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6)

  这可不好。他想叹气,偏偏对上燕云戈小心翼翼、带着明白期待的面孔,又还是撑出笑脸。
  天子第三次提醒自己:你下的毒,给你挡的刀。
  双方心思迥异,却还是平和地回到福宁殿里。
  新院判很快赶来。期间,陆明煜把燕云戈支走,要他先去沐浴。燕云戈听着,忐忑地看他一眼,跟着李如意离开了。没了顾忌,陆明煜直接对新院判说:云将军就是燕云戈。
  新院判双目瞪圆,震惊无比。
  天子冷静,说:他从前是罪臣之身,不好北上。后来中毒、失忆,只当自己是此前伪作出的身份。到现在,他记忆回复,却时而知道自己正是云归,时而把自己和云归当做不同的两人。依院判看,此事该如何处置?一顿,又记起那本《异人录》中也有记载过所谓一体双魂,愈发肯定自己的说法。
  院判却是头一次听到这等事。最初的惊愕之后,他反应过来,迟疑:微臣不才。
  陆明煜看他。
  院判知道,皇帝还是要自己拿出方案。
  他冥思苦想,先说:总要先拔出余毒。再有,将军既有知晓自己是云归将军的时候,事情便还好说。只要在这基础上,将将军的认知扩大。
  他绞尽脑汁,竟然真的理顺了思路。
  陆明煜问:比如?
  院判便举例一二三。陛下与云归是如何相处,就和今日的燕将军是如何相处。燕将军对此逐渐熟悉之后,不就慢慢接受自己云归身份了?
  陆明煜想想,觉得也是这个道理。
  等到燕云戈沐浴之后回到殿中,对上的,就是一副寻常光景。
  天子已经脱下外袍,只着亵衣,靠在床头看书。
  听到他的动静,看来一眼,将书阖上,微笑道:还不快来?
  燕云戈迟疑。
  半日之间,要把他的认知从陛下再不愿见我,要我以死谢罪,转到清光爱我如初,一切与从前并无不同,还是有些艰难。
  所以,这会儿燕云戈想到的,是另一种可能。
  陆明煜说了,他就是云归。
  这话不算错。毕竟云归有着和他一样的模样、身材。普天之下,再找不到一个比他更与云归相似的人了。
  燕云戈心中发苦:晚间那会儿,他待我的诸多好,是否都是为了找回云郎?说是给我的东西,也不见得真的要给我。毕竟,那么长一条街,要布置出来,总要花不少时候。可在那之前,他可不知道我会记起过往。
  所以,陆明煜也许是有另一重考虑。
  他要他放弃燕云戈这个身份,继续以云归的名义活下去。
  想到这点,燕云戈一阵心凉。
  但陆明煜又道:怎么了?还在那儿站着。
  燕云戈的脚步不受控制地往前迈出。等到靠近天子,看着心爱之人微笑的目光,他心跳愈来愈快。来到床前的最后几步,更似踩在云上。
  他心神恍惚,想:我愿意的。
  不过是和他昨夜的表现一样。装成云郎的样子,讨陆明煜喜爱,留在他身边,与他共度此后岁月。
  这已经是燕云戈能想到的最好的可能。
  他脚下发软。终于临近了,他嘴唇动了动,一句清光已经来到唇边。可这时候,又迟疑:可我毕竟
  不是云郎。
  不。他心中发狠,既要留下,抛却身份又有何妨?
  他微笑一下,到底叫出口:清光。
  陆明煜听着,看着,一顿,试探着叫:云郎?
  燕云戈心下一片惨然,心想:我此前那些忧虑果真不错。
  他轻轻应一声,喉中发苦。但又一再提醒自己,当下情况,已经是再不敢奢求更多的好结果。自己毕竟不是云归,倘若连哄陆明煜高兴的能力都没有,有还有什么资格留在对方身侧?
  陆明煜则抽一口气,十分发愁。
  洗了个澡的工夫,怎么又不把自己当燕云戈了?刚刚重新把《异人录》找出来翻过一遍,里面也没记载什么好法子。
  看来只能像院判说的那样,让人一点点想起过往。
  想到这点,天子抬手,将情郎拉入床榻。
  燕云戈心中再苦,此时也还强撑着露出笑脸侍寝。
  第80章 酒中真言 被胸膛沉闷的疼痛击倒。
  朝中人自是不知晓宫里的风波。他们只觉得这段时候, 云将军的气质仿佛有了微妙变化。
  分明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显赫战功。往长远看,前途不可限量。放在任何人身上, 这都是一手好牌,拿到之后梦里都能笑醒。可再看云将军,怎么觉得他并不欢喜,反倒满满是愁呢?
  唉!
  上官杰正想着,就听云将军又叹了口气。
  声音很轻。若非他恰好离得近, 恐怕还难以察觉。
  他想一想,到底不打算多事去问一句云将军为何发愁。可上官杰要走,燕云戈却已经看到他, 与他招呼:上官大人。
  上官杰只好停下脚步,云将军。
  两人二度成为同僚。燕云戈对上官杰印象很好,当年就是因为他顶住压力、提醒陆明煜安王确有问题,这才保住陆明煜安稳。虽然后面到底让二皇子一脉横插一脚, 但不可否认上官杰在其中的贡献。
  因这些往事,面对上官杰时,燕云戈压下心头愁绪, 笑着谈起长安城中一些事。
  聊了片刻, 上官杰渐有放松。
  他的视线落在燕云戈面上, 到底忍不住想:真像啊!
  思绪转到这里,神色也带出一些。
  燕云戈看他感怀, 趁势问:上官大人这是想到何事了?
  上官杰歉然,说:我若说了,云将军可莫要恼我。
  燕云戈此时还不觉危机,笑道:但说无妨。
  上官杰道:天下竟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不瞒云将军,当年, 我也曾与那罪臣燕云戈有所接触,甚至审过他数日。如今看云将军,便总不觉感慨。
  燕云戈:
  他笑容微微僵住。
  上官杰见他这样,倒是理解。
  任谁听说自己长得和一个被流放的罪人长得像,都不会高兴。
  他暗恼于自己方才的一番话,再度歉然开口,说:是我不是。与云将军说这些,平白坏将军心情。
  燕云戈回神,嗓音发涩,说:无妨。听你们说得多了,我也在想,我到底与那燕云戈有多相像。
  如何能不像?他正是燕云戈。却要在爱人面前,同僚面前,天下面前,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活过。
  哪怕下过决心,可人心总是肉长的。一天十二时辰,六个时辰快活,四个时辰歇息。余下两个时辰,就要多想许多。
  不过,燕云戈能放任自己在旁人面前露出忧态,在陆明煜面前,却绝不会有一丝半点不愿。
  他尽心尽力,做好天子的云郎。偶尔陆明煜试探他,管他叫燕云戈,他听在耳中,起先还不自觉地回应。到后面,见陆明煜喊完之后,面上未见欢喜。燕云戈便一凛,意识到自己做错。
  到后面,天子再这样喊他,燕云戈也只做不知,甚至摆出疑问态度,问:清光,那罪臣不是身在岭南吗?一顿,到底冒出一抹醋意,却不敢针对云归,只能针对自己,你分明说过,只喜爱我。
  陆明煜:
  他说不出话。落在燕云戈眼里,却让他有了一抹异样喜意。
  燕云戈忍不住多问一句:清光,莫非你仍惦念他?
  他面上镇定,手却不自觉地捏紧。
  陆明煜垂眼,恰好能看到情郎手背上鼓起的青筋。
  他面无表情,心想: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好好一个人,竟然平白把自己当成两个,还在吃自己的醋。
  清光,燕云戈再凑来,仗着天子的宠爱,颇恃宠而骄,说,你是惦念他,还是惦念我?
  旁人见到这一幕,恐怕也想不到,说出口中话时,燕云戈是怎样心如刀绞。
  他期待一个答案,又恐惧一个答案。
  想听到陆明煜说他对自己总有一二牵挂。可内心深处,燕云戈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伤神,想:他听我这么问,许是还要生气,觉得我太不知趣。
  想到一半儿,下颚被天子捉住。
  燕云戈被迫抬头。他对上陆明煜的视线,天子目光之中情绪太多,让他无法分辨。似乎有无奈、气闷,到最后,却化作一个落在他唇上的吻。
  燕云戈瞳仁颤动,难以相信这样的发展。
  而在他出神时,天子的嗓音落入耳中。清越动人,若玉石相击,说:莫要这样问。
  燕云戈眼睛慢慢睁大,正要狂喜。
  陆明煜不愿回答云郎,说他心中只有他,绝无一丝燕云戈的影子。这是否说明,在天子心中,自己仍然占有微末地位?
  可他尚未喜完,就听到下一句话。
  天子低笑一声,说:你不是最该明白吗?如何还要问我。
  燕云戈面色一凝。
  他心情骤冷:对,我知道,我为什么、凭什么有资格去问。
  他失魂落魄,浑不知晓,陆明煜看到他这副模样,更是愁到十分。
  莫说新院判了,已经回家养老的张院判都被再抓进宫,一起讨论将军病情。
  新院判惭愧于自己的无能,张院判则在弄懂现状后瞠目结舌。再看天子,眼神里也带上几分不可思议。
  天子轻轻眯了眯眼睛。
  张院判立时收敛心神。
  他再查阅古籍,慢慢的,提出一种可能性。
  陆明煜颇狐疑:催眠?
  张院判解释:不过是在将军神智至昏时,给他烙下云归与燕云戈本是一人的想法。
  天子听着,眉尖一点点拢起。
  他在仔细思索张院判的话。说到底,找不出什么依据。但当下情况,看着燕云戈一天天的自己与自己吃醋,陆明煜最终决定,还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当天夜里,天子摆来一桌酒。
  他要与情郎共赏月色,燕云戈自然说不出一个不字。
  陆明煜摆足了架势。两人非在福宁殿,而是在池边亭上。皎皎月色,若满池银霜。陆明煜甚至诗兴大发,让李如意取来笔墨,挥毫成篇。
  待放下笔,天子笑吟吟端起酒杯。这种时候,燕云戈如何能想到,除去最初两杯外,天子后面喝的都是白水。
  两人一杯杯地喝了半晚,燕云戈最终还是醉了。
  他最先还知道克制。一直到回福宁殿,都沉默,无更多话。
  可等到了榻上,陆明煜原先都觉得以燕云戈的状态,自己恐怕不能成事。这会儿,燕云戈却终于有了不同的反应。
  起因是天子叫了一声云郎。
  燕云戈抬眼看他。灯会辉辉,将军面色惨然,说:我不是他。
  陆明煜一愣。
  这是一个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答案。他略有不解,但既有了突破,天子还是耐着性子,再问:那你是谁?
  燕云戈自然说:我是燕云戈。
  陆明煜自觉想明白了。眼下的不同,恐怕是因为燕云戈此刻自我认同的身份不同。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燕云戈紧接着问:你是不是只愿要他,不愿要我?
  陆明煜莫名其妙,说:分明是你胡乱吃醋。还把自己一分为二。
  可他这样讲,燕云戈是听不懂的。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之前压抑太久,今日总算有酒,可以宣泄几分。
  他愁肠百结,说:难怪如此。我从前待你那样不好,从未让你欢喜。你只要他,不要我,我都懂得。
  陆明煜慢慢怔忡。
  燕云戈又道:可我从前不记得这些时还好说,如今记得,却要眼看你与旁人日日欢好。
  陆明煜眼皮开始跳,说:哪有旁人!不都是燕云戈自己吗?
  燕云戈还是未听进他的话,继续自伤,说:便是明知你厌我恶我,我却还要难过。
  陆明煜:
  他面色一点点收敛,低声说:我是生过你的气,可如今,你几次救我,我如何还能不知你心意?
  燕云戈听着,笑了:哈、哈哈!
  陆明煜看他。他起先疑心,难道燕云戈其实可以听懂。可很快,燕云戈又道:罢了!总归如今与你在一处的是我。他若知道,怕是也要妒恨于我。当云郎便当云郎,天长日久,陛下总也能是我的清光。
  陆明煜瞳仁骤缩。
  他蓦地抓住燕云戈衣领,凑近去看他的眼睛。
  燕云戈神魂颠倒,低低唔一声,拦住天子的腰,含混地说:好香。
  说过便要吻来。但天子制止他的动作,在燕云戈略带委屈的神色里问:什么叫当云郎?
  不是你分不清自己是谁,时而觉得自己是云归,时而觉得自己是燕云戈吗?
  亲不到人,燕云戈只好再把天子往怀中搂去。两人身体紧紧相挨,一抹温湿潮热划过天子掌心。
  陆明煜呀过一声,抽走堵在燕云戈唇上的手。
  他心脏狂跳。此刻,又听燕云戈开口,说:清光想要我是云郎,那我便是云郎。清光,我做得好不好?
  陆明煜思绪渐通。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答案出现在他脑海。
  天子简直要被气笑。
  他侧头,避过燕云戈落来的亲吻,再抓住人的领子,问:也就是说,你知道自己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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