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这本来也算寻常,因为赵家院子大,西屋旁边有一大片空地,一边搭了鸡棚,里面养了十来只鸡,喂鸡和打扫鸡舍的活儿是孙秀花的,她每天早上总要跑一趟。
  但问题是,孙秀花衣裳整洁,并不像刚扫过鸡舍,而且她似乎有些紧张,双手怀抱身前低头匆匆走着,见了赵向东脚步滞了滞,抬起头来瞳孔倏地一缩。
  些许异样只是一瞬间,她很快掩饰下来了,但赵向东侦察兵出身,这动静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同时收入眼帘的,还有自己屋子微微晃动的灰蓝色粗布门帘。
  现在没有风,门帘可不会自己动起来的。
  一个念头闪电般出现,赵向东心沉了沉,眯着眼睛打量他这位大嫂。
  孙秀花穿着半新不旧的靛蓝色劳动布棉袄,棉袄肥大看着臃肿,但她双手环抱的腹部位置,隐隐要更凸一下。
  “要是大嫂不小心拿了我屋里的东西,千万别忘记先放下来。”
  要是这人是个男的,赵向东肯定二话不说就教训他一顿,可惜对方是个女的还是长嫂,即使新旧间隙一大堆,他依旧压了压愤懑,只声音冷得像冰渣子。
  他握了握拳,唇角紧抿,视线像刀子般刮了孙秀花一遍,最后落在她腹部棉袄位置。
  “我不知道你说啥?”
  孙秀花仿佛被针猛地扎一下般跳起来,连连否认,“什么你屋的东西,我没听懂你说啥!”
  其实赵向东并未判断失误,孙秀花确实刚从他屋子里钻出来,怀里还揣了一大块灯芯绒布。
  昨天夜里发现被坑了,她立即怨上瞎出主意的小叔子,在意识到姜宁是她唯一能够得上的有钱人后,心思立即歪了。
  搂钱的机会就在眼前,要她放弃,那比杀了她更难受,老二坑了她,他媳妇给补回来,正好打个和数。
  这跟平时的胡搅蛮缠是不一样,就算泼皮如孙秀花,也不是没有迟疑过,只是鬼使神差的,次日天未亮她还是醒了,把木窗推开一条小缝,紧盯着西屋房门。
  老二每天一大早,都会准时起来锻炼的,除非狂风暴雨,否则都不会停,至于老二家的,她男人回来了,还不上赶着做早饭给他吃?
  她猜对了,赵向东两口子一大早出门,一个锻炼一个往灶房去了 。
  孙秀花真溜进了二房的屋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运气。姜宁嫁妆丰厚,对婆家尤其孙秀花心怀戒备,平时除了木梳镜子头绳脸盆这类物品以外,其余的即使偶尔用了,也会立即放回樟木大箱子中,用黄铜锁头给锁了。
  农村地方白天不好锁房门,她就换个法子,尤其钱财票据,她藏得更深,不给小人犯错误的机会。
  今天却有些例外。
  赵向东这次接姜宁回部队,假期较少只有三天,昨天去了一天,最迟明天一大早就得出发,时间很紧凑,好在她早将要带走的东西集中在其中一个箱子里,届时打包即可。
  姜宁昨天就打包好了,以便腾出更多时间,好今天回娘家多待。
  这东西打过包后体积有变化,肯定无法全部放回大箱子锁着的,于是她就其中两个包搁在床里侧,打算吃了早饭后再设法倒腾点位置,重新给锁上。
  然而就是这么一点时间空隙,就被孙秀花撞了个正着。
  包裹里当然没钱没票,但姜宁打算带走的物品都是陪嫁里最好的,孙秀花没翻到钱本来气愤,但转念一想,她盯上了一块枣红色的灯芯绒布。
  时下棉布五毛一尺,灯芯绒要一块,质量好的得再添一两毛。这块灯芯绒布质量上佳,是姜大伯给侄女添妆的,他心怀愧疚之下,足足扯了八尺,不但耗了接近十块钱,而且连家里攒了数年的布票都用上了。
  布票价值不比钱低,再加上林县这小县城,上佳灯芯绒可遇不可求,适逢过年,这块布身价能翻一番,不要布票三四十块都有人肯要。
  孙秀花顾不上眼红姜宁陪嫁丰厚,赶紧将两包裹原样打包放好,灯芯绒往怀里一揣,就要溜回去。
  她想得挺好的,老二两口子赶着回娘家,一待大半天跑不了,她只要在这之前把灯芯绒处理妥当,即使姜宁回头发现丢了东西也没办法的。
  她甚至不能磨叽,因为明天一大早,就得出发了。
  而且更大的可能是,姜宁得到了杨市才会发现,到时候就更没事,一两年后黄花菜都凉了。
  千算万算,孙秀花就没算到赵向东提早回来,因为他以往晨练时间都很固定的,一个小时只多不少。
  赵向东眼睛还毒,一眼就发现不对劲,强压怒意之下气势全开,孙秀花扛不住,惊慌之下连连倒退几步,把后面两个晾晒架子碰倒,架子竹匾干菜豆子“哗啦啦”倒了一地。
  “老二胡说八道啥呢?啊?!”
  豆子滴溜溜滚了一地,惊醒了慌神的孙秀花,她知道要是真的坐实了这事,可跟平时的胡搅蛮缠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心跳加速,她立即昂起头怒道:“我是你亲嫂子,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赵向东是上过战场经历过血战洗礼的,他目光冰冷仅一句话,孙秀花后心就冒汗了,此刻不过是色厉内茬,她环抱腹部的手紧了紧,咽下一口垂沫。
  其实在探手取灯芯绒那一瞬间,她犹豫过的,但最后还是贪婪占据了上风。孙秀花说不得后悔不后悔,但她即使再蠢,也知道必须趁人少赶紧脱身。
  压低声音吼完,她冷着脸要回屋去,赵向东气极冷哼一声,脚下一动,挡在对方的面前。
  “不管你棉袄里揣的是啥,都必须给我放下!”
  孙秀花心肝一颤,“我听不懂你说啥?我得去叫石头起床吃早饭!”说罢要匆匆绕路,可惜没成功。
  “东哥,这是干啥呢?”
  姜宁听了丈夫声音,急了,浇头也没心思炒,直接往锅里舀了半瓢水,就转身冲出去。
  她视线在赵向东的冷脸上掠过,随即放在孙秀花的棉袄上,眉心蹙了蹙。
  她不傻,就听着了两句,再结合丈夫堵人的行为,很明显,对方是拿了她屋里东西了,很可能是昨天放在床上那两包裹的。
  至于原因,也不难猜。
  赵向东顾忌男女之别,不好上手,姜宁则不然,她直接就探手过去,直奔孙秀花手腕。
  孙秀花有蛮劲,当然反抗,但赵向东在根本不可能让她碰到自个媳妇儿,挡了两下,姜宁已经抓住对方紧扣在腹部的腕子,使劲儿在麻筋上一按。
  她上辈子常外出旅游,实用的防身法子学过一些,这一下子快准狠,孙秀花只觉手一麻,“啪嗒”一声,藏在棉袄里的灯芯绒立即掉了下来。
  姜宁定睛一看,登时大怒,“好啊!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我大伯给我添的妆,居然还被偷了!”
  她颇珍重姜大伯的心意,忙弯腰捡起来,将灰尘拍去。
  “偷”这个字眼很戳心,虽是事实,但大喇喇说出来,依旧让孙秀花脸涨成猪肝色,她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而且她也顾不上撒泼,人赃并获,这次跟以往都不一样的,不行,她立即拔腿往院外奔去。
  可惜晚了,院子动静早惊动了所有人,不管起没起床的,此刻都套上棉袄赶过来了,姜宁的高声怒骂,让大家速度加快。
  赵向前住在东屋距离最近,他头发乱糟糟,连鞋跟也没抽上,一撩起门帘就见自己婆娘想跑路,他上前两步就把人揪住。
  他刚醒,瞅瞅自己婆娘,再看看面沉如水目光冰冷的赵向东,横眉怒目的姜宁,还有她手里抱着的枣红色灯芯绒。
  昨夜孙秀花不甘的絮叨言犹在耳,电光火石间,他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当即又惊又怒,揪着她头发的手猛一拉,狠狠一个耳光就扇过去。
  “你,你!”
  赵向前喘着大气,他知道自己这婆娘有不好的地方,但她好歹给自己生了两个儿子,改不好也只能凑合着过,村里人都这样,但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敢偷东西!
  赵向前脸皮肉眼可见涨得通红,身躯颤抖片刻,将孙秀花一把掼在地上,手脚并用痛打,“我打死你算了,不缺你吃不缺你穿,一天到晚祸祸,居然还偷上了?”
  “你个贱皮子,好说歹说就是不听!”
  曾经他也不是打媳妇的男人,可惜遇上孙秀花,忍无可忍开了头,随即一发不可收拾。他难堪至极,手下愈发狠了,“你这贼婆子,放在几年前就该拉出去批斗游街!偷,我让你偷!”
  孙秀花脸肿鼻青,蜷缩在地,这是她这辈子挨的最大一顿打,男人怒火遮眼,她只能勉强护着胸腹头部,惨叫求饶,“我,我不敢了,向前,我不敢了!”
  作为苦主,姜宁皱皱眉,侧过身子拒绝围观,这场面让人无法适应。
  赵向东活人死人都见过不少,更何况就打个人,他神色冷漠,扫了孙秀花一眼,转头看向正房屋檐下。
  赵家其他人已经先后到场了,不过事儿太大变化太快,他们并未能作出任何反应,只一脸惊愕地看着。
  他看向赵老头,后者察觉他的视线,侧头看过来。
  “爸。”
  不等父亲开口,赵向东静静地说:“爸,我想分家。”
  不是内部商量好养老钱的那种,而是彻彻底底的分家。
  他声音不大,表情也平静,但目光却万分坚定,这念头从昨日开始酝酿,到了今天迅速成为非实行不可的事实。
  他媳妇还有很多陪嫁无法带走,两口子在家都这般无所顾忌,等离开了,樟木箱子上那把黄铜小锁还值当什么?
  一个连媳妇儿陪嫁都护不住的男人,算哪门子男人?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往空旷的院子陡然安静下来了,正痛殴孙秀花的赵向前动作一顿,诧异回头。
  赵老头看着眼前高大挺拔却脸色沉沉的二儿子,喉结滚动两下,“嗯,分家也是好的。”
  第22章
  林县这块地方, 风俗比较传统,一般父母在堂, 只要地方还够住,都不分家的。
  像赵二姨家那么开明, 两儿子一结婚就给分了家, 才是极少数。
  “嗯, 分家也是好的。”
  人老了总喜欢儿孙满堂,哪怕只有名义在, 赵老头也不例外, 他语气有些涩然,面色却一松, 点了点头表示:“要不是时间没凑上, 我早就想给你兄弟俩分家了。”
  儿子主动提分家,不管有千万种不得已的理由,传出去都是不好听的, 赵向东眼眶有些热,“爸!”
  “树大有分枝, 你二姨家不是刚分了吗?挺好的。”
  赵老头磕了磕水烟筒,“分了家我难道就不是你爸了?你还敢不回来看我?”
  “当然不会!”
  赵向东回答坚定有力,赵老头露出笑脸,“那不就行了。”他吩咐小儿子,“黑子, 你去村头胡家走一趟, 把你胡叔找来。”
  大岗村村支书姓胡, 叫胡大海,就住在村头,这是要找分家见证人。
  三言两句,分家的事就敲定了,赵母愣愣听了半响才反应过来,“黑子不许去!”
  “咋就分家了呢?咱家房子盖得够宽敞,等黑子结了婚,也是够住的呀。”当初咬牙把房子建八间,就是想着一家子能热热闹闹住一起。
  赵母拒绝接受,怔怔问了好几句,但老伴只是定定看着她,一脸笃定。
  “黑子,快去。”
  赵向阳看看爹看看妈,他十一岁了,明白分家意义,他也知道家里爸虽不咋说话,大事却得爸做主的,他抿了抿唇,最终跑出院门,往村头奔去。
  天崩地裂,赵母失声痛哭,“咋就分家了呢?!东子出门在外,我能给他看着屋子啊?!”看着似乎差不多,但意义不同啊!
  说起看屋子,不免想起导致分家的罪魁祸首,赵老头说自己本来打算给两成年儿子分家,但实情如何,赵母最清楚。
  她恨极孙秀花,抓起扫院子的竹扫帚,“搅家精!搅家精!”
  “我让你拆散老娘的家,我让你拆!”
  孙秀花时不时犯浑,赵母天天骂,但真没亲自上手打过,以往都是唤大儿子管教他媳妇的,这次真的气疯了,抡起扫帚劈头盖脸打下去,“老娘倒了八辈子血霉,听了媒人的话讨你做了儿媳妇!天天祸得一大家子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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