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两个丫环吹灭了油灯,轻手轻脚走出厢房,今日紫芙值夜,就睡在外面的通铺上。
  屋里安静下来,一时悄寂无声,窗子半开着通气,有些许风飘进来,将香炉里燃着的香吹得四处逸散。
  那是淡淡的甘松香,不若别的香味浓郁,顷刻间就占据嗅觉,这香很没有侵略性,似有若无,那是骆宝樱今日与骆元昭去铺子里,她亲自挑选的,替换了原先的香,可也暴露了她的喜好。
  阴暗的屋檐下,站着的少年目光闪烁,不管是那举动,还是习惯,偏好,骆宝樱都与姐姐一一对上了,要说极小的地方像,也便罢了,可现在,任何一处都一模一样,除了那样貌身份。
  他委实难以释怀,就当是他魔障好了。
  假使不解决这个问题,只怕他回到京都也不能安心。
  做下决定,他不再犹豫,从袖中掏出一方黑色纱巾蒙在脸上,又摸出把匕首伸进去,将窗棂轻轻一撬,只听“咯”的声,在寂静的空气里格外响亮。
  第一次做这种事,他算不得沉稳,当下心头狂跳,生怕被人发现,忙又隐在黑暗中,然而这里是官员家眷,府邸又在湖州城中,寻常怎么也不可能遭遇匪徒,便算有值夜的丫环,谁会那样警惕?
  紫芙没有察觉,而骆宝樱今日出门做客,又逛了铺子,虽是因罗天驰的事情辗转反侧,但到底年纪小,身体熬不住困,也渐渐睡着。
  谁也听不见撬窗的声音。
  罗天驰松一口气,将窗棂打开,纵身跃入。
  他自小习武,师父乃是立下赫赫战功的祖父,得他真传,他身手利落,并没有磕碰到东西,慢慢行止床边,微弯下腰看着床中娇小的姑娘。
  姐姐身材高挑,形态婀娜,绝不是她这等样子,可为何她与姐姐那么像呢?他半蹲下来,借着月光细细看她。
  那睡颜并不是很安稳,眉梢略微拧起,像有心事。
  可这样小的姑娘,有什么心事?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脸。
  骆宝樱正熟睡,翻了个身没有理会,倒是嫌毯子有些热,将两只胳膊露到外面,肌肤在月光下好似豆腐般,白白的,又很嫩,仿若一掐就能流出汁水。
  他脸又有些热,心想她要不是姐姐该怎么办?虽然年纪小,总是个姑娘家,竟被他偷看了去。
  或者他该负下这责任,将她娶了?
  脑子里一时混乱,冷静了下,他握住她肩膀摇一摇道:“姐姐,快些醒来。”
  模糊中,仿若听到有人喊她。
  姐姐,姐姐……
  这世上,能这样叫她的,定然是弟弟罗天驰了,骆宝樱尚不清醒,呢喃道:“弟弟,别吵,再让我睡会儿,等会儿带你去二姑家。”
  大姑姑在皇宫,二姑离得近,他姐弟两个时常去那里,他与二姑家两位哥哥感情也好,因他没有亲兄弟,年幼时,总是要与表哥玩耍。后来渐渐长大,才结交年纪相仿的朋友,倒是没有往前去得勤了。
  罗天驰的眼泪突然落下来,将她一下抱在怀里,叫道:“姐姐。”
  怀抱炙热,力气又大,骆宝樱睡梦中,感觉自己被箍住了,浑身动弹不得,好像传言中的鬼压床似的,她挣扎几番,方才能睁开眼睛。
  这一看,差点魂飞魄散。
  眼前的黑夜蒙面人,是谁?怎么还抱着她?
  她吓得脸色惨白,张口就要喊人。
  罗天驰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道:“是我。”
  那声音再熟悉不过,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澈,好像山间泉水,缓缓从耳边流过,骆宝樱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胸腔里好似有什么爆裂开来,叫她无法承受,或许是巨大的喜悦罢,她颤巍巍伸出手,想要去碰他的脸。
  半途想起什么,突然又缩回来。
  自己是在做梦?怎么弟弟会在这里呢?
  这不可能!
  眼波又变得迷茫,华光闪烁。
  罗天驰将纱巾取下来:“是我。”
  少年英俊的容颜露出来,骆宝樱惊呼声:“真是你,你怎么……”
  “姐姐!”罗天驰压低声音道,“你别装了,你一定是我姐姐,不然你不会有这些动作,我在外面看了你许久,你到底,你为何,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虽然笃定,然而也是满腔的疑惑。
  骆宝樱白天还在为他轻视自己而失落,而今他竟然来到闺房,认出了她的真实身份,她极是欢喜,哭泣着搂住他脖子:“我死了就变成她了,我也不知为何,可你怎么认出来的?我以为你不喜欢我呢,我今日找你搭话,你也不理,我生怕你离开湖州……”
  没能控制情绪,声音有些大,紫芙在外面听见,连忙披衣起来,轻轻扣了一下房门,关切的询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在里面的二人浑身一僵,罗天驰连忙把骆宝樱放开来,就要从窗口跳出去。
  她把弟弟拉住,镇定的道:“我做噩梦了,没什么,你去睡罢。”
  听起来还有些困意,原来是噩梦,难怪那样奇怪,不过姑娘既然说没什么,定是无事,紫芙驻足片刻,转身而去。
  可好一会儿二人不敢说话,罗天驰握着姐姐的手,又小又软,他完全能包裹在掌心,而记忆里,都是她牵着自己的小手,走过那十几年的。
  一下子缩小那么多,到底是少年心性,他轻声笑起来:“姐姐,你现在得做我妹妹了!”
  骆宝樱斜睨他一眼:“就算我变小了,也还是你姐姐!”
  “不,妹妹。”罗天驰把她抱在怀里,“你往前照顾我那么久,如今换我来照顾你。”
  弟弟懂事了,骆宝樱当然高兴,可她在骆家,他怎么照顾啊?她叹口气,奈何自己再不能变成罗珍:“这事儿也就你知道,可不能告诉别人。”
  “姑姑呢?”
  “暂时不要,而且一定不能传出去,你想想,这事儿多诡异啊,指不定别人会以为我是妖怪。”
  罗天驰笑道:“就是妖怪,我也不怕。”
  那是他最亲的人,也是他人生的支柱,真是妖怪,他也认了!
  少年面上笑意盈盈,再没有当时的颓丧,可见他之前还是吃了不少苦头,骆宝樱伸手轻抚他的头发,柔声道:“都是我不好,要是那天我不去白河,便不会丢下你。”而这时候,她也应当是卫家的少夫人了,哪里会在这疙瘩角落,当这骆三姑娘呢!
  想起卫琅,她咬一咬嘴唇道:“他没有娶妻吧?”
  罗天驰道:“才几个月,他娶什么妻子?”不过看起来好似也没多少伤心,来灵堂时,拜祭下便走了。
  可姐姐呢,是极喜欢他的,当初见到一面,便与大姑姑提了,但这他并不愿告诉骆宝樱,反正她现在那么小,怎么也不可能嫁给卫琅。他笑着捏捏她脸颊:“妹妹,你放心,将来我定然会给你挑个天上有地下无的好相公的!”
  骆宝樱拍开他的手:“叫姐姐,谁是你妹妹?”
  往前惯来都是她捏他的脸,弟弟小时候生得胖乎乎的,像个大包子,她最喜欢揉了,哪怕他长大成为英姿煞爽的少年,她也总能肆无忌惮的捏他,尽管他不愿,也会任由她来,可现在,他居然敢捏自己的脸!
  骆宝樱是可忍孰不可忍,两只小手伸出去,狠狠将罗天驰捏了一通。
  她不知道,九岁的模样与十五岁是大不相同的,她此刻在罗天驰面前,那是丝毫的没有姐姐的威严,看她小胳膊小腿,罗天驰只觉可爱,暗道姐姐变成妹妹了,实在有意思,那种感觉竟然把往前生离死别的悲伤冲得一干二净。
  只余下相逢的欢悦。
  两人依偎在一起,轻声细语,只见夜深,骆宝樱觉得罗天驰再待下去,恐是有些不妥,这才催着他走。
  罗天驰不舍得,笑道:“我明日再来看你。”
  “又从窗口跳进来啊?”骆宝樱哼道,“幸好我是你姐姐呢,不然,你这行径与那些采花贼有何不同?往后可不准了。”
  他摸摸鼻子:“我这不是没有办法吗,但也幸好一搏,不然过几日回京都,你就见不到我了。”
  话音刚落,二人竟默契般都安静下来,因他们同时都想到了一件事,罗天驰终究要回京都的,而骆宝樱,却不知将来会在何处。
  好似这场离别,避无可避。
  ☆、第 10 章
  姐弟相逢,骆宝樱很晚才能得以休息,次日醒来去老太太那里请安,坐在椅子上就有些昏昏欲睡,要不是老太太与玉扇一番话,她当真要睡着了。
  “金姨娘比起你何止差了千万里,瞧瞧将宝樟教成什么样了,哪里像宝棠,每回别人瞧见,都说是正经的大家闺秀,也像个大姐姐,不似她,学得什么做派?”老太太摇头道,“如今罚了也好,让她知道点礼数,往后可得去京都的。儿媳妇原本就说,在京都给她选个好人家。”
  玉扇笑道:“夫人是真心实意,只宝樟年纪尚小,不明白事理呢。”
  老太太翻了个白眼:“金姨娘有一半的错,儿媳妇还不是一样?什么真心实意,她真肯多花些心思,宝樟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她端起茶抿一口,觉得这茶泡得很合心意,微微笑道,“她要是有你这样贤德就好了。”
  骆宝樱便是这时候清醒的,实在没料到老太太居然能夸一个妾室贤德,在富贵人家,阶层分明,妾室是个什么东西?那是随时能打骂发放出去的,说到底与奴婢也差不多,可老太太这样喜欢玉扇。
  抬起眼眸,她好奇的瞅了玉扇一眼。
  玉扇的模样实在生得普通,除了一双细长,略有些风韵的眼睛,五官毫不出彩,不管是与金姨娘,还是袁氏,都是不能比的。她此番正立在老太太身侧,眼眉含笑,一双手按在老太太的肩膀上,不重不轻的捏着,叫老太太很是舒服。
  “您谬赞了,奴婢哪里称得上贤德,有福气倒是真的,能服侍老太太。”
  老太太又是眉开眼笑。
  她原先不过是个略有些薄田的农家太太,并不知享福,后来骆昀入仕,才有些空闲,那时候她心疼儿子,买了玉扇服侍她,玉扇勤快又朴实,将家里打理的稳稳当当,又会伺候人,老太太这才能领会些做主子的乐趣。
  只骆昀并不喜玉扇,将她冷落十几年,老太太看她孤苦,便叫玉扇来身边伺候她。
  骆宝樱不知其中的关系,对老太太这态度免不得是有些腹诽的,可作为小辈不好置喙,且老太太说去京都的事儿,更加让她关注。
  她故作好奇的问道:“祖母,爹爹不是在这里当官吗,咱们怎么会去京都啊?”
  袁氏为哄老太太高兴,曾经是有这么一说,但到底有没有十足的把握,这并不能轻易的说出来。再者,孙女儿还小,万一泄露消息怎么好?明明还没有考绩呢,怎么能传出去京都的话?
  当头一个雷,将老太太敲醒了,她忙道:“不去京都,只是说将来或许会去。宝樱,瞧你这眼睛下面黑的,可是丫环们又怠慢了?”
  她看向蓝翎与紫芙。
  两个小姑娘心里咯噔一声,都不想步双喜的后尘,比起去粗活,伺候姑娘当真是件很轻松的事情!
  骆宝樱有些失望,难道说去京都是老太太随口一说?她笑道:“她们挺勤快的,是我昨儿梦做多了总是醒,才没有睡好。”
  “那下午补个觉。”老太太关切的道,“瞧你这小身板,不比宝珠高多少,可不能这样下去,正在长呢,要吃什么,尽管与你母亲说。”
  想起初来时,老太太的态度,骆宝樱心想,她这人很是分明,谁与她亲和,她也必会对谁好一些,恐怕如此,才会那么看重玉扇?
  可便算这样,总是不对,假使只因这个原因,便没了秩序,那是治理不好的。
  这是大姑姑与她说的话,故而她是侯府千金时,奴婢们都管得服服帖帖,但凡出点差错必得严惩,这便显得她性子有几分冷厉,或许因此,她在白河落水时,无一人搭救吗?难不成她们都恨透了她?
  骆宝樱眉头略拧。
  这几日因为姐姐警告的关系,罗天驰不好再做那采花贼夜闯府邸,只这时间难熬,毕竟一个晚上能说什么?除了相逢的喜悦,他还有好多话跟她说呢!
  幸好袁氏这人也是八面玲珑的,罗天驰是宜春侯,罗家在京都赫赫有名,罗皇后母仪天下,生下太子,如无意外,太子必是要继承大统,那罗家更是飞黄腾达,青云直上,没有哪家能比得过的富贵。
  礼尚往来,如何不相请?
  到得休沐日,也不拘女眷,将江家都请了来。
  看着身侧骑在马背上的少年神采飞扬,华榛满腹疑惑,真担心罗天驰是得了癔症!虽然他巴望着他好,不要再想罗珍的事情,然而这到底过头了,怎么看,罗天驰都好像遇到了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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