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茶香氤氲,袅袅升腾。
都说偃师能用木头,树叶,泥土,羽毛等等材料组装成栩栩如生的人偶,可以说话可以舞蹈。但当人偶被刀刃割开,他们不会流血,他们的骨骼仍然是木头,皮肤仍然是兽皮,头发仍然是羽毛,所以这种人偶只能代表一般偃师的技巧。
真正厉害的偃师,他做出的人偶会流血,有真正的骨头和皮肤,和真人一般无二,这种力量才是不容于世的。
然而想做出这样的人偶,需要两样东西,灵衣和灵核。灵衣是活人的头发,牙齿或者指甲之类的东西,它们承载着那人的精气和灵魄,一旦人偶脱离灵衣,便瞬间化为死物。灵核则是一颗种子,它结在摩登伽树上,它是人偶的心。
吱吱,刺啦,暗夜中有植物发芽抽枝的声音,是摩登伽树么?
可是,仔细一听,又不像是植物,而是一种刀刃插在血肉里绞动的声响。闭上眼,它们不是从泥土中破层而出,而是从人的身体里,顶破血肉,撕拉着经脉,它是一棵树,但它喝的不是雨水——是血水,吸的不是大地的养分——是人的精气。
没错,仙树摩登伽,它长在人的身体里,吸食宿主的生命,创造新的生命,可怕之至又可笑至极。
一时间,小蓬莱之内红光大盛,步天宫的弟子远远看到也只当是流长老又练会了什么仙术,他们又怎么能想到,他们一身正气的流长老在自己的血肉之躯中种了一棵可爱的小树呢,嘿嘿。
红光之后,有人小声叫:“师父,阿狸饿了。”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身着华服坐在叶流白怀中,眼睛闪闪的,一只浓黑,一只黛蓝,身后长发中有一缕结着红绳……
那边厢,望海楼上,“南音,你先回去吧,晚上不是还要练剑么。我还想在这儿坐一会儿。”
少年道:“那大哥你想回去的时候告诉我,我再来接你。”
太乙点点头,看着他御剑而去。
海天之界,九龙回水处,卯年卯月卯日卯时。
她抱膝坐在望海楼顶,看着月亮一点一点升起,又一点一点落下。
破晓,即将来临。
苍茫云海,九龙回水。
阿娘,我来救你了。
划火,引香,烟气袅袅。
太乙的小脸上满是希冀,只是……啊!
在烟气中,哪里是那条通向娘亲的路,魑魅魍魉,邪妖佞魔随着烟雾蜂拥而出,魔物潮水一般扫荡着整个天际!
狞笑着,撕咬着,嚎叫着。
铛——
宏大的钟声响起。
步天宫的镇山之钟,自从三百年前神魔大战结束,魑魅魍魉,邪妖佞魔随着他们的主人一同消失之后,人间难得三百年安宁中它从未响起来过。
但所有的安宁和平静都在这一瞬间化为虚无。
太乙双眼发怔,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香盒在惊慌失措间掉入山崖之下。
点燃了沙罗香没有显出去春风城的路,却放出了潮水般的妖魔。
这是怎么回事,书卷上明明记载了可以,傅汝玉也说了这就是沙罗香,为何,为何……不明所以间,她已经铸成滔天大错。
铛——铛——铛——铛——铛——铛——
天地之间所有的钟声都一同响起一般。
万钟齐鸣,破魔之音。
然而,晚了,晚了。
漫天火光,遮天蔽月,黑羽三足鸟在空中盘旋,狰狞着面目,口吐赤焰火球,妖魔潮水般涌出,生灵涂炭,遍地哀嚎。
太乙还在发怔,夜空中忽然划过日头一般的大火团,带着尖锐刺耳的呼啸声直直地砸中了她所在的望海楼。她一时间躲闪不及,眼看着就要被瓦砾掩埋,忽地有人揽住她的腰,旋即一个飞身带她闪出望海楼。
是南音。
“大哥,你快走,掌教真人已经带着长老他们往这边来了,还有师父,很快就会到……你快走,我来挡,拖延一刻是一刻。”
“你不问我为什么?”太乙的声音有些发颤。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信你,”少年目光坚定,他从背后拿出太乙的佩剑,“你的剑,我也一并拿了过来。”
远处,人影渐渐清晰,只听着执法长老的声音,“南音,你在做什么,还不抓住顾太乙!”
太乙收回目光,双眸含泪,伸手接过凤鸣春晓剑。
少年急急地摘下腰间锦囊也一并塞到太乙手中,“这是发绳,以后不要那么丢三落四的了。”
太乙点头,收好锦囊,下一刻,她一个反手。
金属刺进肌肉,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一剑穿胸,三百年,春风化雨剑法早就和她融为一体,就算没有内力,也照样可以刺进步天宫这一代最优秀的弟子身体里。
鲜红的血液瞬间溢出来,顺着剑刃流在太乙的手上,她站在漫天火光中望着表情凝固在脸上的少年,表情默然,“谢谢你,南音。”
☆、第13章 又一春(上)
少年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但也只是一瞬,他又笑了起来,身体随着长剑被抽出而缓缓倒下,“师姐,真是……大傻瓜……”
天地陷入混沌,惨叫声不绝于耳,连破晓的红日都被整个掩在黑云之后。
太乙拎着剑顺着下山的小路匆匆跑去。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绝不能被抓住。
作为九州第一修仙门派,步天宫除了自己独传的一套龙门心法,最令外人叹服的则是那套严厉无情的惩罚条款。她今日犯下大错,就算侥幸不死,估计也要被永不见天日地锁起来,这些她都不怕,错了便该受罚,但她死了或是被关起来了,谁来救娘亲……所以,她一定不能被抓起来,太乙加快脚步,握紧手中长剑,脚下健步如飞,一路被树枝刮得脸颊流血,衣服烂成条,她也没有眨一下眼睛。
只是,她本身就没有内力,也不懂御剑,脚下再快又能逃到哪里。终于,在哀牢山顶,她被逼到了崖边。
先说话的是执法长老长春真人,太乙曾把他女儿苏浅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长春真人自然对她心怀不满,只见他声严厉色,“顾太乙,你残杀同门,释放妖魔,此罪当诛!你看看,世间三百年安宁在你手中毁于一旦,你再听听,魑魅魍魉,妖魔横行,遍地哀嚎,”他说着,又对一旁的紫涵真人道,“掌教真人,我早就觉得这丫头来路不正,又有煞怨二气缠身,不出所料,她就是魔族的细作。”
长春真人身后走出一个紫衣少女,眉眼之间和元妍帝姬竟还有几分相似,她声音清丽,“师尊,顾太乙她娘是个恶心的大妖怪,上梁不正下梁歪,她也肯定是个小妖怪,徒儿亲眼看到她施展妖法残害同门,今日她又重伤了南音师兄。为了天下苍生,师尊您这次可万万不能心慈手软,让她为祸人间。”
紫涵真人虽头发半白,却依然丰神朗朗,比起长春真人恨不得把太乙一脚踢下山崖的急迫,他只是微微叹气,“流白,太乙是你的徒弟,你看怎么办吧。”
黑羽三足鸟在空中盘旋,狰狞着面目,可又像是忌讳着步天宫的力量而不敢落下来。
太乙提剑站在崖边,崖低是呼呼的风声,她的剑上南音的血已经干涸了。
她知道,她逃不掉了。
步天宫的弟子列开两队,从人群后面慢慢走出一个人。
紫衣负剑,乌发高冠,冷风中飞扬。
太乙忽然觉得心中愧疚,师父平日里虽然对自己严厉,皮肉之苦也没少受,但作为师父,他也教给了自己很多。如今自己铸成大错,想必师父也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吧。
太乙望着叶流白那一张俊美无俦却无情无爱的面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脚底的石子滚落山崖,根本听不到坠落的声音。
太白山横亘千万里,真真是正气浩荡,雄伟威严。
“师父……”
“孽徒,”叶流白开口,声音清冽冰凉,“还不速速随为师回去领罚!”
“领罚?”太乙无奈一笑,“如何惩罚。”
“这么大的错,自然是一……”长春真人本想说一死以谢天下,死字还没到嘴边,就被叶流白一个冷目给扫了回去。
只听叶流白道:“锁进小蓬莱三清玄冰洞,永生永世不得见光。”
太乙摇摇头,就知道是这样,太上忘情,大道无情,他的师父蓬莱真人叶流白是个真正得大道之人,无情无欲,非黑即白,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之间从不会有私情存在,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仙人。
可若是被锁进玄冰洞,永生永世不得出洞,那又和死有什么区别。
没有光明,没有希望的日子,那又和死有什么区别。
救不了娘亲,那又和死有什么区别!
她忽然大笑起来,都说自作孽不可留,骗人之人人恒虐之,她刚刚偷了傅汝玉的东西,这么快,不出一天就遭到了报应,这报应来得还真是快。
她只想见见娘亲,为何就这般难。为何,为何!
雷声滚滚,已分不清白昼还是黑夜,黑云波涛一样翻涌,妖物四散,血腥之气盈溢在天地之间。
南音系上的红色发绳不知什么时候被刮掉了,乌发不长,却也过肩,如今大部分被风吹着飞在脑后,但还有几缕顺着脸庞垂了下来。
对面不知谁大叫起来,“顾太乙身上煞气大盛,她是妖物!”
长春真人大手一挥,“龙门剑阵!”
太乙笑得前俯后仰,事到如今,她谁都不恨,只恨自己,恨这天意弄人,到头来不过空欢喜一场。
……
“其实大海呢,它像你娘一样,温和的时候就风平浪静乖顺得不得了,凶起来则狂风暴雨的吓死人。”
“你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我饮玉的女儿一定要百里山河红,明珠宝月聘,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紫薇花簌簌而落。
……
四方剑阵紧紧包围在太乙周围,雷霆万钧,蓄势待发。
太乙站在哀牢山顶,忽然觉得心里平静了许多。
她离开傅府时在建安施了法术,除去了所有她曾存在过的痕迹,没有她,傅汝玉依然会过得很好,虽然愧疚,却也安心了,方才她给了南音一剑,南音将来是要继承师父衣钵的,若他在那里替她抵挡,在别人眼里,他就有永远洗不去的黑历史,她不能,不能毁了他,所以只有与他为敌,不过,欣慰的是他不是普通人,他血脉中的秘密决定了他不会死去,不老不死,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她扑通一声跪下,双膝硬硬地触在尖石上,鲜血汩汩而出,可是她早已经不知道疼了,抹去眼泪,理了理乱发。她说:“师父。”
剑阵之外,叶流白微微皱眉,“顾太乙,你站起来说话。”
太乙沉默片刻,恭恭敬敬地对着掌教真人和叶流白还有巍峨的步天宫叩了三个头:“感谢师父和师尊的养育教导之恩。师父,徒儿今日铸下大错,但徒儿不能随你回小蓬莱。”说完,她站起身,看着众人,“还有,我是怪物,但我娘亲不是魔族,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你们谁再敢诋毁她,”她忽然朝苏浅诡异一笑,“小心小脸被画个十刀八刀的,哈哈。”
苏浅被她的狂笑吓了一跳,捂着脸慌忙躲到长春真人身后。
叶流白向前走了一步,声音也高了一些,“顾太乙,我怎么就教出你这样一个心思深沉又狠毒的徒弟来。休得再胡言乱语,危言耸听,还不速速随为师回山!”说到最后,似乎是要喊出来一样。
“师父,你说得对,我是个心思深沉又狠毒的人,”她停了停,又道,“你当年本不该救我的。”说着,她又向后退了退,眼看着就到了山崖边上。
忽地,叶流白脸色大变,完全没有方才清冷肃杀的模样,“顾太乙,你站在那里,不要动!”
“好,”太乙微微一笑,手中暗暗握紧春晓鸣凤剑,这还是师父唯一送给她的东西,削铁如泥,切金断玉,她顿了顿,又道,“师父,我就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