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自从谌掌门闭关,他家行事便越发肆意,青城剑门两年招收一批外门弟子,上一轮所招收的弟子中,刘姓者占据了四分之一。更不要说外门内门的大小管事,做饭的厨子,喂马的马夫,只要和刘家沾亲带故便高人一等。
众多刘家人认为,只待自家出一个如谌巍般的天才,便可将青城掌门的位置囊括手中了。
谌掌门已经百岁有余,就算大宗师寿命悠长,也必须开始培养接班人。谌掌门这些年只收下了一个弟子,这位大师兄在外游历居多,很少在宗门里出面,并不服众。刘家往青城剑门送去那么多人,就是打着掌门亲徒这个位置的主意。
他们想得挺好,依靠贪墨的各种天才地宝,族中的确也出现了数个值得称道的人物。
之前那位刘少爷出自刘家三房,算是被族中培养的重点种子,但是真要说天才,他并不够格,他兄长刘明业才是。
刘明业正是两年前拜入青城剑门的那一批刘家子弟,和刘家其他人相比,他为人温和厚道,人缘极好,人人见到都口称一声刘师兄,什么事只要他打招呼,很少有外门弟子不去帮忙。
闵吉所见到的青衣剑仆们都属于青城剑门,是刘少爷背地里用刘明业的关系叫来的。
还有赶驴的车把式,他们不敢得罪刘家,听刘少爷找人,当然答应下来,见到如描述所言的闵吉和车山雪,送他们下车,转身便去报了信。
两日前,刘少爷焦急返家,先在家门口和另一个被刘家重点培养的种子大吵一架,言语俱是对方怎么暗害于他,等叫来家养大夫一瞧,没看出半点毛病,刘少爷在长辈同辈之前丢了个大丑。
刘少爷哪能不知道自己遭人戏弄,青城冬试的名额又未到手,被人嘲笑的他非要出口气不可。
可是今夜,他从得到报信遣人前去开始等,一直等到夜半三更,都没等到剑仆们捉了车山雪闵吉二人回来。
刘明业带着一身寒气跨入小院时,见到的就是自己不成器的胞弟在门廊下左右渡步。
长辈们对胞弟明里暗里指责犹在耳边,刘明业没好气地喝到:“你在干什么!”
“大哥!”刘少爷奔来,“我请了些剑仆替我教训之前戏耍我的人……”
他一提,刘明业的自然想起自家胞弟是怎么被戏弄的,“叫你多听听大夫的话你不听,若是你认真听了,怎么不知道身上异样是即将突破的表现,你以为我们家养那么多大夫是吃白食的吗?竟然叫别人三言两语诓得失去冷静。”
刘少爷低头喏喏应是,看他认错态度良好,刘明业才转口问:“但那人这样戏弄与你,不将我刘家放在眼里,是得吃点教训。”
“我说也是!”刘少爷瞬间高兴起来,片刻后气馁,“但我请去的人还没回来,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正说着,一个青衣剑仆趔趔趄趄奔进院中。
“刘五少!有、有、有……有鬼啊!”
一阵极为瘆人的尖锐笑声追在青衣剑仆身后,小院门前悬挂的铁剑寒光一闪,才阻下了鬼影进来。院中数人听到那鬼笑声环绕院子两周,不得入,才渐渐远去。
“叫你们捉的人呢?”刘少爷对青衣剑仆喊。
刘明业和他相反,不拘架子地扶起剑仆,帮剑仆拍了拍身上灰,好言好语问:“如此惊慌,是发生了什么事?”
青衣剑仆语无伦次地哭诉,听了半天,刘家两兄弟才听明白他所言。
他说要捉的那两人并没有前往李家客舍,他们在街上绕了一圈,才打听到那两人进了徐家的门,又问清了房间,正要给那两人好看,一群人却在客舍楼梯上遭遇了鬼打墙。
“小人运气好才撞出来,”青衣剑仆声泪俱下,“厉鬼啊,一定是厉鬼,满脸血满身血地堵在楼梯上,小人只好回来,先向刘五少回个信。”
刘明业道:“辛苦你了,你那些兄弟我会遣人去救,你先到门房那儿坐一坐,喝杯热茶,驱驱寒气吧。”
青衣剑仆千恩万谢地离去,刘明业转身,厉声对刘少爷道:“你怎未说那两人中有祝师?”
“祝师怎么了?”刘少爷奇怪。
“门中的祝师今日全部离开了,族长正好苦恼上哪里请祝师来掌管供奉观,”刘明业双眼闪烁着异样神采,“除了供奉院的官员,哪里有祝师愿意来青城剑门,生怕讨了掌门的嫌,如今请也请不来一个祝师,没想到,却有祝师自动送上门了。”
刘明业转身招呼仆役,匆忙出门。
“来人给族长报个信,还有,备好房间,点燃暖炉,我要用招待上宾的礼节将祝师请到刘家来!”
第9章 言不实,误会深
刘明业连夜去了徐家客舍,却没能连夜见到贵客。
天寒地冻,鬼气弥漫,他同样被鬼打墙拦在楼梯下数个时辰,终于反应过来贵客这是要休息的意思,自己也回家休整一番,第二天拂晓便提溜起自家胞弟,恭恭敬敬前来拜见。
于是,这天清晨,青城镇的镇民们欣赏到了难得一见的奇景。
自掌门闭关,刘家人便开始在这镇上飞扬跋扈,专门在朝廷税收外还加一层“保护费”就算了,许多刘家人在镇上的买卖开销都不给钱。
不给钱就罢了,有些还要倒贴钱。
刘家人又多,各种沾亲带故的都来打秋风,曾经有个一天接待了数百位刘家人的食肆老板由于亏本太多,第二天关了自家店门,挂了牌子卖店。
整个青城镇的人都暗暗期待着他们哪天踢到铁板,但在这一国九府之地,除了朝廷供奉院,哪里有比青城剑门更大的铁板。
可是,哎哟,你看今天早上,那刘明业毕恭毕敬地模样,真是笑死人啦。
还有刘五少,据说两天前由于心情不好,砸了李家食肆一层楼,现在被强压着对人道歉,他脸上那不甘不愿地神色,看得青城镇的镇民们今天中午能多吃一碗饭。
众多消息纷纷扬扬,在车山雪和闵吉进入刘园之前,已经传遍了半个青城镇。
作为消息主角的一行人自然不知道这些,刘明业不耐烦地打发走没个好表情的胞弟,风度翩翩抬手指引,道:“我家族长已在正堂摆开宴席,就差夭祝师和闵小祝师了。”
闵吉闻言便是一皱眉。
时人中午摆宴席,晚上摆宴席,夜宴一整晚到天明就罢了,哪里有早上摆宴席的,不合规矩不说,刘家这迫不及待地吃相,未免也太难看。
讲实话,闵吉根本不愿意答应刘家人的邀约。和和镇离青城镇不算远,他当然也听过刘家人的鼎鼎大名,所以听说自己的名额被刘家人拿去才那样愤怒。要是闵吉做决定,他们应该在刘五少咬牙切齿地道歉后,甩袖扬长而去,不给他们半分好脸色,但夭公子却在思考后答应了刘家的邀请。马车上,刘明业对他们各种殷切时,夭公子的态度虽不热情,却也没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
喂喂!干什么干什么!我们难道不是仇人吗?
十六岁的闵吉尚不能明白大人的肮脏之处,他们穿过了刘园的第二道大门,绕过雕云刻鹏的影壁,见到站在台阶上等待着他们的刘伯光。
闵吉原以为自己会非常厌恶他,但第一眼看到刘伯光时,他根本没意识到眼前的就是自己内心正咒骂着的人。
刘伯光已经一百二十多岁,稍有小成的习武人都能活到这个岁数,但是光看面容,根本无法想象他只比青城掌门谌巍大二十岁。
他白发苍苍,仅仅用一道普通的竹冠相束,束得还不怎么好,有几缕总是不听管教地冒出来,随风飘摇,一下子变将刘伯光拉到和蔼可亲的层次。身上则是朴素的大袖宽袍,依然是一样的青色,却比青衣剑仆们的青色看起来上好几个档次,就好似刘副掌门这个人一样。
闵吉眼拙,看不出来宽袍的料子虽光华不显,却纯净无暇,只有鲁府的灰凌绢才能染出。
此刻,刘伯光仙风道骨地一拱手,朗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啊。”
车山雪微微偏着头听完,也是一拱手,“能和刘副掌门为友,我的确不亦乐乎。”
他这句话简直是说到刘伯光心坎里去了,青城副掌门转身相邀,“请。”
闵吉低声提醒了一声台阶,双眼紧闭的车山雪稳稳地拾级而上,走入正堂。
朝食果然在食案上摆好了,出乎闵吉意料,并不是什么奢侈的鲍鱼燕窝,而是一碗黑米白米掺夹的竹筒饭,配上几碟小菜。
自从进入刘园,闵吉就发现所见所闻一直在意料之外。少年人刚刚生出的一点气焰被打击到,沉默地坐在自己的食案前。车山雪在他前面坐下,鼻尖嗅到竹木的清香,内心不知为何有点怀念。
大概以前吃过,他想。
另一边的刘伯光介绍起来。
“竹实米,除了我掌门贤侄那儿,也就刘园能吃上了。”刘伯光示意他们看向这堂前堂后的竹林,更远一些,巍峨绵延地青城奇峰上,同样是青翠的竹林,“青城剑门在青城山开宗立派近有五百年,这些竹子全部是门下弟子空闲时种下的,至今日已有如此规模,却只能供上两处的竹实米,食之清香无比,胃口大开,过去人们认为只有凤凰才吃得上呢。”
车山雪对此一点惊异也无,倒是闵吉,立刻打消了对自己的怀疑,觉得刘家竟然敢和谌掌门吃一样的米,果然可恶。
这迷弟逻辑似乎哪里有问题,和仇富差不到哪里去,好在刘家也的确值得仇。因为接下来刘伯光一一介绍食案上的各种小碟,大多数形容,都让人想起某些用山珍海味煮白菜的富贵人家。
刘伯光说着这些,一直紧盯着车山雪和闵吉两人的表情。
闵吉的表情仿佛把心中话写在了脸上,刘伯光看了两眼,便对他一点兴趣也无,对车山雪的兴趣却越发大了起来。
供奉院快成了大国师的一言堂,却不是没有其他声音的。
说个代表,就是杜岩杜大师,这位大人出生公府,家学渊源,擅长阵法,以他为首的勋贵子弟派在供奉院里和平民派相对,而掌管供奉院的大国师则对平民派偏心无比,不仅大开供奉院之门,让平民进供奉院,他自己收下的六个弟子里,也只有一个出身勋贵。
皇室本来便是最大贵族,他此般行为,怎能不让公卿们指责。
要刘伯光说,大国师也是个蠢货,放公卿们的力量不用浪费,现在果然死了。而且正是靠着大国师之前的偏心,祝师之间派别对立严重,只要不是平民祝师,和大国师的关系肯定不怎么样。
平民祝师的表现如闵吉,出身好的祝师,就该和面前这位夭祝师一样,敷衍着附和了两句对几样朝食的称赞,并不把它当一回事。
之前青城剑门的祝师为什么走?因为他们是平民派的,受过大国师恩情,不走会让人戳脊梁骨。
那什么样的祝师会留下?自然是和大国师不合的勋贵派祝师。
刘伯光只要将他招揽进青城剑门,因为祝师离开而对掌门谌巍不满的青城弟子自然会感激他,无形之中压了谌巍一筹。
想到这个可能,又想到夭祝师或许的身份,刘伯光的话语不经意间又柔和了少许,好似春风拂面般温暖和煦。
闵吉快被这春风拂吐了。
车山雪虽然看不见,却能想象闵吉是个什么表情,从刘伯光的态度言语中已经揣摩出不少消息的他内心暗笑。正巧堂上几人都已经放下筷箸,车山雪对刘伯光点点头,刘伯光便招呼陪客的刘明业:“明业,闵小祝师既然想入青城为徒,你带他去把这件事办好吧。”
“等等,”不想和刘家人为伍的闵吉猛地看向车山雪,“先生——”
“见到青城的师兄们一定要好好打招呼。”车山雪说。
“先生——”闵吉不愿。
车山雪微笑,道:“去吧。”
“可是——”依然不愿意的闵吉突然看到车山雪偷偷给他做了个手势,他沉默片刻,转头对刘伯光道,“先生他双目有恙,请刘副掌门好些照料。”
“这是自然。”刘伯光说,“以后闵小祝师便是我青城剑门的一员了,你起步落后,可要笨鸟先飞,多多努力啊。”
作为青城剑门的副掌门,他这话得体极了,但闵吉就是听着不舒服。拱手道了几句场面话,少年人忿忿跟着刘明业离去了。
“夭祝师的弟子甚是体贴。”留在正堂的刘伯光对车山雪说。
“路上遇见的小友,生病了多亏他照料,并非我弟子。”车山雪貌似随意地回答。
“啊,可要请大夫来看看?”
“是秘术反噬,普通大夫哪里看得好,”车山雪说起谎言不带眨眼,“更何况刘副掌门已替我还他一恩,我还不知道怎么感谢副掌门。”
代人还恩可不是才认识的人能互帮的事,刘伯光愣了片刻,意识到这是夭祝师在向他示好,从善如流地拉近两人的距离。
“哪里哪里,夭弟感谢什么,举手之劳罢了。”先改称呼,刘伯光又道,“倒是忘记了问,夭弟从哪里来?”
“鸿京。”
“哦,”刘伯光斟茶的手一顿,“鸿京最近不太平啊。”
他把茶杯递给车山雪,车山雪接过,端起贴近唇边,没有饮下,而是轻声道:“青城不是一样?”
刘伯光蓦地一惊,差点以为对面的人看破他的野心。
“都是因为谌掌门那一剑,刘兄最近忙碌得厉害吧。”车山雪放下茶杯道。
他唇边叫茶水染出湿润的色泽,勾起嘴角时能让人失魂落魄,刘伯光定了定神,心道这个夭祝师果然不是简单人物,未免叫他继续把持话题,刘伯光猛一瞪眼,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猜测:“还不是你们叫掌门挥出那一剑!”
谌巍果然和鸿京中的某些势力有勾结,车山雪心里升起淡淡失望,却也没有全信。
他慢吞吞道:“可是……谌掌门能在千万里之外一剑杀国师,说不定也能在千万里之外一剑杀圣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