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冉烟浓一路跑出了门,才忐忑地想道:“我跟他说的话,他听到了没有?到底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哎,容恪这人一点都不坦白,总要人猜。”
  等厨房里的米粥熟了, 冉烟浓端着粥饭回来,药堂里却没了人影,她放下粥碗, 上上下下地将蘼芜苑翻了个遍,也没找着,曲红绡从屋檐上跳了下来, 从身后吓了冉烟浓一跳,曲红绡将一张字条递给她,“世子留的,他晚间会回来。”
  冉烟浓问道:“他又去哪儿了?”
  曲红绡深深地看了冉烟浓一眼,“属下也是前不久才知道,原来世子此前与夷族人做生意,是决意遣人潜入草原打探老夫人的消息,为此部署了许久,本已箭在弦上,但是去救世子妃当时,来不及做出吩咐,现在下面起了些声音,世子会去处理,稍晚一些便回来。”
  稍晚一些,希望这次不要消失太久。
  她低垂了眼睫,温柔地想,停云峰上瞭望过无数次的山外草原,不是为着什么知己知彼,那一望无际的马场,除了烈马和山羊看不到什么,他只是一直很想祖母。
  容恪不是一个外露的人,喜欢什么,他总是不肯说出来,藏得很深很深,要人去挖掘、看破。
  冉烟浓就只能一个人待在蘼芜苑等着。
  明蓁抱着水桶出来时,冉烟浓眼睛一亮,姑姑要给花浇水,她也跟着去学,拿起木瓜瓢儿舀了一勺水,给檐角下打着菡萏的芙蓉灌溉,明蓁被抢了活儿,心里却暖着,姑娘心疼她伤还没好,一只手不方便呢。
  看着冉烟浓浇水,明蓁说道,“先前姑娘……夫人交代给我的礼单,昨个儿我又拟了一份,可算凑齐了,不过少爷和公主婚事在即,恐怕是赶不及将这些送回上京。”
  一说“送回上京”,冉烟浓收了手,蹲在地上回看过来,“姑姑,我被抓走这事,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娘和哥哥。”
  二姑娘嫁人之后长大了,知道不让老爷夫人担忧了,明蓁自然答应,“这自然是好的,老爷是个急脾气,要是他晓得了,世子得有得受。老爷是个帮亲不帮理的,他才管不上是谁救姑娘回来的。”
  冉烟浓点点头,悉心给照拂着这一排墨绿的花叶,明蓁看天色快傍晚了,说了声叮嘱人去布晚膳,人便走了,冉烟浓浇完了水,还是闲得无聊,趁着炊烟袅袅时,映着向晚的暮色推门而出,竹篱之外,数楹修舍错落有致,溪池上倒映着闪灼奇花,粼粼泛起细浪。
  这一带是容恪种植桃花的地方,开第一次花时,她正好嫁到容家来。
  春红已谢,只剩下满树碧绿,星点的含羞的小果实擎在枝头,冉烟浓觉得很有生气,心中也跟着喜悦,绕过窄桥,那一处又别有洞天,高矮不一的篱墙下,淡红的合欢花开得正艳,她望着一树合欢出神时,忘了天色已晚,连明蓁姑姑的传话声都没有听到。
  身后传来轻柔的跫音,问她:“浓浓,院子里的花有那么好看么?它们春来时会发,秋尽时会落,周而复始,都是一样的。”
  冉烟浓一回头,容恪正站在浮桥上,素色的暗纹长袍垂地若云,缥缈得似在云雾里。
  他牵着嘴唇,不自觉便露出了微笑。
  冉烟浓嘟了嘟嘴,“你不在,我只好看花了。”
  她拉住了衣衫,有些懊恼地垂下了头。容恪站在浮桥上,也一动不曾动过。他不知道冉烟浓的心意,就连在草原上,逃出生天以后,他们患难与共,都无法确定她的心意,是一时感激还是别的什么,但此时她亲口说出来,却是不同的,他才知道一颗心原来可以如此安定。
  她早就把他放到心尖上了,见不到意中人时的落寞,他比谁都明白,每年的繁花,他都赏过。
  那些年她不在,除了看花,他也不知道做什么。
  可那时候却觉得,他配不上冉烟浓,她是穿着海棠小袄在宫里明媚招摇的蝴蝶,那时候,她走到哪里,别人都笑脸相迎,皇帝、公主和将军都宠着,旁人也都艳羡着她,而他永远低着头,听从父兄指令行事。
  他们是两个极端的人。
  容恪一直不敢想能娶到她,虽然思念着他的蝴蝶,却从来不敢宣之于口,怕引人嘲笑,他什么人也竟敢痴心妄想。
  只是不知道哪一日喝醉了酒,信口说了她的闺名,一时上了头,连带着口出狂言,将心底的那点不堪的隐秘的心事教人听了去。不想那日正好使臣在,回头便跟大魏的皇帝说了,没过多久,圣旨一下,冉烟浓成了他的夫人。
  说来好笑,却又万幸。
  容恪站在浮桥上不动,冉烟浓见他一直不过来,也急了,顾不上女人的矜持,自己乖觉地走回来,给她牵手,容恪握住了她的手掌,软软的,像一团滑腻的脂膏,他温柔地轻声微笑。
  冉烟浓道:“花本来就是让人赏的,难道你种了花,却不赏?那岂不是白费力气?”
  “花是来留住蝴蝶的。”
  容恪笑得风轻云淡。
  冉烟浓一哆嗦,这么高大的男人喜欢蝴蝶?连她都觉得太女儿气了点。惊恐地偷看了容恪的侧脸好几眼,又是一哆嗦。
  容恪道:“在上京时,浓浓喜欢出门,在陈留也不必拘了自己,我会更谨慎些给你安排暗卫,不会再出事。”
  冉烟浓听着听着,便觉得心里暖暖的。
  她以前认识的男人不多,了解只有爹爹和刀哥一个,刀哥又和他差不多大,她总是忍不住拿他和哥哥比较,刀哥虽然对她也很好,但是他这个人粗枝大叶的,从来照顾不到细微处,容恪就总是很体贴,他设身处地地想到她的为难处。
  从上次识人不慎被抓走之后,她风声鹤唳着,想出门也不敢,也不敢和容恪要求,一来是怕他再受伤,二是怕陈留的闲言碎语,容恪却不为难她,什么事想在了她前头,冉烟浓很喜欢被人细致地关怀着的感觉,不觉露出了笑意。
  “好啊。不过有空了,还是你带我上街吧,我嫁给你这么久了,好像你还没告诉我陈留有什么好玩的。”
  “浓浓。”还没上浮桥,他忽然转身,冉烟浓正说着话,一不留神撞上他的胸,额头被骨头撞得一痛。
  她“嘶”一声,容恪用手心替她揉着,慢条斯理地问:“在草原上时,你说有件事要回了陈留告诉我?”
  冉烟浓一怔,他果然没听到,想到那句话便一股热都窜上了脸,她打掉了容恪的手,兔子似的往前窜,“我说了。”
  容恪没听到,自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说的,但不等他认真地追究起来,那个娇俏的身影已经逃出了花苑。
  用晚膳时,明蓁在一旁看着,冉烟浓一直低头拨饭,脸颊绯红,容恪有几分诧异,但细思量起来,也知道女儿家能说的羞人的话是什么,淡淡地笑了起来,他也不想逼她,此事就揭过去了。
  容恪受了伤,食欲不振,不怎么吃,明蓁见他放下了木箸,便将礼单递了过来,“这是给二公子准备的,世子过目,若是没有问题,我这便让人着手准备。”
  容恪接过手,看了几眼,笑道:“明姑姑知道你们家二公子的喜好,此事我不置喙了,您看着办就是。”
  微微瞥过眼,冉烟浓正偷偷看他,在他的目光飘过来时,又若无其事地赶紧埋头吃饭。
  饭后,明蓁又嘱咐了一句:“世子可记着我们家姑娘的生辰?”
  容恪想了想,笑道:“腊月二十八。”
  冉烟浓吃撑了,趴在桌上看他们说话,见容恪流利地背出了自己的生辰,也想着掐指算容恪的生辰,才发觉她压根不知道,不免觉得有点儿心虚。
  明蓁点头,“是,与吾皇的寿诞恰好是同一日,因而每年家中总会给二姑娘延后几日庆生,皇上很喜欢二姑娘,每到了生辰时都要将她接入宫中去,今年是她出嫁的第一年,皇上在圣旨上留了一句话,不知世子爷看过没有。”
  “看过。”
  皇帝说,若无要事,今年年节时请他们夫妇入京,也算是让冉烟浓归宁。
  转眼到了仲夏,陈留距上京路途遥远,若是带着东西随行,只怕少说要两个月才能到,这事也快要提上日程了。
  “这事我会安排人筹备,明姑姑暂且不用忙。”
  一听要回京,冉烟浓兴奋地揪起了小脑袋。
  容恪笑容狎昵,看着她眯了眯眼睛,冉烟浓羞赧地躲了开去,心怦怦地跳得极欢。
  等用完饭,消了食,锦云带着人来将他们的床铺好了,点上了安神香,冉烟浓看着杏黄的床帐出神,有些忐忑晚间该怎么办时,容恪便来了。
  来得没有声息,她吓了一跳,一屁股摔坐在床上,“那个,恪哥哥……”
  容恪微微挑眉,只见她满眼为难,似在细琢磨着措辞。
  琢磨了一会儿,她低着头,脸颊红红地道:“你腰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花蝴蝶飞啊飞,就粘到蜘蛛网上了,跑不掉了嘻嘻
  ☆、同游
  容恪被闹得怔了一瞬, 他徐徐地低着头看了眼已包扎好的伤处, 蹙眉道:“我腰很好。”
  怎么这么固执呢?
  冉烟浓不自觉地揪住了那床浅红绣着鸳鸯戏水、荷花并蒂的褥子, 窘迫地踟蹰了许久,又道:“你相信我,它……它不好。”
  她黑如点漆的眸子骨碌碌地瞎转, 忐忑地等着什么,或者在委婉地拒绝着什么。
  容恪方才只是被她突兀的一句“腰不好”打乱了思绪,她又重复一遍, 他就知道她想什么了,微微地一笑,便将冉烟浓沿着腿弯抱了起来,将她挪上了床。
  陈留的夏季并不燥热, 甚至有几分凉爽, 清风徐来,满室树影婆娑。
  冉烟浓羞怯地看着脱去衣衫的丈夫,绞着手指,悄声道:“这话不是我说的,大夫说的。我谨记着医嘱, 你也不可、不可造次。”
  原来与新婚夫人同床便是造次。
  容恪愉悦地笑着,侧躺上了床,“伤口好得差不多了, 不必担忧,浓浓。”
  因着冉烟浓素日里有在上床前洗把脸的习惯,明蓁记着, 让人烧了热水端过来,正巧与锦云走到回廊下,天色有些黑了,里头只有一支烛火,燃着半明半暗的光,锦云还要再往里走,明蓁一把拉住了她,示意先听听动静。
  里头先是冉烟浓的声音,咕哝着,她的嗓音本就柔软,说着话儿时像一只黄莺,又软又媚,“我帮你好不好?”
  然后世子轻轻地哼了一声,“不用。”
  锦云脸颊一红,明蓁便要拉着她走,临到走时,冉烟浓那稍稍透着哽塞和呜咽的娇软声音又飘了来,“你自己不行,这种事本来就是妻子该做的,而且我也比较会。”
  锦云蹭地一下红了脸,被明蓁姑姑带走了,到了回廊底下,将那盆飘着缕缕热雾的水放在桌上,脸颊还烧着,“多亏明姑姑带我出来,差点闹了糗事了。”
  明蓁拍拍她的肩,心领神会地笑道:“往后精明些就是了。”
  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老人,明蓁觉得自己要教给这些婢女的事还有不少。
  那边折腾了一会儿,容恪抱着冉烟浓的腰要睡了,刚换完药的伤口愈合得还算好,想到她手忙脚乱地给他扯绷带的模样便有几分好笑。
  漆黑的夜里,冉烟浓的呼吸有些意味不明的急促,在草原上的时候,她每日都想着养精蓄锐,睡得都还算是香甜,但回到家了,和他同床共枕却怎么也不习惯了,何况天还早,冉烟浓睁着眼,后背贴着容恪的胸口,轻轻地问:“你要睡了么?”
  “还没有。”
  身后传来一个清沉的声音。
  两人都望着窗外淡薄的夜色,画着影儿的花海如雾似电般,映得窗棂都多了几抹亮色。
  冉烟浓眯了眯眼睛,“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十岁的时候,还在跟我阿娘睡。”
  容恪微笑着应了一声。
  冉烟浓道:“不过我爹爹不喜欢,总觉得我霸占了娘亲,后来便恐吓我,让我一个人到隔壁间的小床上睡,我那会儿可气了。可是他们大概不知道,房间隔音不怎么好,每晚他们闹得好大的动静,我偷偷跑去问明蓁姑姑,她骗我说,夫妻晚上要在床上打架,打打架就好了,身心舒泰,还能调和夫妻感情。我后来在明蓁姑姑的安排下,就云里雾里地搬到了姐姐的小院里。”
  容恪莞尔,“夫妻打架?”
  真有意思。
  冉烟浓红了脸,“我就信了姑姑说的,我还傻里傻气地说,我不喜欢动粗,所以将来要找个不和我打架的夫君。就算要打架,也要经过我同意。”
  “好。”
  容恪没头没尾的一个“好”让冉烟浓困惑了,“你说什么‘好’?”
  他笑着,揉着她柔软的长发,薄唇一掠,“会经过你同意,才和你‘打架’。”
  冉烟浓又被撩拨得脸色更红了,支吾道:“等你伤好了……才,我才会同意的。”
  容恪笑而不言。
  无意之中说到了姐姐,冉烟浓许久没见到她了,很想她,“我家里都对我很好,尤其姐姐,可是她后来嫁到宫里去了,我以为姐姐和太子两情相悦,一定能琴瑟和鸣。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姐姐并不幸福。”
  “怎么了呢?”
  冉烟浓嘟起了小嘴,“因为姐姐生不出儿子,皇后舅母给太子殿下又找了两个良娣,就是小妾,他们好像很得宠,于是就背着太子暗地里拿言语欺负姐姐……所以你看,纳小妾也不好的,我看她们进门以后,也没说生个龙子凤孙的,就闹得家宅鸡犬不宁。”
  原来话的落点在这儿,容恪将她纤细的腰肢勾住,往怀里压了过来,薄唇印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冉烟浓等他睡回去了,才听到缓慢的笑语:“不会。不管你能不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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