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盛薰书失望地将听筒扣下,再度把目光集中在电视上,继续看电视。
如果对对现在在……
不知不觉中,他向窗外探了头,隔壁黑漆漆的。
盛薰书继续坐下,继续看电视。
对对可以陪我玩……
又一个不知不觉,盛薰书再向窗外探了头,隔壁黑漆漆的。
他又坐下,又看电视。
隔壁的灯一直不亮。
乡下和城里就像是两个世界!
从火车站到乡下祖屋的土地不是水泥地,而是黄土地,每到下雨,地面一片泥泞,大大小小的沟壑聚集污水,再有车轮滚过,水花四溅,一压一道轴痕。许多车辆压出许多轴痕,再加上无数重叠的脚印,泥泥泞泞,让人不知如何淌过。
这里的人好像也不太爱在家中洗澡。
这里有许多温泉,几乎每隔两三条街就会盖个澡堂,在晴天的黄昏时候,三三两两的人提着塑料桶,带着毛巾,往澡堂中走去,在一个大池子里头洗澡。
许嘉年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澡堂中洗澡,颇感好奇。
他只穿个小裤衩,在下水之前先用手摸了摸温泉水。
嗯……硫磺味有点重,水比日常的洗澡水更烫,除此之外暂时没有看出什么太大的区别。
正当许嘉年觉得可以将双脚探入的时候,坐在旁边的许爸爸突然将饱浸热水的毛巾打在许嘉年背上,重重一声“啪”!
滚烫的感觉一下从背脊蹿上脑海,许嘉年沉稳地咬住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向前猛然一扑,脱离袭击!然而当他双脚落水,稳稳站立在池子中时,突然,浸没温泉水的双足火烧火燎!
这回他忍不住了,一边嗷嗷叫一边猛地蹦回池子旁边,就这短短的瞬间,他的双脚跟过了滚水的虾子一样红,还有密密的针刺感觉传来!
旁边,很多人和许爸爸一同哈哈大笑。许爸爸惬意地泡着脚,高声说:“别怕烫,快坐下来将脚泡进去,你的皮怎么跟小女孩一样嫩啊?”
这话一出,周围又是一阵大笑。
许嘉年就不明白了,怕烫和小女孩是靠什么逻辑联系上去的!
奶奶的七十大寿在许嘉年到达乡下的第一个周末举行。
那天天还蒙蒙亮,轻薄的晨雾正像纱似笼罩着小镇,睡在二楼的许嘉年已经被来往的人声和鸡鸭惊慌的“咯咯”声给吵醒了。
他朦胧地打了个哈欠,在床上滚过一圈,将缠绕在身上的毛巾滚开来,视线正对上床头的窗户,窗户上,手掌那么大螳螂冷冷同他对视,片刻后,一振翅,走了。
许嘉年扒了扒头发,再打个哈欠,将残余的那点困意挥去之后,用手肘撑起身体,向窗户外边看去。
浅蓝色的清晨中,人影来回。
他的奶奶,一个伯伯,还有两个姑姑,如今全都住在这栋四层楼房之中。这栋位于乡下的小洋楼占地颇广,楼前的平地有个篮球场那么大,小楼同样建得宽宽胖胖,一层有五六个房间。
许嘉年分到的房间虽然不太大,但地理位置十分优越,窗户外头就是阳台,阳台底下就是厨房,还有个能上下直通的楼梯。唯二的毛病,一个是阳台上种了太多花,姹紫嫣红的花朵让他的屋子里蜂蝶不断,从住进来开始直到现在,不完全统计,已经在自己屋子里发现了三只粉蝶,一只大黑蝶,两只大黄蜂,两只小蜜蜂,蜂蝶正忙啊!另一个就是这地方距离厨房太近,声音太响……还有一点小小的血腥。
许嘉年又从窗户中看见了一只鸡被割脖子。抹鸡脖子的是他的伯伯,这位中年男人袒胸露背,就穿条沙滩裤,一手抓鸡,一手持刀,静若沉渊似将手中刀往下一抹,刀过,光过,鸡就瘫在血泊中只能抽搐了。
接着,伯伯突然朝许嘉年这方向扭头,看见了趴在窗户前的许嘉年,咧嘴一笑。
许嘉年顿时缩头,莫名觉得脖子有点凉。
他快手快脚的换好了衣服,一溜儿跑到楼下去,见几个陌生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正将圆圆的桌子板一块块向外头滚去,少说也有一二十块。自桌子板的间隙中穿过,厨房已经遥遥在望,他的妈妈,两个姑姑,此刻都在厨房之中。
妈妈正忙着烧火,浓烟从灶中滚滚而出,但仿佛没见什么火焰,她正被烟呛得直咳嗽,就这还能注意到许嘉年,叫道:“你来厨房干什么?去陪你奶奶看电视说话去,昨天我教你的事情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怎么不记得。
到时候要和爸爸一起,向奶奶磕头,祝奶奶生日快乐!
他在厨房中踱了一圈,看见悬在横梁上的腊肉,摸了下水缸旁边的葫芦瓢,又对着已经沉浮于热水之中的大公鸡哀悼一番,便将中午的伙食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大概有猪肉、鸭肉、鸡肉、豆腐、腊肠、豆腐、鱼、虾、各种青菜。
他又蹭到妈妈身旁:“中午有好多菜啊,吃得完吗?”
许妈妈稀奇道:“这时候你倒是节省了。中午搞十六个菜吧,报晓鸣春鸳鸯鸡,群龙贺喜白灼虾,黄金满地咕咾肉,带子共欢蒸……咳咳咳——这灶台!咳咳……怎么这么难用!”
许妈妈说话的功夫,许嘉年探头一看,拿起旁边的钩子,在炉灶中翻了两下,勾出一点东西,又塞入一点东西。
等许妈妈从新一轮的呛咳中缓过来后,突然发现浓烟不再使劲往自己这里冒了,而始终没有动静的锅头终于腾起了些微白气。
她顿时大喜,夸奖许嘉年:“好样的,看不出你有这本事!”
许嘉年翻了个白眼。
什么看不出,这东西他三年就会玩了好吗?
他还想再和妈妈说说话,但许妈妈一点不想和儿子说话:“好了,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碍手碍脚!”
过河拆桥!
许嘉年暗暗生气,走出了厨房,从另外一个方向往正屋绕去,但刚经过厨房隔壁的柴火间,就听见虚掩的门里传来诡秘的声音:“我知道一个秘密……”
咦?
许嘉年脚步一停,身体半转,从门缝向里头看去。
第12章 刺猬
视线之内,幽幽暗暗,只有一根蜡烛摇曳出的光,照亮了围在蜡烛旁边的一圈人。
柴火间的窗户早就被一个木头架子挡住了。里头的光线大多来自那根蜡烛,小半来自门缝漏进去的光。黑暗之中,芯上的火焰随着长长短短的呼吸,在人脸上映出张牙舞爪的狰狞形状。
“这是七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道诡秘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许嘉年定睛一瞅,讲话的人居然是大伯家的儿子。他今年14岁,刚上初二,叫许嘉明,如今对着根烛火,神神秘秘冲众人讲述一个故事。
七十年前,那时候还是民国时期,奶奶也才刚出生。这一年上海已经有了十里洋场,外国人络绎不绝,交谊舞会旦旦不休,以贞操为首的束缚女性的陈旧的思想正饱受冲击。然而在这个七十年前道路尚且不通的僻静山村中,一切的外来思想流传不入也不会被人所接受。这种情况下,一位黄花大闺女未婚先孕的消息引得全村震动!
以村长为首的村民疾言厉色地逼迫这个女人将奸夫交代出来,就连女人的父母也以女儿为耻,站在了村人那一边。
持续三天的辱骂、殴打、看守之后,女人终于吐口,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了奸夫的名字,正是村长的孙子,不止如此,女人还当场拿出物证与人证,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这个炸弹在浑浊的水池中再次爆炸,将每个人的心湖都炸出了一片浑浊污泥。
村长脸色铁青地带着物证和人证走了,说要细细调查,其余村人神情各异,纷纷散去。女人家中,母亲垂泪,父亲唉声叹气。
一夜之后,事情再度发生变化。
物证被指为女人蓄谋窃取,人证则一同翻供,说自己被女人蛊惑,做了伪证。这时候村长又出来表示,看在女人的父母始终兢兢业业替自家种田的份上,对女人从轻发落,只要打掉孩子就好。
如果没有后续的事情,一场纷争也算到此结束。
可惜在打胎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女人大出血死了。女人的父母悲痛欲绝,想要将女儿葬在村子的墓地,却被村长与部分村人拒绝,说是不吉利,几番争执都没有用处。不得已,女人的父母只能将女儿葬在山上。或许是出于补偿心态,女人的父母卖地卖房,为女儿的葬礼大操大办,并在女儿头七的时候,拖着女儿上山埋葬。
那天天气不好,从上午开始就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女人的父母拖着女儿的尸体上山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后来村人上山去找,不管是女人还是女人的父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在山顶的水潭旁边,看见了翻开盖的棺材,以及沉浮于水中的鞋子。
消息传到村里,大家都说这一家子是死在了山中,父母想不开,抱着女儿的尸体一起投了水。
事情如果到了这里结束,也只能算是一件让人唏嘘的惨案。
但此后一直到了第七年,一场异乎寻常的灾难席卷了村长的家。先是村长的儿子儿媳被疯牛撞死,紧接着就是目睹父母死亡的独苗孙子生了一场重病,本来眼看着要好了,不知怎么搞的,一天夜里窗户居然没关,居然吹得这二十大几的小伙子再度发热,高热持续三天不好,再醒过来时,就疯疯癫癫了。
连番的打击之下,村长一下子垮了,也变得神神叨叨,逢人就说冤魂作祟,要请大师来收魂,可惜没等真将那大师请来,他也一病呜呼了。
眨眼之间,村中最有力量的一家烟消云散,其余村人寻思着村长最后的话,也觉得毛骨悚然,相约在一个天气大好的日子里,上山在水潭旁边做了好大的法事,村中的人轮流哀哭,向那不幸丧身于水潭的人家认错赔罪。
好在从此以后,山下的村子也就清净了下来……直到昨天晚上!
故事说道这里,许嘉明突然大叫一声:“昨天晚上,有人上山看见了鬼影!”
惊雷在众人耳旁炸响!
柴火间中气氛一时僵硬。这些最大也不过14岁的人面面相觑,而后其中一个提出异议:“按道理来说,这个冤魂早六十年前报完仇了,现在都消失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吧?怎么可能现在还在。”
许嘉明认真说:“你想想,鬼魂什么时候最强?头七回魂,七七轮回,七年报仇,现在正是鬼魂死去之后的第一个七十年……”
大家都在思考。
许嘉年也在思考。
鬼魂这种东西,他不太相信,但如果要说山上存在着某种人体平时不能看见,只在特定情况下能够察觉的磁场……好像也没什么不对。毕竟从广义上来说,大哥哥的存在也算在这个范畴内。
柴火间中再传来细细的低语:“你是说……”
许嘉明同样低语:“交叠的哭声,模糊的鬼影,鬼影旁暗黄的火焰……”
正是这时,许嘉年突然看见屋子的拐角处闪出一片花花绿绿的裤脚,有人来了!
糟糕,我可不能让人看见我在做偷听这种坏人才做的事情!
这个念头自许嘉年脑海之中闪过,他抓住门把手,三步并作两步,从门缝旁跨到转轴后,同时带开柴火间的房门,藏身门后。
呼——
房间中的人只看见风带开房门,阳光刚刚洒入,还没来得及刺痛他们的眼睛,一个高大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
大伯刚来到柴房门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叫,呆在柴房的孩子争先恐后地从他身旁跑出去,眨眼就不见了。
大伯莫名其妙:“搞什么?”他再看向柴火间,见点燃的蜡烛还放在地上,顿时气道,“臭小子,居然在柴火间中玩火,烧起来怎么办!——”
他一步跨入柴火间,伸手去拿地上的蜡烛,并没有注意到,在自己的背后,柴火间紧贴着墙壁的门被轻轻推出一道缝隙,一道人影从后闪出,蹑手蹑脚地走了。
中午十一点,宴席正式开场。
摆在小洋楼空地上的十八张桌子坐满了人,你一眼我一语,热闹的声音连一条街外都听得见。
而后,特意向镇中的音像店借来的黑色音箱也开始放起歌来,喜气洋洋的歌声之中,许嘉年跟着爸爸,和其余哥哥姐姐,伯伯姑姑,在奶奶面前一字排开,跪下磕了三个头,响亮喊了声“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后,就得到了来自乐开怀的老人家的一个大红包。
那红包不是寻常的纸制红包,而是安有扣子和拉链的荷包,荷包内白外红,上边还有金色的线绣出的花纹,十分精致。
磕完头后,几个孩子从大人身旁离开,又聚在一起,一通打开荷包。只见荷包里边,女孩子都是一个银镯子,男孩子都是一个金的长命锁。
这还是许嘉年第一次得到属于自己的金银首饰,他稀奇地捏了捏长命锁,又小心地放回袋子,再妥帖地收入口袋,然后坐上桌子,和众人一起吃起宴席。
宴席不好吃也不难吃,不过乡下有别于城市的生日宴给许嘉年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以至于直到这天鸡都不叫的半夜时分,许嘉年的耳朵依稀还能听见中午时分的欢笑与热闹。
他裹着毛巾被,在床上滚过来又滚过去,还是睡不着。
时间早从十一点走到了十一点半,屋外的灯暗了,声音也消失了,只有月亮还沉默地悬在天空,温柔照亮归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