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节

  在祥符二年的初春,一伍北凉游弩手游曳在幽州葫芦口的外口子上,随着旭日东升,抵了许多倒春寒带来的冷意,铁甲上的朝露渐干。
  这些精锐斥候俱是一人双马,坐骑都是北凉最大牧场的甲等战马,大战在即,各大牧场的良马优先补给了这个特殊兵种。相比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的凉州战线,具备更多战略纵深优势的幽州,会让人感到更安稳些,因为凉莽双方公认北莽要打幽州,光是拿下葫芦口,就得拿十多万条人命去填平,或者说推平,人屠徐骁用十多年时间精心打造的葫芦口戊堡体系,堪称达到了中原战争史上的防御极致。
  无穷无尽的黑甲铁骑如洪流涌入葫芦口,这一幕好似那广陵江大潮。
  第145章 从前有座山
  从前有座山,叫武当。
  山上有座峰,叫莲花。峰上曾经住着一个想下山却又不敢下山的年轻道士,他叫洪洗象。只是那位年轻掌教一趟下山返山后,听说就离开了世间。
  然后更为年轻的新一任掌教李玉斧,带回了一名眉眼灵气的幼龄稚童,他叫余福。约莫是爹娘希望这个孩子年年都能攒下些福气吧,穷人家想要过上长久的安稳日子,无非是节余二字。
  元宵是大节日,为了迎接祥符二年的元宵佳节,武当山上的道士不论辈分,人人都在劈竹打造竹制灯笼,然后糊上宣纸,便是陈繇俞兴瑞这些辈分最高的大真人也没有例外,可惜山上年岁最大的祖师伯宋知命在去年去世了,也就是死了,没什么化虹飞升也没啥羽化登仙,老真人走得很安详,只是碎碎念着要是小师弟还在世,就能炼出几炉真正的好丹了。再就是老人临终前那个月,经常看到宋祖师伯站在大莲花峰的山门,望向山脚,不用问也知道是在等那位掌教师侄。武当自老真人的师父黄满山起,到大师兄王重楼,再到小师弟洪洗象,最后到当代掌教李玉斧,宋知命除了那一幅幅祖师爷画图不说,活了两甲子,见过了四位武当掌教,故而走得十分安详。老一辈真人日渐凋零,掌管戒律的大真人陈繇也难以掩饰老态,好在武当山对生老病死一向看得很淡,再者如今武当山香火鼎盛,山上数座山峰都举办了几场不隆重却不失庄重的“开山”仪式。
  哪怕临近元宵,天未亮的时分,仍时有许多善男信女开始登山烧香,不同于离阳许多道观寺庙专门会为达官显贵开后门,老百姓烧了一辈子香火都烧不上头香,在北凉你只要赶早,老百姓也能在武当山烧上头香。在武当山南神道上,香客络绎不绝,甚至有许多操外地口音的外乡人,时值北莽大军南下之际,整座北凉三州就像个漏斗,人口锐减,衬托得这些入境的外地香客颇像那逆流而上的鲤鱼,足可见如今武当的盛况,更有传言朝廷很快就要将龙虎山的道教祖庭称号转赠武当,用以安抚北凉。在烧香大军中,有一对小夫妻模样的年轻男女,大概是小门小户的缘故,没有锦衣貂裘,也没有让人望而生畏的健壮扈从,甚至连盏灯笼也没有。他们跟山脚偶遇的另外一家老小结伴登山,一路借着那家人的灯火好走山路。年轻人介绍时自称徐奇,是地道的北凉人氏,妻子姓陆,老家在青州,用他的话说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才到了北凉吃苦。跟他们同行的那一大家子足有祖孙四代十六口人,老人姓严,八十岁高龄,说是广陵道人,当过京官也做过地方官,去年才致仕还乡。老人言谈风趣,极为健谈,一路上跟那徐奇聊着大江南北的见闻轶事,为枯燥的登山之旅平添许多欢声笑语,而那徐奇虽没有什么惊奇言语,但也次次都能接上老人的话头。
  除去老人,严家其余两个辈分的男子原本一开始对这个所谓的北凉蛮子并不待见,这倒不能怪他们眼高于顶,离阳诸多的地域之争中,当年徐骁坐镇的北凉跟燕敕王赵炳主政的南疆,一向是大哥不要说二哥,都是朝野上下的蛮夷之地,连两辽都比不起,以至于当年庙堂上闹出过个大笑话,记得第一位北凉书生在科举中鲤鱼跳龙门,得以进士及第,让太安城倍感诧异,疑惑北凉也会有读书人?于是许多人帮着那位士子去查询族谱,等到好不容易看到那人祖籍在中原剑州,才如释重负,却不管那人好几代都土生土长在北凉陵州的事实。直到严杰溪成为皇亲国戚再成为殿阁大学士,晋兰亭一路平步青云,以及理学宗师姚白峰入京主持国子监,这种对北凉未开化的糟糕印象才稍稍改观,捏着鼻子承认北凉也是有耕读传家的。
  距离武当金顶主峰,南神道长达十二里,又是山路,严家有老小有妇孺,脚力孱弱,走得缓慢,等到山上响起第一声晨钟,他们才走到一半路程,在那座专供旅人香客歇脚亭子休息。老人趁着晨曦举目远眺,徐奇和妻子并肩而立欣赏着山下风景,老人收回视线坐下后,马上有那个幼龄的曾孙子跑来帮他敲腿捏脚,老人开怀大笑,宠溺得把孩子一把抱到腿上,用手指着东方,说道:“这幅景象,叫做‘天开青白’。”
  孩子显然对什么天开青白没啥兴趣,抬起头稚声稚气问道:“太爷爷,山上真的有我娘说的神仙吗?那神仙可以腾云驾雾吗?”
  严家老家主哈哈大笑,摸着孩子的小脑袋,没有给出答案,只是转头看了眼云遮雾绕的山顶,轻声感慨道:“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没有得到答案的孩子一个劲撒娇纠缠,老人只好说道:“我辈读书之人,都需恪守圣人所言的不语怪力乱神。不过呢,太爷爷跟你这个小娃儿还是可以说些题外话的,太爷爷我啊,其实年轻时候也曾打着负笈游学的旗号,去偷偷做那青衫仗剑登高访仙的事情,兴许没有机缘,就没有寻见过世人眼中那些鹤发童颜的高人,只是中年时跟许多人一起去过龙虎山天师府,跟那一辈老天师有过一面之缘,但也不曾有机会深入交谈,毕竟那会儿太爷爷的官帽子太小,敬陪末座而已。当时心底只觉得为官不如修道啊,天下读书人何其多,生前太傅死后文正何其难,天下修道之人则不多,做到那一品官身的羽衣卿相也就相对容易了。”
  孩子大失所望,“太爷爷,那咱们千里迢迢来武当山做啥啊?我爹说他乘车都要颠簸得骨头散架了。”
  附近一位年纪不大的儒士顿时赧颜。
  老人捋着雪白胡须微笑道:“太爷爷是没见过神仙,但牧守一方的时候,见过一位路径辖境的同龄道士,有过一场相谈甚欢的交谈,那道人教了我一套养身之术,太爷爷能活到这个岁数,归功于那道士的恩惠。虽然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记得很清楚那道人的模样,身材高大,仁义而有豪气,有古代游士之风,比起天师府的黄紫贵人,实在是没有架子可言。”
  老人唏嘘道:“那道人便是武当山的上上任掌教,叫王重楼。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他是北凉武当山的掌教,所以趁着身子还没完全埋进黄土,赶紧来这里看一看。顺便也想看一看北凉的西北天高,到底是怎么个高。因为太爷爷以前在太安城当官的时候,有言官御史弹劾一个人,说那人到了北凉后,大开宴席的时候,竟然就指着屁股底下的椅子对众人说,这张椅子不是龙椅,但比京城那张要高许多嘛。”
  老人的儿子也快有甲子高龄,闻言后笑道:“多半是无稽之谈。”
  老人点了点头。
  那个一直看着老人抱着曾孙子的北凉徐奇,没有说什么,转过身默然望向远方。
  他妻子握住他的手,侧过脑袋轻声问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正是徐凤年的“徐奇”柔声道:“真的,当时我还小,当时就坐在我爹腿上,这句话其实是他对我说的,大概是想告诉我当皇帝其实没意思吧。”
  徐凤年握紧陆丞燕的微凉小手,低声道破天机道:“官员七十致仕是离阳朝廷的规矩,能够在七十九岁才致仕,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老人是严松,当京官最大做到礼部左侍郎,跟首辅张巨鹿政见不合,后来被排挤到了江南道庐州,心灰意冷,便在地方上安心做起了学问。这次张首辅身败名裂,朝野上下噤若寒蝉,严松是少数几个敢为首辅大人打抱不平的,可见他当年跟张巨鹿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之争。我之所以跟他同行,是因为徐骁对此人观感不差,说那么多骂他的人里头,严松骂他徐骁骂得很凶,但在理。”
  老人突然对徐凤年笑道:“徐奇啊,我进入北凉境内来武当山之前,拜访过几家书院,那里的情景让我大出意料,好像你们新凉王比老凉王更书生气些,实在难得。”
  陆丞燕看了眼破天荒流露出些许汗颜神情的徐凤年,她会心一笑。
  徐凤年转身后说道:“肯定是明知武功不如徐骁,只能退而求次,在文治上查漏补缺吧。”
  小孩子一头雾水,扯了扯老人的袖子,问道:“太爷爷,我大伯不是说那北凉王的武功很厉害吗?”
  一位中年人哭笑不得道:“文治武功的武功,可不是说打架的本事。”
  闲聊过后,一群人重新开始登山,如今来武当山烧香,有一件事情成了访客香客必须要做的,就是亲眼看山上许多道士不分年龄不分辈分集体参加的早晚两次功课,严家老小之所以如此赶早登山,就是想要去欣赏那一幕场景,数百上千道人在广场上一起练拳,传言那套拳法由上任掌教洪洗象首创,谁都能练谁都能学,谁都能获益。
  当一行人终于来到山顶武当主观的广场外,总算没有错过,否则就得等到黄昏了。
  果不其然,如外界传言那般,无数站位疏密得当的武当道士在广场上一起练拳,便是再门外汉的老百姓,也看得出那套拳法的舒服,对,就是舒服。没有什么太高深的动作,也没有发出寻常练武时发出的哼哈声响,安静而祥和。
  老人严松赞叹道:“好一个行云流水。”
  坐在父亲脖子上的孩子指着远方,好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神仙人物,满脸惊喜雀跃道:“那里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儿也在打拳呢,那里那里,他在最前头!”
  老人虽然看不清楚那边的情况,听到后也有些讶异,“不是说领拳之人是现任掌教李玉斧吗?”
  徐凤年解释道:“李玉斧收了个徒弟。”
  在那些道士身后位置上还有许多的香客,也都跟着打拳,也许不得其意,甚至连形似都称不上,但一个一个都很起劲,只是他们看不清楚领拳道士的身法,只能跟着前方或者附近香客一起打拳,看上去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所有人都很认真。然后严家老小就看到一个看上去辈分不高的年轻道士从前方缓缓走到后边,一路走来,不断对学拳的香客们进行细心指点,有哪些动作太过用力了,或者有哪些手法没有到位,又或者是塌腕不够,或是误解了拔背,都会微笑着帮忙纠正。
  徐凤年看着最前方的那个每个动作领拳都一丝不苟的小道士,神情有些异常。
  那年轻道士看到了徐凤年,微微一笑,快步走来。
  陆丞燕轻声道:“你也要打拳吗?”
  徐凤年问道:“你想看?”
  陆丞燕笑着点头。
  徐凤年缓缓走上前,在队伍最后头站定,然后悠然开始打拳。
  那年轻道士愣了一下,然后就站在徐凤年一起。
  两人动作如出一辙,圆转如意,赏心悦目。
  徐凤年闭上眼睛。
  当年,有个倒霉蛋每次见到自己,知道自己会挨揍的他,都会苦哈哈挤出笑脸说上一句“你来了啊”。
  徐凤年轻轻自言自语:“骑牛的,我来了。”
  第146章 山中无虎
  武当山与徐凤年有缘,更是徐凤年的福地,这已经是北凉的公认,都说徐凤年这个新凉王能够成为天下第一,归功于当年在山上练刀期间跟前后两任掌教砥砺修行,这才有了之后在武道境界上一日千里的惊艳光景,如今武当山腰处的洗象池便成了新武学圣地,瀑布后的那间石屋每日都有各地武人前来打坐面壁,拥挤不堪,只为了沾一沾人间无敌之人的仙气,隔三岔五就会有人为了争抢一席之地而大打出手,这让山上几名负责日常打扫洗象池的年轻道士不堪其扰,经常跟师父抱怨耽误了修行,死活求着给换个差事,后来掌教李玉斧便让徒弟余福接过担子。不过武当虽然将洗象池对外开放,但距离深潭不远的那座小茅屋和一方小菜圃,在北凉王府授意下始终藏掖起来,不许外人靠近,小道士余福偶尔会去茅屋那边玩耍,原本荒废的小菜圃也重新看见了绿意。
  跟严家老小分开后,徐凤年跟着李玉斧来到洗象池畔,旧地重游,当徐凤年看到熙熙攘攘的一大帮人钻出帐篷、肩搭棉巾去池边漱洗的壮观场景,有些哭笑不得,转头跟李玉斧问道:“整年都是这么个光景?”
  李玉斧点头微笑道:“是啊,这些习武之人大体上也不闹事,衣食住行都自理,每天除了早晚两次去广场上跟着练拳,就都在这里修行,武当山总不好赶人。也不知道谁把小师叔木剑斩瀑布的事情传了出去,半年以来光是从池子里捞出来的折断木剑就有一百多把。后来又有一个说法,说王爷之所以神功大成,是从水潭底找到了一部武学秘籍,于是这么多人哪怕上山的时候是旱鸭子的,如今也都一个个水性熟稔得很了,不过秘籍没找到,倒是从水底取出许多光洁如玉的鹅卵石,零零散散加在一起也有几百颗,后来他们一合计,在山下找了个手巧工匠,打磨出一套上好棋子,送给了武当山,礼虽不重,但情意重,如此一来,咱们武当就更不好说什么了。”
  徐凤年无言以对,他所熟知的江湖本就是如此,越是市井底层,便越是既可怜又可爱。他见缝插针找了个空当蹲在洗象池边上,身边是两位倒春寒时节里还穿着老旧单衣的江湖汉子,徐凤年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到了寒暑不侵的境界,只是打肿脸充胖子罢了,江湖上讲究一个输人不输阵,大冬天的你穿貂裘保暖我就要咬牙穿单衣,更狠的,干脆就光膀子。这跟文坛士林是一个路数,盛夏时分不乏有狂人狂徒披裘高歌用以沽名钓誉。徐凤年蹲着拘起一捧冷冽清水洗了把脸,左手边那个魁梧汉子瞥了眼,有些惊讶一个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为何也来凑热闹,用行话问道:“新来的?有山头吗?”
  徐凤年点了点头,山头?清凉山应该勉强能算一座吧?徐凤年笑脸问道:“一大堆人挤在这里,别说吃饭睡觉,就是放个屁拉个屎也不爽利啊。敢问这位前辈,难道当真有人在这儿突破境界?”
  那家伙深以为然,大概是觉得这小子挺上道,压低嗓音神秘兮兮说道:“咋没有,前两天还有个哥们在这里一夜之间突破了三品境界的门槛,本来挺稀松的手段,结果破境后一手剑花那叫一个泼水不进。在这之前,还有位最早来这里悟道的陵州老前辈,在三品境界上熬了二十多年,结果在这里静坐了不过三个月,愣是给他闯过去了,我听人说那位前辈在成为小宗师后,意气风发,在月圆之夜清越长啸,中气十足,连山脚几里地外都听得到,足足半个时辰,跟打雷似的,你说玄不玄?”
  徐凤年忍住笑意,郑重其事点头附和道:“咱们常人扯开嗓子别说嚷半个时辰,一盏茶功夫都难,而且肯定当个把月的哑巴,这位前辈高人能长啸半个时辰,肯定内力浑厚,小宗师境界跑不了的。”
  右手边那位大侠冷水洗脸偷偷打了个哆嗦,白眼道:“小兄弟,你别听孔小猫瞎咋呼,什么清越长啸,什么半个时辰,都是没影的事儿,谁吃饱了撑着没事嚷半个时辰,再说了,那老头儿就不怕打搅了武当神仙们的睡觉?我许十营什么武道小宗师都不服,就只服这座山上的道士,是真有本事的,我爷爷的爷爷就亲眼见过黄老祖师爷,我爷爷也受过王老掌教恩惠,当年王掌教一指断江,我爷爷当时就在江边上看着呢,如今那李掌教也是个高人,光是看他的那副拳架子,我就要心服口服伸出大拇指。”
  本名孔大虎但被人取笑为孔小猫的汉子转头看了眼竖大拇指的哥们,笑道:“拉倒吧你,许十营,你成天就在那里吹嘘跟北凉王有关系,除了徐许两个字谐音,你们一个天一个地,有半颗铜钱的关系!”
  许十营狠狠一摔棉巾在肩头,瞪眼道:“老子的爷爷是最早追随大将军来北凉的老卒,老子家里头还留着爷爷传下来的那副铠甲和那张八斗弓……”
  孔大虎哈哈大笑拆台道:“如果你爷爷真是跟大将军一样是外地人,那你说什啥爷爷的爷爷见过武当祖师爷黄满山,吹牛皮没打好草稿?”
  许十营一阵心虚,然后恼羞成怒道:“反正我爷爷是正儿八经的第二拨辽东老字营出身,朝廷用永徽这个年号之前,就跟了大将军南征北战,我爷爷步射挽八斗弓,十发八中,步射开六斗弓可十发七中,爷爷说当年连大将军也亲口夸奖过他的箭术,说以后到了北凉要让北莽蛮子也知晓辽东健儿的厉害。”
  孔大虎嗤笑道:“我可听说别人都讲神箭手那都是百发百中什么的,要不就是百步穿杨,你许十营的爷爷才十发七八中,也能让大将军称赞?许十营啊许十营,你小子就不怕说大话把自己给噎死喽?!”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徐凤年顿时对许十营刮目相看,因为离阳朝廷早期有武举颁发的《试分马艺业出官法》,按例许十营爷爷的箭术确属上乘,恰恰因为许十营没有提什么百发百中百步穿杨,才更真实。
  徐凤年问道:“许老哥,怎么没有投军入伍?”
  许十营叹了口气伤感道:“我爹年轻时候想读书考取功名来着,我爷爷不喜欢,说读书没用,我爹拗不过我爷爷,就只好去投了边军,在纤离牧场里当个小官,结果不知怎么惹恼了上头的大人物,大人物的靠山更大,好像就是那位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回来的时候只剩下半条命。我爷爷是死要面子的人,到死也没说什么,只不过就想着让我这个孙子念书,可惜啊,我就不是一个读书的料,只想着练武,好跟爷爷一样攒下点军功,给家里多添一副铠甲给后人当传家宝。”
  说到这里,许十营咧嘴一笑,“我还有个哥哥,就在幽州边境上参军,去年春节回家,听他说很快就可以当上正式游弩手了。我哥随我爹,读书习武都了不起。”
  徐凤年好奇问道:“你爹在边关上受了委屈,怎么还让你哥去投军?何况北凉现在文风渐长,读书一样能有个好前程,再说北蛮子打过来了,当兵不安生啊。”
  总给人吊儿郎当感觉的许十营破天荒一脸真诚道:“我也不知道我哥是咋想的,起先他确实是不太愿意当兵的,后来过了几年,反倒是不乐意在家读书了,亏得家乡还有个挂念他的小娘,都快熬成老姑娘了。不过去年我哥跟那未来嫂子打包票了,说只要等他成了咱们北凉三十万边军中最难当上的游弩手,下次回家就一定风风光光娶她。至于我爹,刚从边关回到家那会儿,成天就知道喝酒,我哥投军后喝得最凶,不过这两年倒是喝得少了,也不说什么疯话了,尤其是春节后,还把酒给戒了。上次跟我哥一起给爷爷上坟的时候,我爹敬酒的时候……”
  许十营不再说下去,低下头,狠狠地多洗了把脸。
  孔大虎虽然跟许十营平日里相互拆台取笑,但交情其实不错,来洗象池沾光的北凉武人也分三教九流,山头林立,像他们这些没有家世背景的小人物,别说去瀑布后头的石屋打坐面壁,就是池畔风水好些的地盘也挤不进去,一些个有门有派的宗门子弟,相互抱团,个个眼高于顶,在这边每日大鱼大肉不说,还有许多妙龄女侠贴靠上去,夜夜在帐篷内瞎折腾,每天晨起之时都是容光焕发,像孔大虎许十营之流就只能远远眼馋了,胆子大些就去听墙角根,当然前提是不怕被名门正派的少侠们揍得鼻青脸肿。
  三人身后一阵喧闹,原来是有人认出了武当掌教李玉斧和徒弟余福,纷纷上前套近乎客套寒暄,李玉斧在山上是出了名的待人和善,与谁都不拿捏架子,这不是八面玲珑的表面,而是内里的精神,这亦是武当一脉相承的“气”,武当道士不分辈分不分道观,都有初一十五替老百姓解签甚至是代写书信的功课,在这件事情上,从吕祖起就订立了雷打不动的规矩,黄满山给人解过签写过信,王重楼是这样,洪洗象是如此,李玉斧也一样,以后也许那个小道童余福也一样。武当修行,修仙先修人,修道先修己,这才是武当山真正的气脉。
  徐凤年三人一起转头望向那位年轻掌教,孔大虎轻声介绍道:“这位便是武当李掌教了,是老神仙俞兴瑞早年在东海收的徒弟,李掌教的脾气顶好,江湖上有传闻他在道教第一福地地肺山斩杀过一条恶龙,一身修为高深莫测,还有人说北凉王专程为了武当山给朝廷上书,要求敕封武当为道教祖庭,我看这事靠谱。以往吧,我对那王爷印象不咋的,后来陈兵边境,拒绝圣旨进入北凉境界,大快人心,又在陵州搞死了飞扬跋扈的老军头钟洪武,我就觉得新凉王没让人失望。这次北蛮子打过来,听说王爷更是直接去了边境,根本就没有躲在清凉山,这事儿办得让人解气!否则都成了天下第一的高手,还躲在家里,也太丢北凉的脸了,咱们这些行走江湖的,出了北凉也没面子不是?”
  徐凤年无奈一笑。
  许十营轻声道:“要是边境上打得凶,我就让我哥介绍个门路,杀蛮子去,杀一个回本,杀两个就是赚了。”
  孔大虎忍不住讥讽道:“就你那点花架子,去了铁定是赔本买卖。你真当北蛮子好惹啊?那些蛮子自小就跟弓马相依为命,箭术马术真不差,你去了也是白搭。”
  孔大虎突然没来由感慨道:“王爷有件事不地道啊,把听潮阁武库里的好东西都一股脑送给徽山那位武林盟主了,看来那喜好穿紫衣的婆娘,应该姿色如传闻那般美若天仙,否则咱们王爷也不至于这样出手阔绰。话说回来,给咱们北凉练武的人留下点残羹冷炙也好嘛,不说什么上乘秘笈,二三流的,随手丢给咱们来一两本都成啊。”
  许十营呸了一声,“就你孔小猫那点骨气也想练成绝世高手?王爷就算送你一堆秘籍都是做梦!”
  孔大虎也不生气,笑道:“你许十营骨气多,送我几斤成不成?”
  徐凤年笑着圆场道:“武当时下那套人人可学的无名拳法,大有深意,蕴含着洪洗象对大道修行的体悟,我敢说哪怕一辈子只学这套拳,不论之前是练拳还是练剑练刀,都可以裨益终生,咱也不去说什么证道飞升,什么一品高手,那毕竟得看个人机缘,但要说让习拳之人强身健体,益寿延年,跟阎王爷多讨要几年光阴,肯定可以。在我看来,听潮阁一百本被束之高阁的秘籍,也比不上那套人人可学的拳法。”
  孔大虎将信将疑道:“小兄弟,这套拳法果真如此不俗?”
  徐凤年点头道:“就像一篇文章写得盲风涩雨诘屈聱牙,瞧着很有才学,其实在大家眼中也就那么回事,算不得真正好学问。同理,一套武功入门越难,门槛越高,也未必是好武功。”
  孔大虎笑道:“这道理好听,可未必在理啊,世间武功,哪有门槛不高的?小兄弟你说老剑神李淳罡的两袖青蛇难不难学?又岂是谁都能学的?新剑神邓太阿的剑术,随手一个架势,那更是让连小宗师看都看不懂。”
  被反驳的徐凤年哈哈笑道:“这正是武当这套拳法的高明之处,也是洪洗象所修大道的真意所在,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天道如华山之巅的险路,仅是一条羊肠小道,虽有脚步,但人烟罕至,可洪洗象的大道,却是世间那平坦驿路,人人可走,只要坚持,哪怕资质平庸,也能走得远。”
  孔大虎愣了一下,指着这哥们笑道:“听着像歪理,但还是挺有道理的。”
  许十营一本正经拍了拍徐凤年的肩膀,说道:“小兄弟有悟性,以后肯定能够成为扬名立万的高手。”
  徐凤年微笑道:“借你吉言。”
  三人起身后,武当掌教李玉斧还是被众人重重围绕脱不开身,那名在去年隆冬大雪时分上山的小道童站在外边,小心翼翼打量着徐凤年,不知为何,孩子对这个不知身份却能让师父格外重视的神秘男子,初见时有些没道理可讲的敬畏,但很快心底就有些晦涩难明的亲近。不过始终是畏多于敬,所以从头到尾孩子都躲在师父身后,没有跟这个家伙说半个字。就在徐凤年跟小道童余福视线对碰然后后者赶紧转头的时候,一名锦衣貂裘的世家子俊哥儿蹑手蹑脚走到徐凤年身前,在五六步外就不敢上前,双拳紧握,手心满是汗水,身后还跟着一帮同样纯粹是吃饱了撑着来武当山赏风赏月的狐朋狗友,他们这伙人对什么武当掌教什么拳法都不上心,但时下北凉旧三州的官场,以及官场子孙,对某人的观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是在那群当年跟那人比拼谁更纨绔败家的年轻人加油添醋之下,更是达成了一个共识,觉得天底下最爷们的事情,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那个一脸不敢置信的年轻公子哥停下脚步后,怯生生试探性说道:“在下柳玉鲲,家父是陵州丹阳郡守柳工筌。”
  徐凤年笑了笑,“你大哥是龙象铁骑的骁骑尉柳玉山?当时跟着龙象军长驱直入,一人斩获首级十二颗?”
  那个在同党眼中最是跋扈的柳玉鲲竟然一下子就眼眶湿润起来,浑身颤抖,如遭雷击。
  柳大公子正要下跪,却看到眼前那人轻轻摇头,顿时硬生生伸直了已经弯曲几分的膝盖,不知所措。
  去年陵州官场那场闹剧,诸多功勋武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顶着陵州将军头衔的年轻人逼得卸甲,一个个露出满身伤疤,柳玉鲲就在场远观,起先也没觉得那一幕如何震撼人心,只是当他后来见到从边境返回的大哥,一向瞧不起他的大哥,因为文官出身的父亲在饭桌上发了几句冷嘲热讽的牢骚,差点跟父亲和整个家族决裂,后来又跟他这个弟弟一起破天荒喝着酒,断断续续说了些边境上的战事,说他的袍泽们是如何坦然战死,他柳玉鲲才开始知道那份沉甸甸的意义。所以柳玉鲲这才在春寒料峭中登上武当山,只想知道那个新凉王当年是如何习武的。
  徐凤年不想在这里泄露身份,跟柳玉鲲的闲谈点到即止,然后跟孔大虎许十营告辞,给了李玉斧一个眼神,只和陆丞燕走向茅屋。
  等他走后,孔大虎和许十营面面相觑,这家伙怎么跟堂堂郡守公子扯上关系了?看情形最不济也是家世在一个级数上的人物,怎么还能耐着性子跟他们两人扯老半天的蛋?许十营更是嘴角抽搐,当时自己还装模作样拍了拍那哥们的肩膀,生怕这些听说最喜欢笑里藏刀的世家子一转身就朝自己动刀子,可千万别还没悟出个高手就给人套麻袋沉入洗象池啊。柳玉鲲先前壮着胆子观察了半天,看到北凉王跟两个穷光蛋武人蹲着聊了许久,还有说有笑的,这会儿可不就赶紧屁颠屁颠走上前,做了个举杯的手势,主动套近乎道:“两位老哥,兄弟我陵州柳玉鲲,相逢即是缘,我那儿有酒,最地道的绿蚁酒,要不咱哥仨一起嘬一个?”
  孔大虎傻乎乎问道:“这位公子哥,不收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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