儿,想是还未找到素心。
已是一个白日过去,且她也已把这府中她能寻的地方都寻过了一遍,亦不见素心。
至于府中各大小主子的院子,她无需自己亲自去寻,有着沈天的话在前,沈高不敢不依命行事,而那些个大小主子亦不敢有所阻拦,便是惜花苑,她今日还是亲自瞧着沈高带人进去寻了,并未发现有何异样。
日落时分,沈天再次下命增加人手继续寻,到府外去寻!
那时沈天的脸色并不好看,想来寻不到素心一事,他上心了,甚至已经急了。
他不喜素心,却也绝不能允许她在安北侯府里出事!
这是朱砂在他面上所看到的。
然此刻夜已深,依旧还未见得有素心的消息。
素心——
朱砂再睁眼时,眸中已然不见方才的痛苦之色,唯见森寒。
只见她站起来身,摸黑点上了桌上的油灯,再取来风灯,点上,提着其走出了堂屋,走出了梨苑。
有些事情,她必须弄明白。
而明日天明之前还未找到素心的话——
安北侯府的女眷除了素心与朱砂外,其余一干女眷的居所皆位于后院,除大夫人徐娇娇有着最大的独立小院惜花苑之外,其余姨娘也有着自己的独立小院,只不过比大夫人的惜花苑小去许多罢了,且每个小院里都有着各自的丫鬟婆子,由此可见沈天对自己后院的这些女人们还挺是好,较之那些大户人家的后院是好去了许多。
朱砂这趟从梨苑出来,不是将整个安北侯府再寻一遍寻找素心,而是到了这女眷们居住的后院来。
却也并非她不想寻到素心,而是她知她急也无用,只靠她自己,根本不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整个安北侯府的每一处都细寻一遍以寻到素心,就算她想如此,她也不可能进得了每一个院子,因为沈天给的入到每一个院子搜寻的权力是给沈高的,而不是给她的,她要亲自到每一个院子去寻素心,必受阻拦。
既是如此,她又何必浪费时间做无用的事情。
但是,她只等到明日天明之时。
她此时到后院来,是要去晚风苑。
晚风苑,是二姨娘林婉娘居住的小院。
二姨娘不似大夫人,身为女人,她似乎并不喜欢妍艳美丽的花儿,而是喜欢青绿的竹子。
是以整个晚风苑除了竹子,还是竹子,再无其他草木。
站在晚风苑的院门,便已能听到院子里青竹随风而摇而飒飒作响的声音。
此时的晚风苑院门外站着一名婆子,像是在等待谁人前来似的。
这名婆子,不是旁人,而是在二姨娘身旁伺候的方嬷嬷。
见着朱砂前来,这方嬷嬷非但不觉惊讶,反是微微垂了首,竟是难得的客气道:“老奴见过朱砂姑娘,朱砂姑娘院子里请。”
显然,方嬷嬷等的人就是朱砂。
朱砂并不诧异方嬷嬷是如何知晓她会来的,就如方嬷嬷知道她会来似的,她知道这院子里的主人也在等着她前来。
因为她知道,这二姨娘林婉娘,与这府中的其他姨娘不一样。
“还请方嬷嬷领路。”对方客气,朱砂便也客客气气。
她是个冷情冷性之人,却不是无礼之人。
方嬷嬷往旁侧开身,对朱砂做了一个往里请的动作,待朱砂跨过门槛后,方嬷嬷将院门阖上,领着她往院子里去。
其实,这院子根本就无需人在前领路。
因为院子很小,也因为这小院里只有一条小道。
小道上铺着鹅卵石,弯弯曲曲地铺在院中的小片竹林间,蜿蜒向院子里处的小楼。
院子里很安静,除了风吹竹枝发出飒飒声便无其他声音,也除了站在那小楼前的一名年轻的婢子外,这院子里再不见其余人。
待得走到小楼前,只听方嬷嬷对那候在门外的年轻婢子道:“这儿不用你在旁伺候了,可以下去了。”
小婢子明显有迟疑,而后才低了头道:“是,嬷嬷。”
小婢子应完话,迈着小碎步离开了小楼前,待她走出十来步后稍稍停下脚步转身看了小楼的方向一眼,眼神一沉,而后小跑着院门方向去了。
站在门边只稍稍探出小半边身子的方嬷嬷看着那小跑着离开的婢子,眼神冷冷。
却在这时听得屋内的林婉娘柔声道:“方儿不用看了,她爱上哪儿去便让她上哪儿去吧,你站在那儿看,又不能绑住她的腿封住她的嘴。”
“老奴能将她捆住。”方嬷嬷显然很是不甘。
“呵呵……”林婉娘轻轻笑了一声,“好了方儿,莫让朱砂姑娘笑话了,去替我沏茶来。”
“是,小姐。”在晚风苑里,方嬷嬷还是习惯唤林婉娘一声小姐,也不介意朱砂如何看。
方嬷嬷退下了,林婉娘这才对还站着的朱砂浅笑道:“朱砂姑娘请坐,这是侯爷特意从雍邑带回来的软糕,白日里才命人送过来的,朱砂姑娘可要尝尝?”
“多谢二姨娘。”朱砂在二姨娘身旁的一张椅子上落了座,婉拒道,“不过朱砂素来不喜吃甜糕,饮些茶便好。”
朱砂说话时打量边打量着林婉娘,只见她穿戴整齐,面前桌案上除了茶水之外,瓜果糕点亦备得整齐,很显然她这已是做好了准备等朱砂前来。
对于朱砂的拒绝,林婉娘又笑了笑,道:“朱砂姑娘大可放心,我并未在糕点里投毒。”
朱砂将目光定在林婉娘的双眼上。
林婉娘毫不介意朱砂这直裸裸的视线,还是浅笑着又道:“那还请朱砂姑娘稍等一等了,方儿很快就会将茶水端上来。”
朱砂沉默,既不说话,也不四处打量,直到方嬷嬷端了茶水上来,林婉娘亲自替她倒了一盏茶,她呷了一口后不吝赞道:“好茶。”
“也是白日里侯爷命人一并送来的,雍邑的茶很是香纯,我倒是不常饮茶,都是侯爷过来时才会沏上一壶。”像是怕朱砂不相信自己似的,林婉娘给她倒了一盏茶后也给自己倒了一盏,轻啜了一口后才道。
“侯爷很是疼爱二姨娘。”朱砂将茶盏搁在面前的桌案上,冷冷淡淡道。
“朱砂姑娘可知这是为何么?”林婉娘也将手中的茶盏搁到了桌案上,轻轻一笑,看向朱砂。
这样的话,她本不该对任何人说的,可现下她却是对朱砂说了。
朱砂不惊不诧,相反,她很淡然,因为她知林婉娘等她来,必是有话要与她说。
一些旁人所不知晓的事情。
又为何要与一个从来与她都没有交集的人说?除了这个人对她有用之外,朱砂再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而她要说,她便听着。
朱砂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既不表示自己知道,也不表示自己不知道,林婉娘似乎也不打算听朱砂应话,将茶盏放下后接着道:“因为我也曾为人母,若是那个孩子还在,年纪与朱砂姑娘差不了多少,只是二十年过去了,除了这满院的竹子及方儿伴着我之外,我还是只有我自己而已。”
“我甚至连一声‘母亲’或是‘姨娘’都未听到我那孩儿唤过。”明明是一件伤悲的事情,林婉娘却是在笑,笑得轻轻柔柔的,就像是母亲对自己的孩儿才有的笑,不是面对朱砂,亦不是对任何人,至于对着谁,怕是她自己都不知晓,“从前听不着,以后也不会听得着。”
朱砂自然听得出她话里的意思,她将会一直都独自一人,再不能为人母。
不能为人母,这于任何女人而言,都是一件残酷又悲哀的事情。
她的意思还是,沈天之所以疼爱她怜惜她,是因为她再不能为人母这件事情。
一个男人因着一个女人再不能为人母而对她疼爱怜惜,很显然,之所以会生出这样的事情,是因为这个男人。
林婉娘的面上不见悲伤,只有柔柔的笑,不知是她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还是她的泪早已流尽而不会再因此而伤悲,只见她又捧起了茶盏,又轻呷了一口,这才问朱砂道:“朱砂姑娘可找着素心妹妹了?”
“还未。”朱砂如实道。
“朱砂姑娘很着急吧,可惜我也帮不了朱砂姑娘的忙,只能陪朱砂姑娘说些话而已,朱砂姑娘不嫌我话多就是。”
“朱砂前来,便是来听二姨娘说话的。”朱砂很直接,二姨娘轻轻笑出了声,“朱砂姑娘性情爽直,果不是生在这朱门高墙里的小姐。”
朱砂不语,二姨娘继续道:“既是这般,我便与朱砂姑娘说说府上的事情如何?朱砂姑娘回到府上虽有一年,但鲜少在府上走动,想必府上有很多事情姑娘并不知晓,现告诉了姑娘,也以免姑娘日后不当心犯了错。”
“那朱砂便先行谢过二姨娘了。”朱砂说着,朝林婉娘微微垂了垂首。
“谢倒不必,当是我感谢朱砂姑娘愿来晚风苑听我唠叨才是。”林婉娘又笑了笑,而后敛了笑,神色颇为认真道,“不知朱砂姑娘可曾听说过云篆道人名号?”
“有所耳闻。”朱砂不知林婉娘为何会忽然提及这云篆道人,却还是微微点了点头,道,“传闻云篆道人是位堪命高人,其不论堪国命还是堪人运皆极其精准,从无差错,其曾言卞国必昌,卞国如今便是国力昌盛,其曾言楚国必亡,现今楚国已四分五裂,其曾言燕国必兴,曾经弱小的燕国而今能与卞国荆国等各大国一争天下,各国帝君均想请得其为其国堪上一命,奈何这云篆道人喜云游四海,遇着了,是缘分,遇不着,便是求也求不来,不知朱砂道得对是不对?”
“确是如此。”林婉娘微微点点头,见着朱砂茶盏里的茶水少了一半,便先替她将茶水满上,道,“一年前,那喜云游四海的云篆道人于盛夏的某一天,来到了燕京。”
朱砂抬眸看着林婉娘,等着她接着往下说。
林婉娘状似有意地顿了顿,才垂眸为自己将茶水满上,接着道:“云篆道人到了燕京,到了咱们这府上。”
朱砂那冷冷淡淡的神情终是有了些微的变化,有些微的诧异。
诧异那任何人想求都求不来的云篆道人竟会到这安北侯府来。
“也不知侯爷是如何请到的云篆道人,也不知侯爷是请那云篆道人为谁堪命,当时并无任何人在旁,唯我有幸那日在书房伺候侯爷,在端上茶水时只听得云篆道人一句话。”林婉娘又顿了顿,抬头看向朱砂,这才道,“罪若不赎,燕沈必亡。”
罪若不赎,燕沈必亡?
朱砂微微拧了眉。
林婉娘说完这一句便沉默了,只静静地品着茶。
过了少顷,才闻朱砂道:“母亲与我是一年前回到府上来的。”
“是去年夏末时候的事情。”林婉娘道,“那时候也正是大小姐去往安南山为侯府祈福的日子。”
“呵呵……”朱砂轻轻笑了起来。
她笑,林婉娘便也笑。
原来,这便是沈天将素心接回到安北侯府来的原因,也是他为何不让府里的人欺辱素心不能让素心有事的原因,更是他为何会紧张素心不见了的原因。
因为怕这谶言变真。
因为他认为素心便是他的罪孽。
果然红颜命如纸薄,骨血亲情都远不及一句谶言。
祈福,便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