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节

  蔚岚送走天九后,又原路折了回去,然后上了马车。
  她一夜没睡,就等着人来。
  她是监斩官,可她并不愿意嵇韶死。如果有任何机会,她还是希望嵇韶能够活下来。苏城的意思很清楚,他是打算用嵇韶的命,堵众人的嘴,杀鸡儆猴。
  她不能出手,苏城如今时时刻刻盯着她,然而阮康成是可以的。以阮康成和嵇韶的关系,她想,他必然是要前来求助。
  只要阮康成动手,她愿意冒一次险,假作失职放走嵇韶。
  这不算是一件理智的事,甚至于,稍有差池,让苏城认为她是故意的,连她都要翻船。如今苏城将她提为吏部上述,主管现在盛京中的官员职位安排,他已经开始信任她,正是因为信任,所以才格外容不得背叛。
  然而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她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来求学那些年,王曦带着这些少年人,与她醉酒高歌。
  就会想到她北归而来,那个人坐在马车里,弹那一曲欢欢喜喜的迎客松。
  就会想到她去找言澜那些日子,这个人同她把酒言欢,弹琴吹笛。
  这样鲜活的一个人,如此正直温柔一个人,像这个腐烂世界里的一道光。
  她、谢子臣、苏城这些都是已经烂透了的人,而王曦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半烂不烂的人,阮康成是软弱的人,唯独他,一身风骨,不肯折腰半分。
  她舍不得这个人在这样的年纪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但也无法亲自动手。她只能等着别人来。
  然而她等了一夜,阮康成都没有任何消息,安插在阮康成家中的密探来给蔚岚汇报,说阮康成被他父亲关了禁闭,在家醉酒,哭了一夜。
  蔚岚;“……”
  他不该叫阮康成,该叫软柿子。
  第二日,她算准了时间,亲自去牢狱中接嵇韶。
  嵇韶穿着昨日的官袍,跪坐在牢房中,仿佛是在高堂大殿之上,不堕半分风骨。
  蔚岚来到他面前,笑了笑道:“我送嵇兄上路,嵇兄可会怨憎?”
  嵇韶笑了笑,面色从容。
  “能得魏兄亲自相送,嵇韶荣幸之至,黄泉路上,闻君一曲,当是不负此生。”
  “嵇韶,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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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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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剧场·谢子臣吃醋】
  谢铜:“主子,不好了,魏世子跟着桓衡跑了。”
  谢子臣:“嗯,没事,把我的鹰拿过来,我给阿岚写封信,我祝她幸福,我会永远守护她,我不会吃醋,她放心。”
  谢铜:“主子,来了。等等,主子,你上马做什么?!”
  谢子臣:“我去接阿岚,顺便斩了桓衡。”
  谢铜:“你不是不吃醋的吗?”
  谢铜:“主子,不好了,魏世子跟着苏城跑了。”
  谢子臣:“叫天九过来,给阿岚带个口信,我不会吃醋的,她和苏城,开心就好。”
  谢铜:“主子,为什么要提剑?”
  谢子臣:“没什么,我打算阉了他。”
  谢铜:“你不是不吃醋的吗?”
  谢铜:“主子,不好了,世子跟着王曦跑了。”
  谢子臣:“你告诉她,我不吃醋……”
  谢铜:“主子,不好了,王曦自己跑了。”
  谢子臣:“……”
  王曦:“子臣,我特意来找你解释一下,刚才都是误会,世子打算找我喝酒,你看,我拒绝了。”
  谢子臣:“王兄你放心,我不是这么容易吃醋的人,但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她找你喝酒,不找我?”
  王曦:“子臣,先把剑放下……”
  谢铜:“你不是不吃醋的吗?”
  ☆、第84章
  蔚岚无言, 她看着面前任从容不迫的模样, 张了张口, 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许久后,她垂下眼眸, 侧过身来, 对嵇韶恭敬做了个“请”的姿势。
  嵇韶谢过, 而后走在她身前, 蔚岚跟在他身后,同他一起走出了天牢。
  他要被问斩的事早已传遍了盛京,如今还未到午时,天牢门口就站满了人,与一贯来看热闹的人不大一样,今日来的, 大多都是布衣学子,他们统一穿着素色长袍, 头上戴着素白色的发带,神色郑重立在道路两侧, 仿佛是来送行。
  嵇韶和蔚岚刚刚走出天牢, 便被这样的场景惊住了。蔚岚知道嵇韶在学子中的声望素来很高,他精通音律,又写得一手好文章, 没有半分贵族的娇气,反而热心帮助着贫寒学子,因而在这文人的圈子中, 素来颇有声望,只是听说是听说,头一次见着,蔚岚不免还是愣了愣。
  这些年轻人都看着嵇韶,双眼微红,蔚岚踏出门来,便看见两边的学子恭敬跪了下来,为首的人扬声道:“我等太学子弟,愿联名提请,求陛下圣恩,念嵇大人才学所在,赦免死罪,来我太学授课,自此不入官场。”
  蔚岚没说话,她一眼便看出来,说话这个人脸上其实变过装。带着□□的人的表情是没办法严丝合缝的与他的表情配套,但蔚岚也不说破,那人的动作她太熟悉了,她也早就知道,他一定会来。
  言澜那样的性子,受了嵇韶这样大的恩情,怎么可能在嵇韶蒙难的时候一言不发?
  蔚岚没有说破,同旁边侍卫挥了挥手道:“去请示陛下。”
  而后便请嵇韶上了牢车,嵇韶踏上牢车之中,仿佛就是坐在一辆华丽的马车之上,盘腿而坐,气势坦然。蔚岚随即跟上,也跳上了牢车,坐在了嵇韶对面。
  “魏大人是怕我跑了吗?”嵇韶笑了笑,随后道:“这你大可放心,我……”
  “我是怕你不跑。”蔚岚叹息出声,打断了嵇韶的话。
  马车开始往菜市口去,周边也开始骚动起来。
  “嵇公子!”
  众人一一跪了下来,高呼他公子的称呼,一些激动地学子便涌上来,挤着牢车。队伍行得格外艰难,蔚岚也没有强行驱逐,两人的声音淹没在这些呼喊声中,嵇韶被蔚岚的话说得愣了愣,随后便明了了她的意思,叹息道:“我知道阿岚想救我,可我却不能害了阿岚。”
  “言澜在人群里,等一会他会来救你,我这边不会为难他,到时候……”
  “你怎么办呢?”嵇韶打断了她,蔚岚抿了抿唇,听着嵇韶继续道:“你平日与我们本也走得亲近,苏城并不信任你。你围了太子府,好不容易换取了他的信任,若我这里出了岔子,苏城会怎么对你?”
  “他这个人,容不得半分背叛,阿岚你放了我,可想过后面的路,要怎么办?”
  “我自然会有我的办法。”蔚岚皱起眉头:“当务之急,你先出去要紧。”
  听到这话,嵇韶摇了摇头,笑道:“我不能出去,这盛京总是要死人的,死我,总比其他人好得多。”
  “阿岚,苏城登基,必然是要有人劝阻的,若所有人不是沉默就是顺从,苏城这皇位,就会安安稳稳坐下去。”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总想着谋定而后动,可你们是否想过,如果没有人站出来说话,日后哪怕太子夺得这个位置,这盆污水也是洗不清的。后世要如何记录太子?一个杀弟篡位的乱臣贼子?”
  “你们是觉得功过成败由后人书说,可秦始皇一统六国,汉高祖建百年汉室天下,曹操挟天子令诸侯,他们哪一位又不是胜利那个人,可他们身上的污点,又被遮掩了吗?”
  “我不是你们这样的谋士权臣,我也不过就是个文人,以笔写心,我知太子蒙冤,我便不能坐视不理。我若也如你们一样沉默不语,那等太子平反之后,再说自己是被陷害,这天下文人,谁有肯信?”
  “我既为太子伴读,太子乃嵇韶君主,你们护太子康庄大道,嵇韶别无他能,便只求能护太子,一世贤明。”
  蔚岚没说话,她注视着嵇韶,从这位年轻人眼中看出了必死之心。
  他是自己求死的,用自己的死去证明苏城的错,用自己的死去激起民愤,用自己的死去给太子一个好名声。
  她多想劝阻他,可她开不了口,人各有志,如她蔚岚一心求千古流芳,求平步青云,而这个人求的便是磊落二字。
  他知道自己主上蒙冤,便不能让大家拿污水往太子身上泼洒。此事没有人出声为太子鸣冤,等他们兵马攻下盛京,太子登基之后再说,这天下人都只会当,这是太子作为胜利者书写的一个谎言罢了。
  阴谋谣言总是比真相更令人信服。
  嵇韶这个人,你说他聪明,他却就原以为了君主名声去送死。你说他愚蠢,可他又将这人心看得比谁都通透。
  蔚岚无法言说,她垂下眼眸,一言不发,嵇韶大笑出声来,突然从怀中拿出一大叠纸张,抚琴之手将那些写满了字的纸张扔出去,纷纷扬扬落到两边路上。
  “太子蒙冤!苏城谋逆!若苍天有眼,且看看这世间!”
  那写满了这一场宫廷秘闻的纸张纷撒而去,学子们匆忙捡着纸张,蔚岚在如雪般落下的纸张中仰起头,看见那昂首挺立之人,大笑着一遍一遍呼喊。
  “太子蒙冤!苏城谋逆!今日乱贼杀我,我嵇韶死又何惧!”
  “诸君且散,诸君勿来,嵇韶今日血祭皇天后土,愿替太子,向这世间求一份公道!”
  “闭嘴!闭嘴!”
  苏城的亲信驾马冲过来,剑鞘抬起来,便朝着嵇韶砸了过去。
  蔚岚目光一冷,站起身来,一把抓住剑鞘,随后将那将士扔了出去。
  “刑不上大夫,嵇君贵族公子之身,岂是尔等能辱之人?!”
  蔚岚厉喝出声,那士兵脸色变了变,随后道:“魏世子,他侮辱陛下……”
  “嵇大人,”蔚岚转头看着嵇韶,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今日您有什么要说的,大可说出来,蔚岚在此,必不让任何人欺辱于您。”
  听着蔚岚的话,嵇韶终于停下声来,他看着蔚岚,片刻后,摇了摇头道:“在下要说的,都已经说了,剩下的,也不必说了。若魏大人有心,便给嵇韶一把琴吧。”
  说罢,嵇韶盘腿坐下,蔚岚招呼了人来,让人去给嵇韶取琴。
  马车艰难行到菜市口上,言澜伪装的学子来到马车前,嵇韶远远看见言澜,他却是朝着言澜摇了摇头。
  马车停下来,蔚岚开了开了牢车的门,从上面走了下来。所有学子远远看着蔚岚,这位太学天才,当年与谢子臣号称太学双璧的玉人。她穿着绯红色官袍,哪怕做着这样令人不齿之事,却也一派正气从容之相。
  她抬起手,嵇韶将手放在她手上,由她搀扶着走下来。
  蔚岚同他一起走到刑场之上,小厮急急忙忙抱着古琴上来,将古琴交在嵇韶手中,嵇韶爱怜抚上那把琴,面上毫无惧意,言澜来到邢台边上,正准备跳上去,却被嵇韶突然看过来的目光惊住。
  “退下!”
  嵇韶怒喝出声。
  所有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然而言澜却是无比清楚。嵇韶不再看他,抱琴面对众人,侍从端了酒上来,蔚岚亲自为嵇韶奉酒,嵇韶一手抱琴,一手端酒,面对台下数千学子,含笑道:“午时未到,嵇某便多说几句。嵇某平生三大憾事,第一桩,虽有红颜无数,却未能取得贤妻,如今即将奔赴黄泉,身边竟无佳人奉酒,算是一憾。好在,魏大人勉强也算是个美人,嵇某这一憾,勉强也就罢了。”
  说着嵇韶仰头饮下第一杯。蔚岚给他倒了第二杯酒,嵇韶再端过酒,继续道:“这第二件,嵇某一生无能,唯一可以说道,无非有好友成群,如今好友颠沛流离,各奔东西,嵇某赴死前,竟不能与这些好友痛饮一杯,也是一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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