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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是我的法子,怎么又说是你的?缺陷自然是有, 哪有十全十美的香品,我也有我的掂量,日后自会慢慢改进。”
  “不知姊姊的掂量是什么, 可以说出来么?”
  花夜来凝视着案上的天香纯露,轻叹一声。“它……不够浓郁,与耶塞漫露相比,留香短暂,不能持久,未免落了下乘。”
  莲生唇角微翘,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这一点人人都能看出来,我想到的一点,却只有我明白。众位,诸君。”她转向甘怀霜等人:“以我这法子制出的香品,无论什么花露,都带有淡淡的竹香。花姊姊照搬了我的法子,所以这瓶花露也混有竹香。”
  在场众人,均微微一愣。
  离天香纯露最近的是胖掌柜十一娘,当下也不待甘怀霜指令,连忙伸出小胖手,一把拔开塞子,深深吸嗅。浓郁香气,顺势喷涌,在座众人均是香道中人,又有莲生这一语引导,登时个个都嗅出,其中确有淡淡的竹香。
  “这是什么缘故,”陈阿魏茫然开言:“茉莉花蒸出的水露,为何带有竹香?”
  “因为用了竹管来冷却水汽。”莲生摊了摊小手:“那蒸腾的水汽自竹管中流过,才凝成水露,自然带有去不掉的竹香。”
  花夜来眉尖微蹙,依然昂首一笑。“你当然知道是用竹管!我早就与你细细解说过。还要用浸过冰冷井水的面巾帮助冷却,竹管接头处要覆上湿纸防止漏气,对不对?原来你向我请教的当日,就已经存下了这剽窃的心思!”
  莲生不慌不忙,淡淡应答:“姊姊,既然要制冷,当然是铁管、锡管最佳,冷却快,又无异味,你居然会先想到竹管,那是什么缘故?莲生家贫,弄不到铁管,所以只能以竹管对付,制得又慢又费力,你却为何要用竹管?”
  “我……”
  室中一时间静寂无声,所有眼光都盯在花夜来身上。花夜来口唇微张,停顿片刻,冷笑了一声。“竹香也很雅致,我要用它来增添花露的韵味。铁管锡管哪里比得?”
  “竹香是很雅致,但令花香失却了纯正。这款香品就是以纯粹取胜,不提纯也就罢了,还特意加上异味,这是什么道理?”莲生紧追不放,朗声继续:“姊姊对这天香纯露的制法,也真是令我意外,居然老老实实延续我的制法,至今还用竹管,早该换掉才是。我想制香之道,也是无上道法,当力求上进,决不能故步自封。虽然我早已舍弃了那瓶花露,但在心里,一直还忍不住地想着能够将它做得更好的法子。”
  人当此际,必要背水一战,无论如何也不能畏缩不前。花夜来强捺心情,也露出一个镇定的微笑:“我也有做得更好的法子!”
  “姊姊请先。”
  花夜来双手负在背后,在案边踱了个圈子。“这瓶花露香气虽然纯正,但失之单薄,用久了会有乏味之感。尤其春夏之际,遍地鲜花盛开,又为何要用单一的花露?我想须采用不同种类的花朵,依花性花期做成不同用途的花露,正如百花齐放,当有更大发挥!”
  “莲生却与姊姊想得不一样。”莲生凝立原地,只向那瓶花露一指:“香气丰富,固有所长,香气单一纯正,未见得就是短处。鲜花都有花期,而花露可不分春夏朝夕,随取随用,这正是香品不可替代之处。莲生所想到的法子,并不是以不同种类的花露拼凑而已,而是从花露本身再做一层分离。”
  这回轮到甘怀霜蓦然开言:
  “讲。”
  莲生从容继续:“诸君请细细查看,如我没有猜错的话,这瓶天香纯露中应有油滴挂壁。”
  众人轰然而前,都伸手去抓那青瓷瓶子。陈阿魏与十一娘你抢我夺,争相眯起双眼向瓶中观望,甘怀霜轻喝一声,两人才赶忙交出瓶子,奉给甘怀霜查看。只见那瓶颈狭小,瓶壁却是纤薄,举在空中迎光一照,便可看到明澈透亮的水面上方,清晰地现出一点油渍。
  “没错没错,是有油滴!这是怎么回事?”陈阿魏瞪视着莲生,又瞪视花夜来。
  花夜来一声不出,只是衣袖簌簌颤抖,带得腰间玉佩都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莲生斜睨她一眼,朗声回应:“用这法子提取的花露,上面都有一层薄薄的油。我试验过,不同的花,油份不同,茉莉比忍冬的油更厚些……”
  “我当然知道有油!”花夜来急忙插言:“我也试验过,茉莉和忍冬……都有油!”
  心中战栗,已然难以掩饰。低估了这丫头的本事,早该知道她不会轻易认输!犹记得她在荷花池前智斗师父乌沉,简直是大将风范,谈笑间便将乌沉踩得死死的,这等聪明伶俐的人物,怎会像姜氏那般任她搓圆捺扁?如今她肃然挺立在自己对面,姿态恭敬而神色毫无畏惧,各种细节与灵思信手拈来,一声声都在将自己逼入死地,怎么办?怎么办?
  “……你照我的法子制过,自然也知道有油!”花夜来脑筋飞转,努力保持平稳语声:“花瓣之中有油分,这有什么稀奇,只要花露本身香气纯正、效用适宜就好,掺杂一点油滴,算不得什么缺陷。你特意提起这个,是又要挑剔我的制法么?”
  “姊姊,你小看了那层油的效用。”莲生轻笑一声:“那层油是可以单独撇出来的,只要在引出水露的管子上再加一道引流就成,醇厚香美,犹胜花露。我那时随手擦在脸上,竟有祛痘之奇效,肌肤也滋润得多呢。若是单独出产香油,或者凝炼成油膏,想来也是绝妙的香品。这层工序,我当时没来得及与花姊姊细讲,花姊姊果然也没有想到,依然是连油带水一齐奉上。”
  “那,那油膏……”十一娘顿时馋涎欲滴:“如果上架售卖的话……”
  花夜来厉声打断:“既然油水都有滋润之效,又何必分离?我之所以连油带水一齐奉上,只因为这天香纯露不如耶塞漫露醇厚,和以香油一起,更增醇厚意蕴!”
  莲生应声接上:“不如耶塞漫露醇厚,那是花露本身炼制不够,怎能以香油补足?姊姊这法子,未免也太过敷衍了。要想香品醇厚,须要想法子反复炼制,正如人要上进,当认真磨练自身,绝不能觊觎他人!依莲生看来,油水分离之后的花露,远未达到香品制作的极限,只要善加提炼,仍然可以更加醇厚。”
  室中众人,鸦雀无声,个个双目圆睁,都盯在莲生脸上。
  香界人人皆知耶塞漫露是香中极品,只是不知制法,如若甘家香堂能够自行摸索出一种提炼方法,让天香纯露既有纯正香气,又能醇厚、浓郁,留香持久,则功效之佳、意蕴之深,犹胜耶塞漫露,那可是轰动香界的大成就。眼下瞧着莲生说得如此胸有成竹,不仅十一娘、陈阿魏,连甘怀霜也微微动容。
  “我想的法子是以蜡封于瓷瓶中,日光下暴晒,晒到原先份量的七成,既能除去花露中的水分,达增稠、防腐之效,又能保得香气不散。”莲生见众人都满脸期盼地盯着自己,不禁也有点讷讷起来,莹润的小面孔上,又恢复了小姑娘的羞怯本色:“我没有见过西方大食那个耶塞漫露,这法子也只是胡乱想的,但要做到纯正澄明而又浓郁醇厚,想来应当可行,我们不妨一试,让中华香品更胜一筹。”
  众人一片激动的喧哗声中,传来甘怀霜淡淡一句召唤。
  “莲生,你想了这么多,为何不与我言讲?”
  “因为花姊姊不让我说。”莲生咬紧嘴唇,微微昂首:“她指点我说这些都是邪道,为香界所鄙弃,教我走正道,专心制作香丸香饼。我直到今天才知道这东西并不是一无是处,还有它自己的价值所在,倒也不枉我当初花费连月功夫来试制它的苦心!”
  甘怀霜转向花夜来,细细打量片刻。
  “花夜来。”
  花夜来呆怔当地,已然无法开口回应。
  “花夜来,我虽是眼看着你一步步制出这天香纯露,都没有莲生想得这般周全、这般透彻,她这些灵思苦思,令人心悦诚服,你所说的那些,却更像是旁观得来的皮毛,这一切,你要做何解释?”
  花夜来终于张开嘴巴,然而樱唇乱颤,几乎语不成声:“她……她天赋异禀,当然……当然偷得一干二净……”
  “她若是偷得一干二净,甚至比你想得还周全透彻,又为何一直没有出手,直到看到你这款香品,才忽然一古脑倾吐出来?”
  “她……在找机会啊……日日去我香室制香,就是要……要……”
  “说到这个,我倒又想到一件事。”
  甘怀霜微微挪动身形,向前探过身子,一双锐利的眼眸,探究地盯向花夜来:
  “你已有半年多时间未曾制出像样的新品,花字香室所产,比其它香室低了七成还多。我只道你一时灵思低落,这也是人之常情。最近两个月,却突然佳作迭出,有些香品神妙无匹,前所未见,你告诉我,与莲生日日去你香室制香,有没有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双更,这是第二更。
  ☆、第56章 一败涂地
  “没有!”花夜来锐声尖叫:“那些都是我自己……”
  瞬间喉头哽住, 竟然说不出下文。眼角余光瞥见身边的莲生, 正默默盯着自己, 虽然一言未发, 但无形中的压力凛凛放射,竟如一块巨石悬在自己头顶。真要强辞争辩的话,难免又是一番论战,这丫头势必又是一项项滔滔不绝如数家珍,自己拿什么去跟她斗, 哪里斗得过她?……
  一瞬间的胆怯,看在甘怀霜的眼里,已经是了然分明。
  “花夜来,看来你盗别人的方子, 还远不止这一款天香纯露呢。”
  “没有……”花夜来强撑着张开嘴唇:“那都是我做的, 我自己做的!谁也没帮过我,从来都没有人帮过我……”
  甘怀霜敛袂坐回原位, 默然沉吟半晌, 转头望向莲生。
  “莲生,适才我一时急怒攻心,险些委屈了你, 希望你多多包涵。既然天香纯露是你创制出来,理当将名分归还于你, 嗯……这份技艺,实在惊才绝艳,连白妙都有所不如, 不过你基功太浅,全凭一腔灵思,却不能拔苗助长,让你冒进太多。这样吧,提升你为四品香博士,好好准备新品,待得开春之后参加香试吧。”
  一直昂首肃立的莲生,眼前骤然一阵模糊,伸手扶住了身边案面。
  这心头已经绞痛许久,闷塞许久,全凭一腔必胜的志气撑着,让她面对花夜来的深沉心机,不屈服,不放弃,纵然胸口剧跳,眼前时时昏黑,也咬定了牙关傲立不倒。适才激烈争辩,脑筋如飞旋转,已经完全顾不上悲愤委屈,此刻终于听得店东一锤落定,冤情得洗,这一口气终于松下来,一股酸痛自喉头直冲鼻腔,在这刹那间化作泪花奔涌而出。
  真相就在那里,或来早,或来迟,终不负,有心人。
  “谢谢东家。莲生定然,不负所望!”
  甘怀霜缓缓点头,眸光一转,重又望向花夜来,神情中的欣慰瞬间消逝,眼中烁烁微闪,鄙弃与怜悯交缠。
  “花夜来,你已经做到二品香博士,也算是为我甘家香堂贡献良多,若是就此除名,也教我于心不忍……”
  花夜来已然完全黯哑,面色惨白如纸,双手再怎样在袖中攥紧,也掩饰不住整个身体的微颤。室中众人彼此面面相觑,有人低声嘀咕,是满脸愤懑的十一娘:“刚才她自己都说了:堂规在上,必当遵循!我十一娘最恨这种两面三刀的家伙……”
  甘怀霜恍若不闻,继续说下去:
  “……然而如此沽名钓誉,行径太过卑劣,我不能为一时心软,便纵容不义之人。花夜来,堂规在上,恕不破例,敬请另谋生路罢。你刚刚制好的馨宁香,所有收益全部奉送与你,算是甘家香堂对你的一点情义。”
  扑通一声,花夜来瘫倒在地,一张粉脸哆哆嗦嗦,秀丽的五官挣扎扭曲,绞作一团。
  败了。
  惨败。
  一败涂地的败。
  大势已去,再无良策可以翻身。是谁的终究是谁的,蒙混得了一时,终究蒙混不了终生。堂堂二品香博士,要她怎么走出甘家香堂?她已有家室,夫家闻听她是甘家香堂的二品香博士,对她极为尊重,一向礼遇有加,如今因盗窃之罪被开革,必然轰传四方,以后不但无法在香界立足,都不能在夫家抬头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何必当初?……
  当初起意抢占别人心血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今日,再没第二个选择!
  绝望中举头四顾,只见莲生依然站在身侧,当下也顾不得其它,膝行两步跪到她脚下,一把拉住那玉色罗裙的裙裾,轻轻摇晃,双眼努力眨动,流下数行惨凄的泪水:
  “妹子……我要留下来,想留下来……你,你帮我说几句话?看在你我姊妹情分上,求你……”
  莲生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她愿意帮人。一直热诚如火,掏心掏肺地帮人。自打结识了这位花姊姊,满心感激仰慕,几乎愿意付出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但是今日一战,令她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艰难,真正见识了人情冷暖,也触及了人性底线。在她的十五年生命里,原只有大自然风霜雪雨是最大考验,如今才渐渐知道,人心才是世上最冷的风,最大的雨,最暴烈的霜雪,也是最坚硬的寒冰。
  不是没有一瞬间的动摇,想到她提携自己的旧情,想到平日里那温柔可亲的笑脸……然而再一想到她处心积虑地窃取自己心血的卑劣,柔婉微笑着怂恿店东开除自己的刻毒,心中那点温情,瞬间也就烟消云散。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对不住,花姊姊。”
  莲生用力拽开裙裾,脱离花夜来的手心。
  “堂规在上,我帮不了你。”
  ——————
  爆竹声中一岁除,年年除夕饮屠苏。
  小小一坛屠苏酒,一人一杯,正够全家饮用。碧绿微浊的酒液倾在杯中,宝光摇曳,醇厚香浓,那浓重的药香飘入莲生鼻端,清晰地辨出泡制酒水的各种香材:大黄、白术、桂枝、防风、花椒、乌头、附子……
  “阿娘,阿娘,要先给阿翁饮用才是呀!”辛家小侄女奶声奶气地叫道。
  正在斟酒的辛家嫂嫂笑了:“屠苏酒不比寻常酒,要先少后长,少者守岁,长者增寿。”她怀胎八月,已然大腹便便,费力地伸长手臂将耳杯递给小女儿:“来,你先饮,饮完了给阿兄,阿姊,然后给莲生姑姑……”
  莲生嘻嘻笑着点头,帮她把一杯一杯的屠苏酒奉向众人,自己禁不住咕嘟咽了一口口水。身边辛不离附耳道:“真的没事?”
  “没事的呀,一杯而已,我现今要半坛才能变身。”莲生也低声咕哝:“我又不是没饮过……”
  自从懂事以来,年年除夕,都是在辛家饮屠苏酒。由一口到一杯,酒量渐长,当年那个胖嘟嘟的小女童,如今也长成了娇美明媚的及笄女郎。啊,新的一年已经到来,莲生的年纪,不再是及笄,已经是二八了,再过四个月,便是十六生辰……
  咕嘟一口,饮尽那驱邪避瘟的屠苏酒,不去想来日面临的危难。
  “……是呀,成功跳级啦。一道道的难关都已闯过,眼下我已经是四品香博士,只要通过那一年一度的香试,便能进得香神殿啦。”莲生手掂酒杯,向身边的辛不离喋喋诉说:“当然啦,那场香试难得很,你不知道有多难,做评审的不只是我们店东甘怀霜,还有甘家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评审极其严苛,每年至多过得两名!”
  “你一定能成。”辛不离举举手中酒杯,漆黑眼眸中满是真诚的信赖:“再说了,不是每年一次吗?就算今年有差错,还有明年呢,你才十六岁,急什么,甘家香堂还没有你这么年轻的四品香博士吧?”
  莲生嘻嘻笑着,含糊地应了一声。
  辛不离还不知道,莲生已经没有来年了。
  只此一次机会,过便过,不过……便死。
  其实莲生心中,至今尚是茫然无措,不知要做到怎样才能过关。依照甘怀霜的一字之评,三品香博士当做到一个“心”字,所出香品,能以香气通达人心,启灵思,发共鸣。只此一字,却蕴含了千言万语,天下所有至理都在其中,乍一看灵思无数,细细想来,却是无迹可寻。
  心?
  要如何才能以香气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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