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节
回到宿舍,更叫人窒息。
邱雨辰一声没吭,在宿舍里沉默哭了三天。她也照常上课,睡觉,但就是一句话不说,只要闲下来,便发呆流泪。
杜若小心地照顾她,帮她打水,整理桌子,她也不管。
直到一星期后,她突然开口:“杜若,我很后悔。”
“后悔什么?”
“那次辩论赛,我为什么要帮你。”她说,“如果我不去就好了,就不会注意他,不会喜欢他,不会在一起。那现在他就只是一个陌生的校友,我也就不会伤心了。”
她内心泛起尖锐的刺痛,张口无言。
而人生哪有什么如果,只有灾难后灰败惨淡的现实。
一个多星期后,杜若终于鼓起勇气去实验楼,看一眼prime实验室。门上贴了封条,任何人不准进入。
难受的情绪再次漫上胸腔,她承受不住,转身要走,却见朱韬来了。
他苦笑:“习惯了,总不知不觉走到这儿来。”
这些日子,他憔悴不少,宿舍里突然少了两个人,空空荡荡,时刻提醒着失败和悲剧。每个人都过得辛苦而凄惨,都无法接受现实。
“杜若你说,李维是不是在最后一刻都相信,no.2她会停下来?”朱韬喃喃自语,惨笑,“我也这么认为呢。直到现在,我都不信我们失败了。直到现在,我都没法接受。”
杜若怔然,她也不信啊。这些天,她像活在噩梦中一般,还总盼着能醒来。
她问:“你联系过他吗?”
“谁都找不到他,问过他妈妈,但不好次次去伤阿姨的心。”他落寞道,“他现在应该过得很不好。”
她鼻子酸了。她知道,可不能去想象,太痛。
朱韬:“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讲。”
“有事直说啊。”
“警察那边案子结了,专家也查不出prime no.2到底为什么失控。但可以判断是速度、控制、传感、制动多方面原因叠加,确定是机器自身原因,非人为。定为技术失败。可事情闹这么大,学校还是要做个表态,必须有人为这次失败负责。”
杜若顿有不祥的预感:“意思是……”
“专家调查说,no.2失控最可能的原因是现有的技术和安全防范措施无法支撑她的整体运行速度和自主意识。学院把这次事故归咎于景明对no.2的贸然改进,要把他开除。”
她浑身凉透:“我要去找他们!”
“你以为我们没找过吗?”朱韬拉住她,眼睛湿了,“没用的。何望还能把院里官网黑了,发泄一下。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有靠景明自己。”
“什么意思?”
“景明家有那个能力。如果跟学校打官司,说责任不在他,肯定能赢。”
她心头又是一凉,疼得脸都白了:“他那个性格怎么可能跟学校打这场官司?!”
朱韬痛苦地抓了下脸:“我跟阿姨发过消息,可她不理我。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想的!万子昂说,叔叔阿姨没跟学校协商就给了李维家巨额赔偿,就好像,好像他们默认了这次事故的责任就在景明。这事如果传出去,网上又要……”
“不是。”杜若摇头,“不是外界想的那样。叔叔阿姨特别善良,特别心疼他,他们只是……”她心里苦涩得什么都说不出了,半刻后,定定道:“我去找阿姨。”
她立刻联系明伊,转述了学校的意思。
这一次,明伊答应了见她。两人约在一处咖啡馆。
见到明伊时,杜若吃了一惊。她明显消瘦了,人依然优雅,却掩饰不住眼底脸上的憔悴。
杜若心里有无数话要说,也该礼貌问候一句,可一开口,所有言语堵在嗓子里,只有一句:“他还好吗?”
“不好。”明伊深吸一口气,眼眶泛红,“半个月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没出过门,没说过一句话。就像是,要废掉了。”一贯从容善良的女人到了此刻,眼睛湿了,立即拿纸巾摁住,轻声,“小若啊,阿姨的儿子,像是要废掉了。……我倒希望他能哭,能发脾气,砸东西,至少发泄一下,可他一点儿声音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杜若抓住桌沿:“阿姨我能见见他吗?就一面。一面就行。我去跟他说,这不是他的错,至少不是他一个人的错。”
“没用的。”明伊摇头,“他的性格,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没有脸面见任何人,尤其是你。他越喜欢一个人,在她面前就越骄傲。可如今……见了你,只会让他更痛苦。他的自尊心已经承受不了。……他爸爸,平时他不犯错都要批评几句,可这次闯下这么大的祸,一句没说他。因为这次不一样了。”她微哽,说不下去了。
杜若心如刀绞,眼睛泛红:“那他该怎么办?阿姨,要怎么办才能让他走出来?”
“我不知道。学校的事,朱韬万子昂都跟我讲过。我和他爸爸也考虑过打官司,但放弃了。他绝对不会同意。跟学校打官司推责任,他宁愿去死。你问我怎么办?”明伊拿手遮住眼睛,“小若,阿姨不知道怎么办?已经没有办法了。”
杜若整个人凝滞了。
她已经能想象到景明目前的状况,厚厚的窗帘拉着,房间黑暗无光,他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死了一样。
窗外一天天日升日落,昼夜交替,他无知无觉,就那样无声地躲在黑暗里。
见过明伊后,杜若丝毫没有好转,更苦更痛了。无时无刻,心像泡在冰冷的深海里,拿刀一下一下捅着。
回学校的路上,她坐在公交车里,望着北京金灿灿的秋天,那热烈的灿烂的色彩,火一样灼烧着她的眼。
如此明媚的秋天,她的内心一片荒芜。
……
杜若已是走投无路,回到学校,突然想起去找梁文邦老师。
事情已过去半月,梁老师仍很消沉,满目伤感。这次失败对他的打击同样巨大。见到杜若,第一句便问:“景明现在怎么样?”
杜若摇头:“谁都没见过他。”
梁文邦更伤感:“我也联系不上。出了事,我们这几个指导教授都有不可推脱的责任。不是他一个人的错,可这孩子太自负,这种挫折他承受不了。”
杜若听言,请他跟领导反应,救救景明。
“我已经尽力。可行政上的事,我们教学的管不了。甄教授甚至想尽办法帮他联系mit,让他提前去那边上学。可……”
她明白了:“如果学校把责任归在他身上,开除他,他就去不成了是吗?”
“是。这样下去,以后他在这个领域,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她心慌了,急道:“老师我求你想想办法吧,院里不能这样啊。这次事故死的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比谁都痛苦。项目失败,不该由他一个人担责!”
梁文邦沉默半刻:“我倒是有个办法。只不过如果不成功,你就有被学校开除的风险。”
杜若想也没想:“什么办法?”
第60章 (8月30日第二更)
杜若叩响办公室的门时, 袁副主任正赔笑着打电话:“吴科长,这个事情一定会有交代!针对这次事故的发布会明天上午照常进行,麻烦了麻烦了。”
他放下电话看向门口,皱眉:“有事情?”
杜若走去他桌前, 自我介绍:“袁副主任, 我是杜若,prime的队员。”
袁副主任一听,眉毛皱得更厉害,更不耐烦:“你们一个个地来骚扰, 我还工不工作了?”
“既然一个个都来了,为什么院里不能听听我们的想法?”
“什么想法?”他一拍桌子,“都搞出人命来了还说什么想法!”
杜若被他吓得一抖,提声道:“那也是大家的责任!为什么全推到他一个人身上?项目失败, 毁了学校在科技领域的声誉。全推给他,说他自负不听劝阻当然简单。可学校的声誉重要,他的前程就不重要吗?他为学校赢过那么多荣誉, 现在一出事就……这样毁掉他的未来, 不过分吗?”
袁副主任勃然大怒:“本来就是他骄傲冒进, 不听劝阻。我早看他不会有出息,自负自满, 目中无人!你们说是团队的责任,好, 以后谁来找我, 签字担责, 全跟他一起开除!”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突然冷静了:“袁副主任,从来没人劝阻过我们。”
“什么?”
“要开除,把指导我们的教授副教授导师全部开除!”她胸膛起伏,一字一句,“每次项目改善都是得到教授批准同意的。反馈报告上他们签过字的。项目失败,副队的死,谁都脱不了关系。如果你坚持把责任推到他一个人身上,我……”她咬牙,
“我会找记者,把prime内部的记录报告全部公开。让大家看看,所有进程都是全队同意的,还有甄道明教授,梁文邦教授,杨长青教授,徐远副教授……他们都同意了。要完,大家一起完。就让院里所有的精英教授和学生都一起完蛋!”
“你!”他拍桌起身,指她鼻子,“他们可都是你的老师你的同学!”
“我不管!你们不能逼他去死!他那么……”才开口,她眼睛湿了,哽咽,“那么好……你们把他逼成这样,他都没想过跟你们打官司。……袁副主任,学院不能这样!当初试车成功,他给学校20%的股份眼睛都没眨一下,说是应该给母校的。可你们呢,得奖就沾光,失败就撇清。你们不能这样!”
袁副主任噎住,黑着脸直喘气。
“我不知道能不能说服你。可是……”她狠狠含泪,“话放这儿了,如果院里要毁了他,我就把院里教授和学生全拖下水。”
杜若出办公室时,一下子扶住墙壁,她吓得腿都软了。
回宿舍后更是脸色惨白,抱着自己坐在椅子上不停打抖。
何欢欢听说,急得直跳:“你这恋爱无脑的,你疯啦!要是你的威胁没用,院里坚持处罚他还把你一起开除怎么办?你不读书不要前途啦?他家有大企业继承,你呢?他前程好得很,轮到你拿自己的去换!”
“你别说啦!”杜若尖叫,害怕得抱住脑袋哭起来。
欢欢还要说什么,夏楠道:“别说了!……有这功夫,不如多找些人去bbs上顶何望他们发的请愿帖!”
那夜,杜若恐惧,害怕,战战兢兢。
万一她被开除怎么办?怎么回家见妈妈?
她彻夜未眠,精神紧张,直到天亮。
夏楠打开电脑看学校发布会直播时,她缩在床上,手指堵着耳朵,脑袋埋进枕头。自己剧烈的心跳掺杂着嗡嗡声,遮盖住外头的一切声音。
直到她隐约听见:
“……程序一切正常,是因为意外。这是整个学校的失败,会吸取教训。”
何欢欢惊喜尖叫:“杜若!杜若!”
她稍稍松开手指,听见记者询问:“会停止项目吗?”
“需要观察一段时间。”学校发言人沉稳的声音传来,“科学研究的道路上,总有让人心碎的失败和挫折,因此,成功和成就才格外难得。希望年轻人们不要气馁,不要灰心,爬起来,继续上路。母校会永远支持你们。”
杜若嘴唇苍白,剧烈颤抖着,热泪疯狂涌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
prime no.2风波自此告一段落。
头一个月,还有人议论纷纷,好奇景明何去何从。可他始终没出现。
一个多月后,就少有人再想起他。
只有杜若依然每天给他打电话,每天在“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的声音中入睡。也依然给他发消息,哪怕石沉大海。
她曾给明伊发过一条短信:“阿姨,请联系一下言若愚先生。或许,景明会愿意和他谈谈。”
但明伊没有回复。
秋去冬来,枯叶落尽。
景明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