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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已经捨弃,和即将捨弃的东西_6

  马歇尔法院的法官办公室四壁围绕着一柜柜用橡木书柜装起来的法律书籍,半圆雕花天花板上垂下深棕色的铜质吊灯灯架,乳黄色的玻璃灯罩散发出稍暗的光晕,让办公室笼罩着一股像英式大宅的起居室那种古旧而安静的氛围。
  不过英式大宅的起居室可能找不到四处不停张望,不时从西装外套扬起的下襬露出手枪枪套的便衣员警,还有捧着各式各样的箱子走进走出,全身被白色隔离衣跟同色头套罩住的鑑识人员。
  哦,对了,我还没提到尸体呢。
  林娜特.汤法官侧身倒在办公桌后的腥红色地毯上,身上的铁灰色格子套装上找不到一丝摺痕,如果没看到被乱发跟血覆盖得看不清楚轮廓的脑袋,会让人以为她可能是工作累了躺在地毯上打个盹,就像四周大楼里的那些上班族那样。
  「其实你见过她。」站在我旁边的齐亚克说。
  各式各样的画面从我脑中逐一闪过,最后停在五年前的某个场景,就在楼下的审判厅。「该不会 - 」
  「对,」他吁了口长气,「她也是五年前同意认罪协议,放走艾德格.布雷的那个法官。」
  「易千帆不会在这里吧?」
  「我们跟惩教所确认过了。」菲利克斯.凯普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棕色皮沙发上,「易千帆正躺在独居房的床上,狱警怕他玩起以前那种在毛毯下塞枕头的把戏,还打开牢门走进去,确认他真的躺在毯子下面。」
  「你们还好吧?」王万里说。
  「我还好,」佩奇检察官拍了拍坐在身旁凯普的背脊,「不过凯普可能还不习惯。」
  可能是刚看到一个人的脑袋当着自己面前,像七月四日的烟火一样爆开。凯普的脸色有点苍白,从已经松开的领子可以看见脖子上暴出一颗颗毛孔,让人想到躺在砧板上,剥光毛待宰的鸡。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问。
  「今天晚上我跟凯普来这里,申请将易千帆移到其他的惩教机构 - 」
  「佩奇检座,还是我来说吧。」佩奇检察官点头,菲利克斯.凯普接着说道:「过程中法官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她一拿起听筒,我们就听到窗玻璃有碎裂的声音,然后法官的头就炸开了。」
  「炸开?」王万里转头望向尸体。
  「法医,有什么发现吗?」佩奇检察官朝蹲在尸体旁,一个身穿白色鑑识装的高瘦人形招呼。
  法医抬起头,从白色头套的开口只能看见一副架在鹰勾鼻上的钢边眼镜。
  「射入口在右侧头部,没有明显的射出口,」他将细长的手指抽出地毯上从那团血跟头发的混合物,像医学院的解剖学老师那样在上面比划,「在地毯上可以找到几块左侧头骨的碎片,刚才鑑识组用探测器在脑部探测有金属反应。子弹应该是从右侧射进头部后,在里面炸开。不过可能要在解剖室锯开头部,才能确定是那种子弹。」
  「您说法官是在接电话时中弹的?」王万里转向凯普,后者的视线落在办公桌上一个公文夹大小的夹链袋。
  「电话就在那只夹链袋里,」凯普说,「鑑识人员说子弹的威力太强,连听筒都打碎了。」
  一部白色的办公室分机电话躺在夹链袋薄薄的透明塑胶下,听筒原本贴着耳朵的部份已经消失,只剩下一截溅了血的残桩。
  我瞥了电话机身一眼,上面贴了张小贴纸,印着代理商的名称,「十飞电信?」
  「对,也是谭十飞开的店,」凯普说,「两年前,他们标到了法院电话总机系统更新的案子。」
  「查到电话是谁打的吗?」
  「我们问过电信厂商,他们说这段时间没人打电话过来。」
  「什么?」
  「子弹是从这里射进来的?」我的伙伴走到窗台前。
  「是啊。」凯普说,「我们认为狙击手在对面,所以封锁了对面的大楼,目前还在逐层搜索,清查大楼里所有人的身分。」
  窗户的双层玻璃上有两个叠在一起的弹孔,或许因为办公室主人是爱好整洁的女性,窗台收拾得一尘不染,上面放着一个银相框,还有一盆巴掌大的盆栽,绽开小而密集的浓绿叶簇。
  王万里仔细检查窗台后,抬起头,「不用封锁对面大楼了。」
  「什么?」凯普愣了一下。
  「子弹不是从对面射进来的。」王万里指了指窗台,「如果子弹是从窗外射进来的,窗台上应该会有玻璃碎屑。」
  「那可能只是巧合。」凯普说。
  「法医说子弹击中法官的头部后,在里面炸开。」他望向办公桌,「如果子弹是从对面射进来的,必须穿过两层窗户,电话听筒,才能打中法官的头。为什么子弹可以击穿玻璃跟听筒,直到击中法官的头骨才爆开?」
  「恐怕还不是普通的玻璃喔,」我说,「这种高层办公建筑为了防风雨跟隔音,窗户用的都是双层强化玻璃,可能比法官大人的脑袋还要硬得多。」
  「那你的意思是 - 」佩奇检察官说。
  「发射那颗子弹的不在外面,」王万里指了指脚下的地毯,「在这间办公室里。」
  坐在沙发上的两个检察官朝彼此一瞥,转头望向我的搭档。
  「不,我不是指开枪的是两位,」王万里嘴角微微一挑,「当时两位跟法官面对面,如果开枪的是两位,子弹的射入口不太可能在侧脑。」
  我的脑海中浮出一个景象。
  不久前王万里跟我应一个朋友的邀请,前往台湾一个山村採访当地的地方庆典,主持人却在庆典举行到一半时,侧头被子弹击中。
  想到这里,我轻轻哼起『水舞』舞曲前面的几个小节。
  王万里瞄了我一眼。
  「我想我的伙伴已经知道了,」他望向坐在沙发上的两个检察官,「有人在电话听筒里装了微型的爆炸装置,会啟动电话的响铃,等到有人接听时,听筒里的装置会爆炸,把子弹射进接听者的脑袋里。」
  「慢着,我有问题,」凯普说:「如果子弹是从听筒里射出来的,为什么窗户上有弹孔?」
  「因为射出来的子弹不是一颗,而是两颗。」我说,「你看过德国人用的反坦克火箭筒吗?他们的火箭筒在发射火箭弹时,筒身后方会射出橡胶块,抵消发射时的后座力。那个听筒里的爆炸装置在射出子弹击中接听者时,另一头应该也会射出子弹,照法官当时的位置,另一颗子弹会击穿窗户,飞到外面。」
  「为什么要做得这么麻烦?」
  「为了让人以为,子弹是从外面射进来的。」王万里说:「而且老实讲,他差点就成功了。」
  「不过防爆小组检查过电话,」齐亚克说,「他们没有在里面发现计时器之类的机件。」
  王万里四处张望,「亚克,能不能帮我请法官的秘书进来?」
  齐亚克招来一个警员,吩咐了几句,对方走出办公室,没过多久,一个身穿灰色套装的高䠷女子走了进来。
  「我是汤法官的秘书。」女子微微点头。
  「您好,」王万里说,「平时法官的来往信件包裹,还有这间办公室的摆设,都是您负责的吗?」
  「是的。」
  「请您回想一下,这件办公室的陈设,有哪些是这几天拿进来的?」
  「这个嘛 - 」秘书的目光四处搜索,最后停在办公室靠墙的壁炉上,「有了,那个时鐘。」
  「时鐘?」我顺着秘书的视线望去,落在壁炉上一方深黑色的木块,木头正面的金属框中心镶着液晶萤幕,上面闪现着浅绿色的数字。
  「那座时鐘是三天前寄到法官办公室的,据说是南非的猢猻木,」秘书说:「因为法官以前曾经在南非住过一阵子,认为应该是当地朋友寄过来的礼物,就要我们将时鐘放在办公室里。」
  「亚克,能找防爆小组检查一下吗?」王万里转头望向齐亚克。
  齐亚克朝某个进门的鑑识人员使个眼色,后者连忙走了出去。
  「你认为引爆器可能在里面?」齐亚克说:「问题是,那个时鐘跟电话有一般距离,不是吗?」
  「时鐘里面应该有定时线路,」王万里说:「在指定的时间会发射无线电讯号,引爆听筒里的爆炸装置。」
  「如果防爆小组可以分析那个时鐘的结构,就可以知道炸弹设定在什么时候引爆 - 」
  我话讲到一半,壁炉上的时鐘外壳霎时迸出数道火花,烧穿深黑色的木质外壳后匯聚成一团红燄,开始吞噬整座时鐘。
  王万里解下风衣展开,挡在齐亚克跟检察官面前。我连忙抄起壁炉旁的红色钢瓶灭火器,拔出插销,瞄准时鐘握紧手把,喷出的白色泡沫倏地盖住了壁炉上半部。
  几名警察衝进办公室,「你们没事吧?」
  「我们没事。」齐亚克回过头,两个检察官整个人几乎陷进沙发里,挡住脸的手臂还没有放下来。
  我放下钢瓶跑到壁炉前,抽出衬衫口袋里的钢笔,试着拨开上面一层厚厚的白色泡沫。
  泡沫下只剩下几块焦黑的木料,还有一些黑色碎片。
  我回过头,王万里正站在身后。
  「最后的证据也不见了?」他说。
  「如果防爆小组能从这里面找到什么的话。」我将钢笔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插回衬衫口袋。
  凯普望向佩奇检察官,后者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走到王万里面前,从西装口袋抽出一张A4纸。
  王万里接过那张纸,「支付梅尔文『绿色森林』房租的匯款帐户清单?」
  「西丝莉跟陶特先生在办公室跟银行联络,试着找出每个匯款人的身份。」
  我从王万里身旁看去,纸上印了几个名字:
  『汉赛尔.葛拉罕(Hansel Graham)
  葛丽特.布朗(Gretel Brown)
  康纳.乔登(Conor Jordan)
  迪伦.欧尼尔(Dylan O'Neill)
  凯特琳.斯图尔特(Caitlin Stewart)
  派崔克.昆(Patrick Quinn)
  梅金妮.麦克劳林(Mckinley McLaughlin)
  肖恩.麦康纳(Sean McConaughey)』
  「很遗憾,大部份都是用假证件开立的人头帐户。」凯普说。
  「不,这份清单很有用。」
  「喔?」
  「你看前两个帐户的名字。」
  「汉赛尔.葛拉罕跟葛丽特.布朗?」
  「汉赛尔与葛丽特是格林童话里的一对兄妹,当他们被父母遗弃在森林里时,靠着沿路撒下的麵包屑找到回家的路。」王万里点了点额头,「匯款的人给帐户取这个名字,应该是告诉我们,沿着这个名单,就可以找到他。」
  「这可能只是巧合而已。」佩奇检察官说。
  「或许吧,」王万里说,「另外整份名单除了汉赛尔与葛丽特是德国名字,其他全是爱尔兰人常见的名字。甚至葛拉罕跟布朗,在爱尔兰也是常见的姓氏。」
  「可能那傢伙搞到纽约市某个分局的人事档案,用上面的名字开立人头帐户,」齐亚克笑了笑,「不是有人说过,纽约警察大部份是爱尔兰人吗?」
  我的目光在名单上转了几圈,然后落在最后一个名字上,「肖恩.麦康纳?」
  「有什么问题吗?」齐亚克说。
  「万里,你说名单里大部份是爱尔兰名字?」
  「是。」
  「我以前在英国受训时,教官提到部份北爱尔兰的武装独立团体,会用固定的化名在公开信件,还有跟警方联络时使用。其中有一支团体『夜行军』,他们使用的化名就是肖恩.麦康纳。」
  「『夜行军』?」凯普问。
  「这支团体原本以攻击银行、政府机关、劫持民航机等暴力手段为主。大概从七年前开始,他们改在公共场所安放定时炸弹来威胁英国政府,据说他们当时吸收了一个机械天才,製造出来的炸弹,甚至连军方的防爆小组成员都拆不掉。」
  「你怀疑在听筒装爆炸装置的人,跟『夜行军』有关係?」齐亚克说。
  我点头,「我可以问一下在英国的朋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线索。不过今天太晚了,最快也要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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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诺曼.夏普少校是英国特战空勤队(SAS)某中队的指挥官,三年前我带着纽约市警局的参访团,到英国赫里福SAS的训练基地访问时,他负责接待我们。几个月后他带着自己的部属来市警局访问时,换成我招待他们。
  当时我们所谓的『接待』这回事,就是白天在训练屋跟靶场试着打烂所有手上有枪,而且会动的东西;然后晚上在酒吧试着打倒所有手上有傢伙,而且准备打倒我们的人。
  隔天上午我在报社办公室拿起电话听筒,转了几个单位,拨通了夏普办公室的电话。
  「这是夏普,」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像张砂纸,磨擦着耳膜。
  「我是霍士图。」
  听筒里爆出一声大笑,「听市警局的人说你辞职当记者了?最近还好吗?」
  「还不错,」我说,「你怎么调到预备役中队去了?」
  「年纪大了,想休息一下。不过你还年轻,当记者会不会太浪费了?」
  「还好,有时市警局的朋友也会丢给我一点活儿,多少赚个零用钱,」我按下话机上的扩音键,让坐在对面的王万里可以听得见,「还记得肖恩.麦康纳吗?」
  「夜行军?」
  「市警局发现了一个爆炸装置,製作者有用到这个名字,」我说:「我们怀疑对方是不是跟『夜行军』有什么关係。」
  听筒对面的声音停了好一阵子,如果不是还能听见背景隐约传来的沙沙风声、鸟叫、操练的答数声,我恐怕会认为电话线路断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声音才又响了起来,「这不可能。」
  「为什么?」
  「『夜行军』在七年前开始使用定时炸弹,当时一个叫尤利克.汤普森的大学工科教授加入他们,帮他们设计了很多精巧的爆炸装置,」诺曼.夏普说:「我们的防爆小组给他取了绰号:『敲鐘人』。意思是说拆除他设计的炸弹,就像在敲响自己的丧鐘。」
  「那他有可能在纽约吗?」
  「不可能,」诺曼的声音顿了一下,「他三年前已经死了。」
  「死了?」
  「当时『夜行军』在曼彻斯特的一间小学安放炸弹,威胁政府释放他们在牢里的两个地区领导人,」诺曼说:「炸弹不晓得出了什么问题,他被迫溜进学校修理,结果他进入安装炸弹的校舍没多久,炸弹就爆炸了。」
  「不会吧?」
  「当时我指挥队员撤离学校的师生,所以记得很清楚。」诺曼说:「或许组织里再也找不到跟他一样善製炸弹的天才,那个事件之后,『夜行军』就没再用过那么精巧的爆炸装置了。」
  「是吗?我懂了。」我叹了口气,「谢谢你告诉我。」
  「不客气。」
  「看样子这条线也断了,」掛上电话后,我拨了电话给齐亚克。
  「防爆小组回报说,那个时鐘毁坏情况太严重,没办法重建整个装置,」齐亚克说:「不过他们也提醒我,搞不好真的有狙击手,那个时鐘不过是个失败的IED。」
  IED指的是『简易爆炸装置』(Improvised Explosive Device),就是用身边拿得到的零件,紧急做出来会爆炸或燃烧的玩意儿。
  「秘书说时鐘是寄到法官办公室的,」王万里说:「能查出是哪里寄出去的吗?」
  「跟邮局确认过了,包裹是从中央车站附近的邮筒投递的。那个邮筒附近没有监视器,就算有,那一带每天都有数百万人经过,很难确定投递的人是谁。」齐亚克说:「哦,对了。知道昨天凯普他们找法官要干什么?」
  「不是说要移监吗?」
  「他们跟那个法官提议,把千帆移监到莱克岛。」
  「莱克岛?」我笑了出来,「难不成他们认为他会偷溜出来,所以要把他关在孤岛上?」
  「是啊,搞不好他们幻想他乘他们不注意时,从牢房偷溜出来,到处偷装炸弹,」听筒里传出一声嗤笑,「拜託,他坐在轮椅上耶,连行动都有问题,怎么还有可能偷偷溜出去?」
  「是啊,那个法官虽然被爆头,但她脑袋不见前至少签了文件,大概今天就会移监。」
  「亚克,」王万里说:「你可以跟莱克岛的惩教所那边讲一下吗?士图跟我这一两天想带点东西去看易千帆。」
  「我试试看,」亚克说:「我可以问是什么东西吗?」
  「几样小菜,」王万里说:「我们两个最近可能会离开纽约一阵子,临行前想跟他聊聊。你要过来吗?」
  听筒那头停了一下,「好。你们要去莱克岛的时候跟我讲一下,我跟你们过去。」
  「那就麻烦你了。」
  我掛断电话,望向我的搭档,「我们要去哪里?我怎么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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