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阁下是谁?”
四周都是一片黑暗,唯有圣女如月光般耀眼的银发还闪烁着些微的光芒。她身处劣势,既看不清敌人的样貌,又由于庞大的黑暗气息压制而难以使出攻击性的法术,可尽管如此,她的话语里仍然不显分毫惊慌。
她平静地询问,仿佛背后站立的不是能决定她生死的敌人,而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她这样淡然自若的态度似乎让对方很是意外,沉默了几秒,那人才低低笑了声,回答道:“千万年的时光中,吾曾被冠以许多名号,绝大多数早已被人遗忘,你若当真想知道,可唤吾伊修兰。”
顾盼指尖微动,敛去了眸中的波动。
伊修兰……这个名字是神殿的禁忌,它只存在于教廷的禁书中,被锁在层层看守的密室里,无人知晓,亦无人敢提起。
——掌管黑暗的神明,同时亦是深渊的主人,自古以来都被光明神殿视为邪恶的化身。
顾盼垂着眸,她在听见这个名字后,脸上也没有半分慌张,只是沉吟了半晌,慢慢道:“深渊之主,您将我请到此处,所为何事?”
她特意在“请”字上加重了读音,嘲讽之意不言而喻。
黑暗之神伊修兰觉得她这副模样出人意料,但莫名地又能挑起他的兴趣,遂笑着问:“你看起来并不畏惧吾。”
顾盼轻轻扯起嘴角,虽然她知道伊修兰看不见:“惧怕无法对我如今的处境有半分帮助,再者,您既然没有在第一时间杀了我——那便证明,您的本意并不是找我麻烦。”
伊修兰一叹:“你可是比科森那个老奸巨猾的狐狸可爱多了。”
科森是光明神殿教皇的名讳,教皇身为总揽大权的神殿掌权人,在信徒心目中的地位估计与光明女神相当,他的名讳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挂在嘴边的,而伊修兰的语气却十分随意,仿佛他提起的只不过是一只随手可以碾死的蝼蚁。
顾盼其实对教皇丁点好感都没有,此刻也不去纠正伊修兰的折辱,只淡定地应承下他的夸奖:“能得到神明的称赞,是我的荣幸。”
伊修兰饶有趣味地问:“吾可不是你所侍奉的神明,什么时候神殿对于自己的死对头也变得如此宽容了?”
顾盼轻轻摇头:“您觉得我必须对黑暗深恶痛绝,这不也是偏见?”
黑暗之神的语气原本还是懒洋洋的,带着一丝近乎漠然的漫不经心,听到这句话话,他沉默了几秒,忽然收紧了环在顾盼腰肢上的手臂,猛地将她整个人抱离了地面,紧紧压入自己的怀抱。
顾盼双脚忽然凌空,她只在被猝不及防抱起的瞬间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然后就安静了下来。
没办法,伊修兰是身具神格的神明,而且她如今还在别人的地盘上,深渊内部到处弥漫着阴森恐怖的黑暗气息,顾盼体内的光明之力仿若碰见了天敌,全都龟缩在一隅瑟瑟发抖。
等级差距实在是太明显了,若非伊修兰没有刻意压制的意思,顾盼可能连手指都动弹不了。
“你这副样子,倒不像是从小养在神殿中,接受着那群虚伪至极的老狐狸的教导长大的……真有趣,他们可知道这一代的圣女竟是这般离经叛道么?”
伊修兰轻笑着,空余的另一只手抚上顾盼的侧脸,指尖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眉眼、鼻翼……最后停在了唇角。
光明神殿的圣女一直都是养尊处优,被信徒们视若神明,锦衣玉食地供奉着,所以伊修兰知晓她们肯定与那些寻常百姓家的女孩子完全不一样。
可是真正触碰到怀里这个人的肌肤时,他原本还带了点轻视的无所谓的情绪渐渐消失了。
他曾抚摸过人类帝国织出的最精美的丝缎,可那光滑柔软的面料亦比不上手下这毫无瑕疵的肌肤,他触碰着圣女的脸颊,就宛如掬着一捧极北之地的冰雪。
冰凉却又柔软,纯白无暇。
伊修兰蓦地笑出声来,他本就是黑暗的主宰,行事全凭喜好,根本无所顾忌,既然对这位圣女感到好奇,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兴致。
他恶趣味地按了按顾盼的唇角,有那么一瞬间惊讶于那比棉絮还要柔软的触感,而后沿着优美的唇形仔仔细细描绘了一番,慢条斯理道:“你的性子倒是很合吾的口味,本来……吾请你来此,是打算让你传个话,代吾警告科森那个老狐狸一番,但现在,吾改变主意了。”
伊修兰不知做了什么,但缠绕在周围的浓厚的黑暗一扫而空,顾盼眼前慢慢清晰起来,她眨了眨眼,眼中映出了这神秘的深渊景色。
深渊有着恐怖的名字,但它内里的景象却并不恐怖,相反,若是抛开上方阴云密布的天空不看,它与外面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
顾盼只看了一眼,心神就被伊修兰说的话吸引过去了,她甚至忘记了偏头躲开在自己脸上作怪的手,只是追问道:“您为何会认识教皇陛下?”
大陆上已近万年没有出现过跟深渊有关的消息了,有传闻说当年黑暗之神退守深渊后,深渊的入口就被神殿的几名大主教合力封锁起来,外界的人找不到,黑暗之神的人马就更别想出来。
但是如今看情形,伊修兰非但能自由出入深渊,貌似还与光明神殿有什么隐秘的牵扯。
顾盼慢慢蹙起秀眉,话音里不自觉地染上担忧:“深渊的入口应当被封锁了才对……”假如黑暗之神卷土重来的消息传出去,不知会造成多大的恐慌。
她的话里只有对位于深渊外的民众的担忧,她害怕乌诺斯大陆万年来的平静会被打破,但却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处境。
被黑暗之神桎梏着、被拖入人人谈之变色的深渊,甚至被伊修兰明里暗里威胁,她都一直非常平静。
只有在谈论到她所牵挂的人民时,才会流露出一丝真切的忧虑。
而这丝忧虑理所当然地被伊修兰捕捉到了。
“你在担心什么,圣女殿下?”伊修兰感到无比新奇,他低头俯视着怀里的银发圣女,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全新的、与众不同的玩具,他问,“你害怕神殿的地位受到动摇,还是担心自己的受到牵连?”
顾盼没有回答,她只是抬起手,反手拍在伊修兰的胸膛上,掌心中迸发出耀眼的白光。
伊修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驱散了黑暗,导致顾盼又可以调动体内的光明之力了,于是她毫不迟疑地冲他甩出一个攻击法术。
伊修兰反应极快,立刻放开了顾盼,往后拉开了一段距离,浓浓的黑雾从他脚下升起,宛如饿虎扑食般吞噬了那团白光。
顾盼本来就没指望一击得手,她双脚一沾地,马上念起晦涩的咒语,准备酝酿一个大招甩在黑暗之神脸上。
刚刚蛰伏着不动是因为有黑暗的压制,此时她逮住了空隙,自然是要作出反击的。
身为神殿圣女、光明女神最虔诚的信徒,安苏娜可不会有耐心听死对头瞎逼逼。
伊修兰听见她在念咒语,也不紧张,反倒好整以暇地背着双手,笑着望向她:“圣女殿下真是急性子,就不能听吾把话说完么?”
到这个时候,顾盼才总算看清了他的样貌。
黑暗之神从头到脚都是黑色,漆黑的发丝,漆黑的双眸,甚至那一身漆黑的长袍,长发落在衣袍之上,根本分不出彼此,真是一点都不负他的名号。
而身为神明,伊修兰在样貌上自然也占据着绝对的优势,顾盼甚至觉得他光靠脸就能拉拢一大批忠诚的信徒。
但顾盼显然不在可以拉拢的范畴内,黑暗之神异常出色的容貌对她起不到丝毫影响,她神情肃穆,仿佛没听到伊修兰的话语一样,依旧自顾自地念着咒语。
顾盼那身洁白的长裙此时已脏得不成样子,胸前沾染上大片深色的血污,就连那如秘银一般漂亮的长发上亦染上了鲜红的血迹。
明明看上去狼狈不堪,但她脸上专注到极点的的神情却足以令人忽视掉她此刻的衣衫不整。
毋宁说,正是她的一身狼藉,才反衬出神殿圣女所独有的圣洁。
仿佛泥泞里开出的花朵,处境越是严峻,越是能展露出在安逸中所不具备的、坚韧不屈的美丽。
伊修兰眯起双眼,深深地凝视着被光芒笼罩住的银发圣女,心下微微一动,忽然生出了一丝微妙的想法。
虽说这副神圣纯洁的表情的确不错,但若是能撕掉她这张淡然的面具,让她露出惊惶恐惧的神色来……
似乎更加美妙。
他摸着下巴思索,觉得这个提议非常值得一试。
本来嘛,作为黑暗的化身,他与光明阵营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尽管现在暂时与教皇达成了妥协,但在不破坏协定的范围内给自己找点乐子玩,伊修兰自然是不会介意的。
科森那个老不死的……只忙着为自己谋利,怎么会因为一个圣女跟他撕破脸皮?
毕竟圣女也不是什么不可代替的物品,没了一个再找一个就是。
黑暗之神顺从了自己内心滋长的欲望,他垂手站在原地不动,任由顾盼冷着脸将手中的白光对准自己,轻笑了一声,慢悠悠开口:“安苏娜,吾知道你冒险进入弥月森林的原因,你所寻求的答案就摆在面前,难道你舍得放弃么?”
伊修兰的眼神里丝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恶意,他诱惑般低声问:“你就不想知道,你所尊敬的教皇陛下到底隐瞒了你什么,不想知道弥月城的瘟疫是从何而来的么?”
最后一句话果然见效了。
听见弥月城三个字,顾盼的动作一僵。她消化了伊修兰话里的深意后,便用一种冷淡的、不带感情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手中的光亮渐渐熄灭。
她可以不管教皇的打算,可以不理会伊修兰刻意的挑衅,但弥月城的人们是她的软肋,她无法置之不理。
光明女神爱护世人,圣女秉持她的意志,自然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信徒出事。
伊修兰内心一直胜券在握,他毫不意外顾盼的妥协,笑着问:“终于肯安静下来,好好听吾说话了?”
顾盼眼神微冷,她并不愿废话多说,直截了当问:“瘟疫的事果真与深渊有关?”
“有关。”伊修兰很爽快地承认,连装模作样的推卸都不用,直接点头,“但你如果是想找罪魁祸首,那就不必抓着吾不放了。”
顾盼直觉不妙,手不自觉攥紧,想了想,问:“您是想说……教皇陛下与此事有关?”
刚说完,她就自我否定:“这绝不可能!”
反应很快,是个聪明的孩子,只可惜对光明神殿那种腐朽的造物居然还怀抱着愚蠢可笑的忠诚,令人惋惜。
伊修漫不经心地想着,心中对神殿的洗脑能力赞叹不已,但嘴上却越发柔和,他道:“吾知晓若无证据,你必定不会相信的,你随吾去一个地方,一切就都清楚了。”
……
黑暗之神将顾盼带到了深渊尽头,那里是一方泉眼,清澈的细流从泉眼处涌出,汇入河道里,向着远方奔腾而去。
顾盼一怔:“这是……”
伊修兰瞄了她一眼,答:“这是拉维达的源头。”
拉维达在大陆语中意为“生命”,这是一条横贯整片陆地的长河,被人们誉为生命之河,那源源不断的河水滋养着两岸的土地,孕育了无数子民。
传说,这条长河便是灵魂诞生之地。
“这河里……有什么问题?”顾盼不太清楚伊修兰带她来这里的用意,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发现河水清澈见底,看上去没有半点不妥。
“你且看着。”伊修兰并不多做解释,而是示意她往河中看去。
顾盼静静等了一会儿,就看见原本平静的河水猛然翻涌不息,澄澈的水面迅速染黑,宛如被人泼了一层墨水。
她有些诧异:“这是怎么回事……”
伊修兰很满意她脸上惊讶的表情,细细欣赏了一会,直到那双金色的眸子里染上焦急,他才开口解答:“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么,拉维达河早就被污染了。”
“污染了……”顾盼喃喃着,不可置信地摇头,“这怎么可能……”
她很清楚这条生命之河被污染意味着多么严重的后果。乌诺斯大陆上三分之一的人都依赖着拉维达河的滋养,如果这条河水有问题,那么——
顾盼心念一转,想起了弥月城的瘟疫,顿时恍然大悟。
“他们是饮用了被污染的河水……”弥月城是距离拉维达河源头最近的城镇,所以成为了最初的受害者,“难怪我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了黑暗的气息!”
银发圣女盯着伊修兰,眼中闪过浓浓的失望与厌恶:“你竟然作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即便是神,也不可被原谅!”
赖以生存的河水出了问题,这已经不是一座城市的问题了,很可能会牵连到整个人类帝国!
瘟疫一旦蔓延开来,形势就不是人为能够轻易控制得了的,这可是——关乎数以百万计的生命!
“你疯了……”一向冷静自持的圣女此时气得浑身发抖,她的瞳孔被熊熊燃烧的怒火染成令人炫目的瑰丽色泽,这份生气澎湃的颜色令伊修兰沉醉不已。
果然啊……这副神情,这气愤至极的模样……
才是她的美丽之处。
“你为何要这么做!”圣女仿佛终于忍受不了,体内的光明之力感应到她极度不稳的情绪,呼啸着爆发开来,巨大的能量波动撕裂了空间,在她周围刮起狂风,飓风所过之处,河水被激起层层波澜。
伊修兰面对着这突然爆发的庞大的光明之力,面上没有一点畏惧,他在暴风圈中岿然不动,唇边挂着笑意,道:“这可不是吾的主意,你若要责问,便去找你的教皇陛下吧。”
顾盼一滞,光明之力虽然有所收敛,但她仍是咬着下唇,倔强地瞪着伊修兰。
黑暗之神笑意更深,他大大方方地任由顾盼审视,慢条斯理地解释:“你的教皇陛下曾与吾做了一个交易,吾将拘禁在深渊底部的恶灵放出,将这些污秽之物投入生命之河,他便会将设在深渊入口的禁制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