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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云娘滞了一滞,突然想到,“你昨晚就知道我们能出来?”
  汤巡检却沉吟了一下,然后笑道:“其实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是你没有告诉我。”
  “我告诉了你的……”
  “云娘,云娘!”这时远处传来了喊声,“云娘,你在哪儿?”
  “我家里人来寻我了!”,云娘赶紧去推汤巡检的手,“我们还是分开走吧。”
  汤巡检看看她,不但没有松手,反而加了些力气,便将她打横抱在怀里,抓得紧紧的,“我们一同出去。”
  云娘想挣扎着下来,可哪里能挣开。
  就在这里,杜家的村的人已经赶了过来,杜老爹走在最前面,见了云娘禁不住掉下泪来,“雨停了你大哥便来接你,却见竹屋已经被埋,我们都以为你出事了!”说着上前把女儿接了过,“可是哪里伤了?”
  “没有,”云娘被父亲接过便赶紧站起身道:“走山时我被埋在竹屋里,正好遇到了汤巡检,他便把我救了出来。”
  杜老爹感激不已,上行施礼道:“谢谢巡检大人,救了我女儿一命!”又见汤巡检形容很是狼狈,马上邀他,“还请巡检大人跟我们回家中梳洗一番,再备些酒菜,略尽感谢之情。”
  汤巡检避开那礼,却道:“昨夜大雨,我与云娘一起被困在竹屋中,一早才逃了出来,免不了有肌肤之亲,不胜惶恐,还望老人家成全。”
  杜老爹刚见了女儿被男子抱着,又是一身泥水,心里也早想到了这一层,只是汤巡检是盛泽镇的官,他却不好硬赖,万一巡检不许,反而坏了女儿的名声。所以只先把女儿接了回来,又请汤巡检来家,感激自是感激,也想悄悄问一声。
  现在听他在众人面前直接承认了,又如此客气地请自己成全,心里的石头先落了地,便笑道:“汤巡检可谓磊磊君子,偶遇到这等天灾亦是无奈,幸而你与小女安然无恙,平安回来,眼下先回家中再商量吧。”
  汤巡检便赶紧上前行礼道:“岳父大人,受我一拜。”
  杜老爹一惊,赶紧去拉他起来,女儿是和离回来的妇人,嫁给汤巡检也不过只能做妾而已,自己哪里敢受汤巡检的礼呢。是以他亦不称汤巡检为婿,只道:“巡检请起,我是当不起的。”
  二哥一直躲在爹的后面,现在急忙拉爹的衣襟,催道:“爹,你赶紧认了,妹妹嫁过去就是巡检夫人了。”
  情急之时二哥的声音未免大了些,大家岂能听不到?云娘气得满脸通红,又有四叔等人也都露出尴尬之色,汤巡检便笑道:“岳父,二哥说得很是。”
  杜老爹却不是山野无知的村夫,却不肯借此机会赖了上去,姻缘之事不比别的,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硬凑到一起的夫妻哪里能过好。
  况且他又没来得及问问女儿,所以只笑着说:“汤巡检高义,老汉不胜感激。我们还是先回村里,家里的女人们听了都吓得直哭呢,想是一会儿也要赶过来的,我们回去告诉她们一声。”
  这时云娘才注意到村里的男子差不多都来了,每个人手中都拿着锄铲等物,想来是爹将大家请来要把自己挖出来的,再想到娘和嫂子她们一定伤心不已,便也急着回去,拉着爹道:“赶紧回家告诉娘我没事。”
  杜老爹自看了女儿,先还高兴不已,听了汤巡检求亲也镇静自若,现在一经确定她安然无事,却突然又后怕起来,双腿竟软了,手里的铁铲握不住丢了开去,人堆了下去,幸运杜二郎就在他身后,一把扶住他。等了一下方好,只靠着二儿子站着,挥手向小儿子道:“你先回家告诉你娘!”
  四叔也是村里极有威望的老人,见状便上前向云娘道:“你爹是后怕了呢!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了,让他先缓缓。”又见汤巡检在场,便十分帮忙张罗,一叠声地吩咐村里的几个小伙子,“你们几个去集上买肉;你们几个去买酒;你们几个去请了张厨子备下席面;你们几个回去让女人们烧水准备洗漱……”
  大家听他吩咐各自做事,杜老爹这时也好了许多,便向四叔笑道:“先前别人家里有事,我常去帮忙张罗。现在我家里有事,我反倒不能了,多谢他四叔了。”又向大家团团揖道:“多谢多谢,今天都到我家里吃席!”
  四叔便与大家笑道:“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大家帮忙还不都是应该的。来时都以为云娘被埋了进去,现在竟然囫囵回来了,正是大喜事!且又有汤巡检帮忙,更是要好好感谢一番!”
  说着大家便浩浩荡荡地向回去,半路又遇到杜老娘一干女眷,原来男人们听了消息立即出发后,她们便随后也赶了出来,结果半路被杜三郎拦住告诉了云娘无事,这些女人们便在原地喜极而泣。
  现在见了面,杜老娘也顾不上云娘满身泥水,搂在怀里心肝肉儿地哭了起来。云娘也不禁泪下,颇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及至回到家里,云娘便从头到脚地洗了半晌,才将一身的污渍去了。杜老娘和大嫂不放心,检视了一番,只见小腿上有两道很轻的伤痕,也不需大夫来看,只自家拿了些药裹好,又放心道:“还好,并不要紧,也不会留疤。”
  自己一直被护着,所以才没有伤着,云娘心里惦记汤巡检,不由自主地急问:“他怎么样?”
  杜老娘便看了女儿一眼。
  倒是大嫂不理论,笑道:“你是说汤巡检吧,他伤得比你重,听你大哥说,身上划破了十几处,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已经请大夫看了,说是幸而并没有伤筋动骨,只好好休养就行了。”
  这就好,云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杜老娘便流泪道:“多亏了汤巡检,竟带着你逃了出来,若是有个万一,叫我可怎么活呢?”
  云娘便也想到当初在小竹屋时,自己也以为是必死的,也靠着娘抽泣起来。
  “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们娘俩儿怎么反倒哭上了!”大嫂劝道:“从去年起云娘便不是很顺,不如等伤好,我们一起去庙里拜拜菩萨吧。”
  “这话说得对,我怎么就忘记了,当初云娘从郑家回来的时候就应该带着她去拜拜菩萨的。”杜老娘被提醒了,便在心里算了一下道:“这一次,我们一家去吴江县城外的灵运寺拜菩萨,那里的菩萨是最灵的。求菩萨保佑云娘自此以后什么都顺顺利利的,还有三郎明年能中秀才。”
  说着又向大儿媳道:“你去外面先张罗着,我再与云娘说几句话。”
  看大嫂出去了,杜老娘便掩了门悄声问女儿,“我听你爹说,汤巡检在村里人面前抱着你出来的,又说昨天夜里有了肌肤之亲,实情可是怎么样?”
  云娘红了脸,低头道:“娘,并没有你们想的那样……”
  杜老娘先前帮女儿收拾一番,见她身上虽然满是泥水,可是衣服却还完整,现在便懂了,“只是那屋子太小,后来他又抱着你逃出来,免不了要挨挨碰碰的吧!”
  虽然即使真有什么事,杜老娘活了这么大的年纪,也不是不能体谅——正值青春年少的男女独处一室,想出也出不来,一时把持不住也没什么。但是如眼下这般自然更好,又露出笑意道:“汤巡检倒是有担当的人,只是你怎么想呢?”
  云娘其实正是心乱如麻,她倾慕汤巡检,而汤巡检也喜欢自己,自忖必死的关头如何许诺都可以,但是回到人世,便又想到了他们并不是一样的人。再想到汤巡检的祖父已经为他相看了亲事,更觉得踌躇。
  听说汤巡检的祖父原来是侯爷,现在虽然被夺了爵,但是他依旧是皇妃的父亲,一定会为汤巡检定一位出身不不凡,完全配得上汤巡检的大家闺秀为妻,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
  此时反倒将昨夜胆大包天、不顾一切的精神消了大半,犹豫半晌,终于摇头道:“我们本就不是一样的人,若是借此机会答应了他,他自不会反悔。但是他家里的人又岂能情愿?将来为了我不能与高门结亲,影响了汤巡检的前程,又耽误了他的子嗣,我自己也羞愧。是以这门亲事就算成了,终究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我们家里索性大方些,直接推了方好。”
  第57章 暗疾
  杜老娘看着女儿,神色虽然绝决,可是怎么也掩不住一脸的失落,却猜到了她的几分心事,便道:“汤巡检是主动提的亲,并不是我们家逼着的,想来还是真心。”
  “正是因为他真心,我更要为他着想,直接拒了,免得大家为难。”
  杜老娘停了半晌叹了一声气,“原是极好的一门亲事,再不能有的了,只是你说的也有理。”
  哪个当娘的不疼女儿呢?
  何况云娘这样懂事出色的女儿,又经历了那么多坎坷。
  自云娘从郑家出来,杜老娘便一心帮女儿再选一个好人家,可是过了大半年却依然没有结果。媒人的热情,郑家的后悔,云娘的反对,这些都使老太太慢慢想通了一个道理,女儿再嫁容易,但嫁得好却难。
  是以她刚一知道汤巡检提亲,喜不自禁后却还能冷静下来。汤巡检是官身,人物品貌都非同一般,但也正因为这样,女儿将来的路才更不好走呢。
  郑家不过是才有了几两银子,就不把女儿放在眼里,也把自家低看几分,所以前前知道云娘在郑家受累受气,却也不能理直气壮地上去说理,只能悄悄提醒女儿,可最终女儿仍然两手空空地和离回来。
  汤家是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女儿嫁过去,从此天各一方不说,万一有个好歹,自家恐怕连信都听不到,想再把女儿接回来都不能了。
  如果女儿能生养,生个儿子,哪怕是个女儿也能傍身,可是女儿注定没有儿女,将来又没有娘家扶持,叫她怎么能放心呢!
  而且又有杜老爹的一番话在前面,现在她便也说与女儿,“你爹方才悄悄对我说,以汤巡检的身份,若是不认这事我们也不能奈何他,原以为他肯收你做妾,也是极好的,也不算埋没了你。只是他直接就提亲,你爹反倒担心起来。他那样的人物,那样的家世,如何肯娶我们小门小户的做正室?听说他已经二十五了,妻儿皆无,该不是有什么暗疾吧?”
  又顺着想了下去,“整整一夜,你们也没什么事情发生,想来还真有几分道理。”杜老娘也年轻过,又因生在乡野,对于那件事又看得比诗书人家要淡一些的,夜间同处一室,动情的,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竟没有,反让人生疑了。
  云娘听了,倒一时说不出话来。
  昨夜的事情历历在目,汤巡检那沉重的呼吸声似乎就在耳边,他哪里有什么暗疾呢?只是这事并无可分辩之处,便道:“娘,我一夜没睡,现在头痛得很。”说着囫囵躺到了床上,掀过被子没头没脑地整个把自己蒙在里面。
  杜老娘也没奈何,便道:“既然如此,你就先睡吧。刚刚你爹也说过,已经是二嫁,便不要着急,免得再错。这事我们家里再商量商量,并认真打听一下汤巡检的为人再说。现在外面正忙着,我也得出去张罗了。”
  云娘等娘走了,依旧躲在被子里不愿出来。
  哎!想起自己昨夜做的事,她真没脸了,而且汤巡检会怎么看自己呢。
  正羞得无可奈何,又有四婶、村里的女人们来看她,只得坐了起来。听大家问伤情,问汤巡检,也免不了要答上一二。
  又听众人见汤巡检的模样个个赞不绝口,又因为都是妇人,说话也不必太过小心,有人直接就问云娘:“听说因为一同被隔在小屋里过了夜,便要娶你,可是真的?”
  云娘只得强撑着推脱道:“虽说过了一夜,但不过是被雨和走山的泥石隔住了出不来而已,哪里就提到了亲事呢?”
  “你别装憨,汤巡检已经当着大家的面说了,还想瞒我们不成?”
  他是真下了决心,在大家面前便说了出来,云娘只得又推道:“我的事都由我爹娘做主。”
  “虽然是这样说,可是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你也不小了,总要有自己的主意才是。”
  “那可是巡检大人呢,还要什么主意,赶紧答应下来才对呢。”
  “就是啊,这可真是天大的福气呢。”
  “云娘的命就是好!”
  大家议论纷纷,却都羡慕云娘,突然又有人道:“我们要会织锦多好啊!”
  “是呢,云娘,等我家攒够了买织机的钱,你也教我吧。”
  原来大家都把自己的境遇与织锦关联上了。但云娘转念一想,如果自己不学织锦,那么郑源便不会去府城卖绸,不会遇到采玉,不会私自卖了绸养了二房,然后自己不会和离,不会与汤巡检成为邻居,不会与他在竹屋中相遇,现在更不会有他的求亲……
  云娘神思恍惚起来,却又被大家摇醒,“云娘,你答应不答应啊?”
  她歉然一笑,“自然答应,只要你们买了织机,我便去教你们。”说起了织锦,云娘的话就多了,“我们杜家村养茧的人家多,本就适合织锦。自家养茧,自家缫丝,再自家织锦,利加在一起就越发厚了。且大家都一起织起来,攒得多了,牙行一船收走了直接送到吴江县或者府城,给我们的价也要高一些呢。”
  大家是眼看着这大半年来杜家的日子一天天地好起来的,便也盼着自家也能一样,现在听云娘如此说,更是满是憧憬,“到了那时候,怕我们杜家村也同盛泽镇一样富裕了!”
  大家说得正热闹,二嫂端着托盘进来给云娘送了些粥饭,满脸笑意地向大家朗声道:“大婶子、大嫂子、大姐姐小妹妹们!我们家云娘一夜没睡,又受了惊吓,什么织锦织绸的话以后再说也是一样的。现在外面摆好了席,我公公让人买了半头猪,又有几十坛子的酒,开了流水席请全村人呢!请大家赶紧吃席去,让云娘也吃些东西,然后好好睡一觉养一养!”
  四婶便笑道:“可是二郎媳妇说得对,我们一时说得兴起便忘记了。”便招呼大家,“我们出去看看有什么事可帮忙的。”
  大家呼啦啦地走了,二嫂便将托盘放在云娘面前,自己也在床边坐了,陪着小心道:“云娘,从昨夜就什么也没吃,一定饿得很了吧?”
  若是昨天,云娘一定会揪住二嫂问她为什么在汤巡检面前说自己倾慕他,会去找他之类道三不着两的话,可是现在她又没了这个心肠。如果没有她和二哥的谎话,她和汤巡检也许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所以亦恨不起她。只是她不想轻易放过,便淡淡地道:“吃了,也不怎么饿。”
  二嫂吃了一惊,便赶紧问:“吃了?吃的什么?该不是你们早约好了到那里幽会吧?”
  云娘气得骂道:“有你这样的嫂子吗?外人还没怎么样呢,你倒先往我头上泼脏水!”想再说上几句,终是因为二嫂有着身孕,不好与她真恼起来。
  “云娘,你别气,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当不得真的。”二嫂其实还是有些疑惑的,便悄声道:“这天地这样大,怎么就能那样巧凑到了一处?巧之又巧的是偏又遇到了走山,就是无巧不成书也没法子再这样巧了?”
  云娘本还是气,可听了二嫂的话,却对上了心事,也顾不上气,只呆呆地想,如果没有这一次巧遇,汤巡检便订了亲,自己也会终身不嫁,他们便会彻底没了交集。
  又想到小时候听说有月下老人为命中应该成夫妻的男子和女子系上红线,不管离着千万里,还是世代仇人,总能成就姻缘。看来自己和汤巡检果然有缘份。
  二嫂见云娘颇为所动,便又热切地道:“云娘,我和你二哥都是为你好,当时还颇费了些心思,才帮你在巡检司旁租了房子,现在汤巡检果然向我们家提了亲,还是正室,真是怎么想也想不到的好事!”
  又两手一拍道:“公公着实老糊涂了,这样的好事还不赶紧答应下来,在众人面前让汤巡检拿出贴身东西做订礼,把亲事做实了,防着他回去后反悔。”
  云娘斜着眼瞟了她一回,“你说爹老糊涂了?”
  “没有,没有,”二嫂赶紧摆手,“我哪里敢说爹老糊涂,我是说,这样的亲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怎么还拖着。要我说,现在就在家里拜堂成亲最好。”
  云娘听她越发不像话,便道:“那你去拜好了!”
  二嫂也气了起来,“我是好心,你偏句句与我顶着,又是何苦!”又向云娘道:“汤巡检要是向我提亲,你当我不去吗?”
  云娘无奈,再不理她,只得低头喝粥,待吃好了,便将碗筷一推,又重新睡下,将被子蒙在头上。
  二嫂见她不理自己,终没有办法,收拾了托盘要走,却又俯身向云娘道:“你可听过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话,可别怪二嫂没提醒过你啊!”
  见云娘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便气哼哼地道:“我是为谁?一家子人竟然都不领情,我便也不管了!”说着气愤愤地转身走了。
  云娘昨夜虽然略睡了一会儿,但毕竟不可能真睡实了,现在早觉得又累又乏,吃了粥越发的困倦,迷迷糊糊地便睡了过去。
  突然间她看到了汤巡检,穿着一身整齐的官服,佩着腰刀,站在船上向她问道:“云娘,你不肯随我走,我便走了,我们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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