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永光帝朗声大笑:“不愧为定西郡王的女儿,有这份气魄和胆识,朕非常欣赏。既然你有这份心,朕就成全你。”他顿了顿,道,“你有什么要求,想要什么赏赐,可以跟朕提出,朕定当满足。”
周青青沉默片刻,稽首道:“回皇上,青青确实有一个不情之请。”
永光帝心情甚好,大手一挥:“说。”
周青青道:“按大周惯例,世子年满十五方方能封爵开府,而家弟周珣才十三岁,恳求陛下为他破例一次。青青这个长姐,也才能安心远嫁。”
永光帝点点头:“虽有此惯例,但这回情况特殊,定西王府世子无父无母,你这个长姐又要远嫁,朕准了你就是,即日就为世子封爵,赏宅开府。”
周青青微微吁了口气,磕头道:“谢陛下隆恩。”
从皇宫出来,坐上回府的马车,周青青心境已经全然不同。一个时辰前进宫时,她还犹豫不决,万念俱灰,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走,万事都与她无关。但是当她在皇上面前,说出自己那个并不心甘情愿的决定,不知为何,竟然忽然就如释重负,豁然开朗。
她年方十六,早到了婚嫁年龄,终归也是要嫁人。近嫁远嫁,都是要离开住了十几年的王府大宅。许氏倒是说过让她找个赘婿,但她这个县主空有名号,家财几欲被败光,能找个什么货色的赘婿,用脚趾头想想也知。
如今她选择和亲,皇上定然不好再冷落定西王府,而弟弟周珣能提前封爵开府,也免得被不成器的许氏拖累。
皆大欢喜。
唯一不那么欢喜的是,西京路途遥远,她要嫁的男人,不知性子德行如何,一切看起来前途未卜,一片茫然。
但总归都不怎么影响周青青的好心情。回府途中,她还特意下了车,买了一份路边的糖油饼,吃得心满意足。
王府里众人都等着她回来。一进门内,除了在房内的周冉冉和许氏,全部都蜂拥上来,个个睁着或大或小的眼睛,等她说话。
周青青面无表情看了他们一眼,淡淡道:“冉冉不用嫁了!”
众人愕然之后,欢欣鼓舞。
周香香奇怪追问:“可是皇上怎会答应的?”
周青青面色平静道:“我告诉他,我嫁。”
本来叽叽喳喳的众人,顿时鸦雀无声,像是没听明白她说什么一般。周青青扫了他们一眼,道:“你们没听错,我去和亲。”
首先回神跳起来的是周珣:“大姐,你疯了吗?”
周香香反应过来,比他更急,拉着周青青的手道,“大姐,你不是跟我们说笑吧?”
周青青淡定道:“西秦指定要娶定西郡王女儿,府里只有我和冉冉到了适婚年纪,她那性子嫁去是死路一条,她不能嫁,自然是我嫁。”
周香香急着跺脚:“那也不能你嫁啊!”
周遭下人,除了一脸冷沉的聂劲,都你一句我一句急得不行。
周青青倒是不甚在意的样子:“已经决定,半月后就启程去西秦。”说罢,挥挥手道,“我去休息一会儿,你们想开点。”
周青青和亲一事定下来,定西王府就不再只有周冉冉和许氏哭,全府上下跟接力似的,你方哭罢我登场。周冉冉哭完许氏哭,许氏哭完周香香哭,周香香哭完周珣哭,周珣哭完老管家哭,老管家哭完一众下人哭。连懵懂无知的周玥,见着大家都哭,也跟着哭。
只有聂劲一如既往的沉着冷静。
整个王府哭天抢地,悲恸一片。周青青躲在自己闺房,却躲不过这些声音。
聂劲敲门,她从里面打开,看到周香香和周珣抽泣着想跟着钻进来,被她恶声恶气地赶走,一把将门关上。
周青青没好气地坐在凳子上,朝聂劲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定西王府在办丧事呢!”
聂劲沉默片刻,低声问:“大小姐,你真的想好了?”
周青青点头:“已经跟皇上答话,就算想反悔也来不及。”她抬眼看他,虽然这男人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但眼睛里却也有藏不住的悲痛,她噗嗤笑了一声,道,“阿劲,你可是上战场打过仗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不就是远嫁和亲么?难不成还能比上阵杀人更可怕?”
聂劲摇头:“不一样的。我杀人不过是刀剑一挥,弹指间的事,可大小姐是金枝玉叶,远嫁西京,往后几十年,都得离乡背井度过。”
“没爹没娘,算是是什么金枝玉叶。”周青青自嘲地笑了笑,又道:“再说,你不是都说西京很不错么?”
聂劲道:“但毕竟远离金陵,从此与亲人天各一方。”
周青青想了想,道:“阿劲,其实我今天出门时,你已经猜到我要怎么做对不对?但是你没强行拦我,因为你知道我去和亲,要比冉冉去合适。冉冉可能真的会死在路上,但我不会。”
聂劲沉默片刻:“就算我拦住你,又能如何?这场和亲到底还是躲不过,不是二小姐就是大小姐你。我虽然私心不愿意你去和亲,但权衡利弊,无论是大局还是小家,你比二小姐都合适许多。”
周青青笑道:“还是阿劲你最明事理,你待会帮我劝劝他们,个个鬼哭狼嚎,我脑仁都疼。”
聂劲笑着点点头:“交给我。”
聂劲出门,周青青松了口气,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几日下来的如释重负,让她怡然自得。不出片刻,又有人推门而入。周青青瞥了一眼,见是许氏扶着摇摇欲坠的周冉冉进来,两人还在抽抽泣泣地哭。
周青青没好气道:“别再哭了,万一你一口气没喘过来,去见了爹,我这换下你主动去和亲,岂不是白瞎了一片好心。”
许氏母女顿时噤声,两人搀扶着走到床边,噗通一声跪下,许氏道:“虽然冉冉身子弱胆子小,但也不应让你换她去和亲。况且,你要去和亲了,我们定西王府可怎么办?”
周青青瞥了她一眼,看出她半分真情半分假意。人不过都是如此,难免自私狭隘,她不是许氏亲生,在周冉冉和她之间取舍,不用想便知。
周青青冷笑了两声:“姨娘,王府有你不就得了,反正我在王府这几年,还不是让你败了个精光。再说,就算这次让冉冉去和亲,运气好撑过几年,我能顺利出嫁,运气不好,她若是在路上就去见了爹,十有八.九我还是得去和亲。”
周冉冉又开始抽抽啼啼:“姐,都怪我没用。”
周青青也不客气:“你没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还能指望你突然有用起来?”她摆摆手,“你们也别再哭了,皇上已经答应珣儿马上封爵开府,到时香香会跟着过去,日后这定西王府就只有你们母子三人,你们脑子稍微好用点,别过几年,定西王府那几块牌匾都给败了去。”
许氏讪讪,拉了拉还在哭泣的周冉冉:“青青,你放心,姨娘一定好好守着王府。”
周青青摇摇头:“你们出去吧,哭了几天,我头都给你们哭裂了。”
母女俩出搀扶着出门,周青青余光捕捉到两人劫后余生的表情,她闭上眼睛悻悻笑了笑。
☆、第七章
为表示对与西秦和亲的重视,永光帝封周青青为长宁公主,金陵城全城贴满告示,对尚且待字闺中的周青青各种溢美之词。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唏嘘有之,感叹有之,赞誉亦有之。
皇上又依着承诺,封定西王府世子周珣为长平郡王,赐宅开府,赏奴婢二十余人,爵禄比照成年郡王。
除此之外,还赏赐定西王府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各两箱。周青青怕被许氏那两个兄弟惦记上,全给送去了周珣新府,只留几匹绸缎在旧王府。
许氏颇有微词,但也不敢多言。周青青只当没看见。
几日下来,周家上下已经接受了周青青远嫁西秦的事实,哭够闹够了,开始老老实实为周青青准备出发的行头。
其实并没什么要准备,凤冠霞帔,珠宝首饰,皆由皇宫赏赐,丰厚嫁妆也皆有皇宫置办,吃穿用度样样不少。
永光帝特安排了两百余人的送亲队伍,负责的是朝中二品武官陈将军。总之一切都比照皇帝嫁女,风风光光,
不过没什么东西准备,王府里也不得安宁,几个下人,为表忠心,非要跟随大小姐去西京,磨了几天,周青青一个都未松口,后来被弄得烦了,几嗓子一吼,才算稍稍消停。
定西王府从近百下人,到如今只剩不足十人,自然都是什么不图的忠心家仆。但他们大多也有亲人,周青青是真觉得,没必要带他们跟着自己背井离乡。
闹了几天,基本上都散了,只有周青青的丫鬟碧禾,坚持不懈,哭完了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到了出发前一天,自家小姐仍旧不答应。
到了晚上,碧禾在周青青闺房门口哭了一通,见她不理会,眼一闭心一横,拿着根白绫,要在别院中的桂花树上寻死。
周青青听她在外头碎碎念,本以为她只是一惊一乍吓唬自己,但到底还是不放心,打开门一看,果真见着这丫头,挂在桂花树下。
桂花树不高,她脚尖还点在地上。
周青青哭笑不得,跑上去将她拉下来,丢在地上,没好气骂道:“要寻死找棵大树,你这身子也不轻,别压坏了这颗名贵桂树。”
碧禾从地上爬起来,抱着她的腿哭哭啼啼:“小姐,奴婢无父无母,打小就跟着您,就是奴婢的再生父母,您要不带奴婢去西京,奴婢怎么活啊?”
周青青嘴角抽了抽:“我可生不出你这么大的闺女。”
碧禾抹了把稀里哗啦的脸,抱着她的腿不撒手:“你要不带上奴婢,你明天前脚一走,奴婢后脚自己就跟上去。”
周青青被她缠得不耐烦,将她一把拎起来,瞥了眼她脏兮兮的脸,道:“行了,你要跟着就跟着,我算是怕了你。”说着,又拍了她一掌,“别再哭了,早点睡,明儿还得早起。”
碧禾破涕为笑,擦了把脸,笑嘻嘻跑开了。
周青青摇摇头,回身准备进屋,却见不知何时聂劲站在门口,她走过去,笑了笑:“全府上下也就你一个没给我添乱。”说罢,又想起什么似的道,“阿劲,你去把外院槐树下我爹埋下的女儿红给我挖一坛出来,远嫁他乡,没有爹娘送别,你陪我喝一坛。”
聂劲嗯了一声,折身出去,片刻之后,便拎着一个还黏着泥土的酒坛子进来。
周青青准备了三个酒碗,放在石桌上。聂劲在她对面坐下,打开封坛的红绳和油纸,陈酿酒香,立刻扑鼻而来。
周青青深深吸了口气,笑道:“我记得当时我爹埋下这些酒的时候,还说要等我出嫁的时候挖出来,跟我一起喝。哪想到他没等到我出嫁,就找我娘去了。”
聂劲道:“不打紧,我陪大小姐喝。”
他满上三碗。周青青拿起面前的酒碗,举在鼻前闻了闻:“确实是好酒。”
然后又在旁边那只酒碗上碰了碰,道:“爹,明日青青就要远嫁他乡,你九泉之下保佑我平平安安,我就不怪你撇下我们姐弟几人去先找了我娘。”
聂劲轻笑。
周青青说完这番话,将石桌上那酒碗端起,洒在地上。
这才举起自己的碗,往口中送去。只是这女儿红闻着香,喝进口中,却是烈的厉害,她一口喝得太猛,呛得她眼泪直飙。
她放下碗,擦了擦嘴,咳了两声,脸颊染上一丝红色。
聂劲笑道:“酒越醇香便越烈,大小姐喝一点就好。”
周青青点头。
而聂劲自己则闷了一口酒,放下碗时,已经见底。
周青青道:“从金陵到西京,至少要三个月,也不知一路上会不会遇到什么波折。”
聂劲淡淡道:“大小姐不用担心,我会保护你。”
兴许是喝了点酒,有些微醺,周青青竟一时未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聂劲语气仍旧云淡风轻:“我说我会保护大小姐周全。”
周青青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讪笑两声:“阿劲,我以为全府就你一个人明事理,没有要死要活跟我去西京,原来你根本就没打算问我的意见,自己就已经做了决定。”
聂劲淡淡道:“若不是大小姐相救,我十二岁就冻死在雪地里。小姐如今要去西秦,前路未卜,我放不下心,自然要跟去保护你。”
周青青怒道:“我不需要,珣儿还小,你留在金陵助他一臂之力。”
“世子天资聪慧,又勤学上进,如今封爵开府,不需要我这个粗人相助。”
“你——”周青青气得说不出话来。
聂劲忽然站起来,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天空,一字一句道:“王爷,阿劲曾经在您病榻前发过誓,无论小姐去哪里,我定护她周全,阿劲绝不违背誓言。望王爷在天之灵成全。”
周青青见她搬出自己死去的老爹,气得拿起酒坛子摔在地上:“你拿出我爹说事也没用,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你愿意跪着就跪着。”
一个比一个能来事,她气不打一处来,怒气冲冲回了自己闺房。
隔日要启程赴西秦,周青青却如何都睡不着,院外没了动静,许是聂劲已经离开。她翻来覆去,又听见旁边的小院,周冉冉幽幽而泣,像是琴弦被拨断,让人抓心挠肺地难受。她知道自己这大妹妹是在哭她。
嘁!她又没死!
好在喝了些酒,那女儿红的后劲儿,慢慢上来,周青青有些昏昏沉沉,渐渐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