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第40章 一颗尖叫的球
  “大哥,我这是受害者吧,咋还把我审上了呢?”
  “和我有仇?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决定了审讯重点目标,但也不能让人白跑一趟,按照刘瑕排出的嫌疑轻重,警察们分领对手,各自捉对厮杀,审讯室都不够用,临时征用了休息间、办公室,搞得整间派出所都沉浸在浓浓的疑惑之中。李云生们这回非常不理解:不就是电站年久失修了吗,怎么还查上案子了?
  “首先,李哥——不介意我这么叫您吧?”刘瑕是带着一脸笑容进去的,开口还有些北方腔调,“先给您吃颗定心丸——不管怎么说,保险公司肯定是会赔钱的,您不必担心拿不到赔偿。”
  李云生表情顿时一松,原本对在一起互相拨弄的手指也放开了,他的苏北口音很重。“那就好——我也不是那么看重钱的人,小姑娘,但是医院里躺的也是自家人,保险公司能赔那是最好。——那你们警察还问我们干嘛呀?不是都有人包赔了吗?”
  “在事故调查中,发现了一些新情况……”刘瑕把发现脚印的事半真半假地说了一遍,李云生听得一惊一乍,“哎有这事?没有,没有,那绝对不是我们自己踩的,我们没事都很少去那个院子。”
  “所以这就得找你们了解情况了不是?”刘瑕拿手搓了一下鼻子,手指举在空中找纸,还是李云生给她抽了一张,“谢谢大哥了啊——我们就怕这是有人在找事,这次没得逞,下次还会再来弄,所以得找你们了解一下情况。你觉得这事要是别人有意干的,那得是谁干的?”
  这一张纸,把李云生和她的距离拉近了,他也更放松下来,和刘瑕两人在沙发上坐着,就像是聊闲天,“想不出来……谁和我们有这深仇大恨?而且这也不是他说破坏就能破坏的啊,配电箱那要是不懂的人去碰,一下被电流打死的都有,得是懂行的人才能弄吧……不过我就说怪了,上个月检修的时候根本没检查出什么问题,好端端怎么就烧起来。马了个……”
  他看了刘瑕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脏话咽下去,“但还真想不到有什么人——本村都是亲戚,谁会和金生过不去?再说村里懂点电工的基本都在站里上班了,就有点偷鸡摸狗的也不能上来就玩命吧?炸死我们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站里每年都给村委分钱,村里修路什么的没少拿,关系都挺好的……”
  “会不会是邻村别的水电站……”
  “这……没有吧,我们的电专卖给国家电网,发多少都买,不抢销路……”李云生神情一动,“王村倒也有个水电站——我知道王志清那个小王八羔子在里头干,去年他二表弟被金生的远方外甥撞断了腿——”
  离谱的联想,但李云生已做出突破,刘瑕露出八卦的表情,“我听说王村和你们李家村关系特别紧张……”
  “那还用说?”李云生的话匣子打开了,“几百年了打来打去,我太叔祖就是死在王村人手里,现在叫做是文明了,小姑娘,我们在镇上读高中的时候,看到王村人就打,打到他们退学为止——争水!我们在镇上打,他们在田里打,就是这样打过来的!要不是这十几年种田的人少了,到夏天还要打!以前和王村人结亲那都是尴尬,两村打起来你帮哪家?说王村有个小媳妇,两村打群架,丈夫把老丈人胳膊砍了,回来她就上了吊……就是前几年还打过一次,出好几条人命,警察来关了十多个才压下来。”
  这就是村支书所谓的‘村里一直都很平静’,刘瑕并不诧异,“前几年,这事我怎么没听说?”
  “噢,说是前几年,其实也是好多年以前了,”李云生屈指算算,也笑了,“你看人上了年纪就不爱把时间说大,都往小了说,算算……那也是咱们上高中时候的事了,那时候我们在镇上没赶上,不然都说不定被抓进去,当时进去好几个人都判了无期,算算时间,最近也都出来了。”
  按照现行的减刑制度,在监狱里只要不出岔子,无期都能转二十年,再有积分立功,打点关系,按部就班地减刑,十几年也都能出来,时间是对得上的。刘瑕点点头,若有所思,“十几年出来,变化太大了,说是一辈子都毁了也没错……”
  “啊,你是说!”李云生一拍桌子,激动起来了,“没错,没错,王志清一个堂叔就是那时候进去的,他这个人我最了解——以前读高中他就是被我揍回去的,那怎么说来着?贼眉鼠眼,看着就来气!一开始还不想搭理,他怎么你知道吗?偷偷溜进食堂,往我们的饭盒里撒尿!那以后看到一次就揍一次,那时候学校条件不好,还是旱厕,我和金生一起,把他扔到粪坑里去,肯定是他没错,这证据都是全的——他出来以后和王志清一唠嗑,就来炸电站来了,这是要把我们李家村给灭了他才罢休啊!”
  他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肩膀晃动得更厉害了,也不理刘瑕,丝毫没有请求青天做主的意思,掏出手机就拨出去,“喂,叔,和你说个事——”
  一场全新的火拼,似乎转眼就要被酝酿出来,刘瑕感到轻微的啼笑皆非,她说,“李哥——”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祈年玉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
  “刘姐,”他扶着膝盖一边喘气一边使眼色,“这有点急事得请你来一下——”
  刘瑕看了摄像头一眼,暗自希望沈钦能为她派来另一个干将控制局势——至少控制住李云生的手机,她和祈年玉一起往外走,“出什么事了?景云呢?”
  她回头看看李云生,见他不再打电话,而是专注地狂按手机,不禁又是一阵头疼,“不,张局呢?最好由他出面才稳妥——你们看到录像没?李云生提到的那个嫌疑人——”
  她的疑问,终结于祈年玉的一握——这个素来对她毕恭毕敬的小年轻,就像是根本没听见她的问话一样,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往前赶去,很明显,是嫌她现在的步速过慢了……
  能出什么事?刘瑕有点纳闷,她加快脚步和祈年玉并肩而行,很快就回到了办公室里——屋内极为嘈杂,一群人乱糟糟地围在角落里,高频的尖叫声从人群中传出,还有女声在喊,“医生,医生来了没有,来个人控制一下他——”
  在这一瞬间,时间流速似乎都因此变慢,她的心跳放到极大,砰地一声闷响,像是心撞在胸腔里,传递出阵阵冰冷的悸动和疼痛,伴随着放慢扭曲后的高频音效——男声的尖叫,在如此的慢速下几乎有些诗意——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挤进人群,喝令所有人退开的,刘瑕猜想她的语气不会太客气,因为郑警察脸上又浮现出受惊的表情,但这些都只是注意力余裕本能分析到的细节,她根本无暇细思,现在,她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沈钦身上。
  埋头伏膝,他在办公桌下缩成一个颤抖的球,从脖颈到脚踝都在不断地冷战,尖叫声也因此发抖,刘瑕甚至能听到牙关互叩的声音。这种失态并不可爱,给一般人带来的只有惊骇——很明显,这是恐慌症发作,在强烈的刺激下,沈钦发病了。
  刘瑕蓦地回首注视人群,眼神从每一人身上走过,寻找可能的刺激源——是肖静吗?她可能再度靠得太近,让他终于过载——
  肖静退后几步,脸上闪过惊慌与惧怕,注视她就像是注视一头野兽,她的眼睛开始浮现泪水,这对刘瑕没什么意义,但可以分析出来并不是她。——是郑警察?
  郑警察后退的速度比肖静还快,一个接一个,她眼神落到之处,人们纷纷惶恐后退,仿佛停留过久就会被她吞噬,直到祈年玉吞了吞口水,抢到她跟前大声地分辨道,“刘姐,真没人欺负他,我们都不敢和他说话——沈先生就是突然间这个样子的——真的,他本来一直在看电脑,但后来好像有点不舒服,过了一会就蹲到地上去了,再过了一会就忽然间开始尖叫……我们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双眼大睁,表情真诚,眼周肌肉稳定,眼神坚定……他没说谎。
  刘瑕的眼神重新落到沈钦身上,她的眉头深深蹙起:一个谜团才有了点眉目,又一个谜团又冲刷了过来,是什么刺激了沈钦,让他忽然间恐慌发作,倒退成几个月前的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了……
  吃中饭吃太high,过点了都不知道,汗……我好喜欢吃龙头鱼哦!
  ps 今天被虐到的亲们,冤有头债有主,到微博去找谋主哈,哈哈哈,开个玩笑……
  ☆、第41章 trigger、trigger
  “王志清已经被控制住了。”连景云捂住话筒告诉刘瑕,“我得跑一趟,把他连夜弄到s市来。”
  他有些苦笑,“就怕耽搁到第二天就带不走了。”
  刘瑕把他送到门口,有轻微歉意,“是我不好,没控制住李云生。”
  “监控都拍着呢,这怎么能怪你?”连景云瞪她一眼,“那我是不是也要道歉?本来以为这个案子总算能悠闲了,得,这回又得限时破案——而且还完全只能靠你了。”
  在出门以前,他把住扶手,回头看了看紧闭的监视室,“沈钦他——”
  “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刘瑕说,“这事和你无关,别操心了,等你把王志清带回来的时候,我还你一个正常的审讯环境。”
  “这也不着急,”连景云摇摇头,“反正现在捉回来也没人审……”
  他欲言又止,但隐约的担忧和好奇已把潜台词暴.露无遗,刘瑕摇头示意,连景云脸上掠过忧色,肩膀塌了一点——他就是这样,即使沈钦忽然发病和案情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连参与这个案件都属他本人半强迫的结果,但他的情况,依然会让连景云感到愧疚和压力。
  刘瑕目送他上车开出大门才往回走,走廊里要比几小时前安静不少,不仅因为时间已经进入后半夜,也因为派出所内已空了一半,肖静等人都被拉走——除了最低限度的值班民警以外,队里其余人都和市局特遣队会合,连夜赶往李家村和王村控制局势——宗族英雄李云生的几条q.q让李家村q群当时就炸了锅,通过电话和串门,不到一小时内,李家村村民已经开始自发备战,就连身在s市的李金生等人的情绪也都很激动,声称要为自己讨回公道,这时候,农民特有的逻辑就显示出来了,就连一直和气生财的李金生都口口声声要血债血偿,法律和赔偿款上的思量都被抛往九霄云外,哪怕他们就站在法律机器跟前,他也没想通过警察来调查事实,讨回公道。
  至于王村那边,反应也没好到哪里去,埋伏在李家q群内的‘卧底’把消息传回了本村,现在整村人都在厉兵秣马,纷纷放言若李家村的孬种敢过村界一步,就要叫他们有去无回。王志清是已经被带往乡派出所了,如果是晚去几小时的话,干警能否入村都不好说。按现在的情况,大家都不敢保证明天会不会出现村民围住乡派出所要人的情况——这可不是演习,就如同宗族英雄李云生自豪叙述的那样,李家村和王村长期以来结有仇怨,为了水源多次争斗,在民风彪悍的苏北地区,因为更小的导火索引起村村械斗都不罕见,90年代枪.械管制松弛,每次械斗很少有不出人命的,在当时人命还不是很贵,现在可不一样,虽然现在枪是少了,但有土炸药、刀具,还有最大的大杀器:网络。所以在几小时内,市委领导班子都被惊动,层层布置下去,如今两村内外可谓是重兵把守,就是怕掀起什么风浪,被媒体搞出大新闻,最后吃不了兜着走的还是坐在最上层的领导。
  整件事的肇事者,勇士李云生和王志清享用一样的待遇,都已被拘留。虽然客观地说,刘瑕误判了李云生的反应,没能在事前拿走他的手机,又因为祈年玉的打岔没能阻止他发出那几条微信,正是这次群体**件的起因。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人在这件事上追究刘瑕的责任,她猜这是张局在前头顶了一下,把她和连景云都隐蔽了起来——这也让破案的时效性一下变得紧迫无比,不论从市政府的维稳需求,还是她和连景云个人的道义诉求来说,在最短的时间,最恶劣的局势(现在李家村几乎所有人都对警察燃起了对立情绪)下,破掉这桩迷雾重重、线索寥寥的案件,都成为他们最迫切的需求……
  刘瑕穿过寂静的走廊,推开门,走进一片黑暗中,她咬住下唇,有些不解自己的选择;沈钦刚刚经历了一次精神崩溃,最有效的处置方法就是让他一个人呆着,予以距离外的必要监护。她完全应该把精力投入案件,只需不时确认他的状况没有转坏就够了,现在推门而入又是为了什么?
  屋内依然是一片漆黑,但借助窗外的街灯,她确认那团代表沈钦的轮廓依然缩在办公桌下的角落,刘瑕并没继续靠近,就像她第一时间处置沈钦的情况一样——不论是紧抱、深情告白、持续不断的陪伴等种种如电视剧、小说中一般的处置方法,对精神崩溃中的障碍者来说其实都很不合适,甚至可能造成更严重的恐慌与伤害,一个精神崩溃中的人,根本无法对外界的干涉做出反应,最好也最稳妥的做法,是让他们自己平静下来,重建理智,之后再介入安抚。
  尤其以沈钦的情况来说,他对于从好意出发的干涉反应极差——在这点上沈老先生居功至伟,刘瑕还记得沈铄幸灾乐祸转播的场景,沈钦的上几次崩溃就是因为他的好心逼近。所以一旦确认他的情况,她立刻执行清场,把所有人都轰出屋子,关掉电灯,给沈钦制造出他最爱的环境,绝对的黑暗和安静,没人逼近——
  在她退出之前,那团黑影动了一下,似乎是意识到了她的存在,然后慢慢伸展开来。
  “……水。”沈钦的声音沙哑而疲倦,他似乎正在不断的运劲,每个动作都异常艰难,需要咬牙克服。
  而刘瑕也不否认自己的诧异——从桌子底下爬出,然后坐上椅子,这对任何一个正常人来说当然都不值一提,但对沈钦来说,这相当于是把地震后的废墟重建到小镇水准,他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在离开自己的安全区。对比上一次他恐慌后的表现(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她的确还记忆犹新),以他刚才精神崩溃的剧烈程度来说,这速度已足以让人惊奇。
  她到走廊上为沈钦倒来一杯水,很烫——又一次,热水在咨询中能起到的妙用绝非三言两语能够尽诉——回到屋内,摸黑把水递给沈钦,又退回到安全距离之外,安静地等待。
  饮水之所以被咨询师广泛地当作调节气氛的工具,主要是因为它和进食一样,带有一定的仪式感,这是一种补充能量的手段,天然就有助于咨询者重建平静与掌控感。而把一杯热水吹凉喝下更是一种天然疗法,它需要的耐心在时间中缓慢发酵,驱走惊慌、愤怒和惶恐……刚才把沈钦留在监视室里以后,刘瑕自己就坐在走廊上喝完了一杯很烫的水。
  时间在分分秒秒地过去,刘瑕看着指尖,她的手指在黑暗中只有一点点轮廓,她心不在焉地思忖着连景云的转运行动,王志清会是凶手吗?如果他是的话,这个案子会简单得多,不过她并不太乐观——这是本能的感觉,具体的论据她没心思去想……嗯,以王村和李家村的紧张关系来说,王志清很难不被任何人注意到地潜入李家村……
  “你已经猜到了吧。”
  沈钦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刘瑕动了一下。
  “什么?”
  “trigger……触发性描述,我读过文献,这是恐慌发作的主要原因之一。”沈钦沙哑醇厚的声音在黑暗中来回撞击,就像是自带混音效果的清唱,还是那么悦耳——即使内容是如此残酷。“你已经猜到我的trigger了吧。”
  这是很西式的描述,也是较西式的概念,在中文中还没有约定俗成的翻译,尽管在西方文化里,这几乎已是共识。刘瑕当然知道沈钦在说什么:在欧美的网络文化里,一段文章如果有让人不安的描述,尤其是和强.暴、虐待等敏感话题有关的描写时,作者几乎都会基于网络礼仪标识出警告,视频、讨论串也是如此,这是因为,对于有类似阴影的读者来说,这种描述可能会扣下回忆的扳机(trigger),让她们想起自己已被深埋的记忆,对于一些心理阴影较重的读者来说,甚至可能会带来心跳加速、呼吸困难等物理症状,更严重的则是像沈钦这样的恐慌发作,这也是很多人的心理障碍复发的原因,不仅仅是网络,他们在生活中无意接触到的小事,都有可能会成为trigger。
  当然,在沈钦这个案子中,trigger并不是那么的难找,这几乎是明摆着的——
  “校园暴力……”刘瑕低声说,“是吗?你一直在关注我的审讯……李云生的描述,激发了你的记忆……你曾是个校园暴力受害者,是不是?”
  第一次,她讨厌起自己的声音——它听起来是如此冷酷无情,就像是一把手术刀,精确地挖到伤口,但却无法提供一点慰藉,如果她的声音能抚平伤口,让人瞬间痊愈——
  “……”
  沈钦沉默了很久,久到她几乎以为他不会开口,但在她安抚他之前,在她能叫停这段效果未知,可能会带来二次伤害,造成再度发作的对话之前,他说。
  “是。”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冷静,透着豁出去的狠劲和决心,“我曾是个校园暴力的受害者,这,是我一度精神失常的直接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了
  最近在调整节奏和构思,字数比较波动,大家见谅哈,muamua!
  ☆、第42章 粗制滥造的视频
  “如果我们将非肢体暴力也列入欺凌事件的话,那么,2006年,全美的校园欺凌案件发生率是骇人听闻的25%,25%,4名学生中就有1名曾受过校园暴力的困扰,想想看这个数字,美国的下一代饱受欺凌阴云的笼罩,而我们必须正视这一点——是的,有一些学校在反欺凌上做得很好,在其中就读的学生知道自己遇到了类似的事件该去找谁,但99%,全美99%的学校仍然对于欺凌事件束手无策,这就是我们在这个事件中暴露出的最大问题,成人社会对于校园暴力彻底的漠视和淡化,这种冷漠催生了《大象》,而这就是受压的孩子们对于社会的回答。”
  一台电视被放在了办公室里,还是昨晚的那间,除了已换上看守服以外,李村英雄李云生的坐姿几乎和昨天没有任何不同,他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致地观看着屏幕上的画面——这是个简陋的flash动画,如《快乐驿站》一样的像素小人在花花草草中手舞足蹈,声音素材则明显是从别的视频源里剪切下来,二次合成,甚至无法和小人的动作对上。任何一个有审美的青年都会对这种动画嗤之以鼻,它就像是高速大巴车上放的导视节目,粗制滥造到可笑的程度,不过,这种水平的动画倒是投合了李云生的胃口,他没怎么注意字幕,盯着动画小人看得入神,露出了中年农民接触‘高科技’时特有的无邪笑容。
  “李先生,早上好。”刘瑕推门而入,顺手拿起遥控器,按下暂停键。
  “有什么好不好的……这都几天了,你们手机也不给我,总要让我和村里老乡联系一下吧!”李云生一下回到了现实——被关了几个晚上,他对刘瑕的语气自然不可能有多好,“你们这个关人的标准我实在是不晓得什么意思,你们可以看呀,我在q.q里有没有讲什么假话?王志清和他堂叔是不是凶手嘛!刘长官,你们这样冤枉好人是不行的我告诉你……”
  “事实上,王志清在案发时有比较明确的不在场证明,而他的堂叔已经到外地打工去了。”刘瑕说道,“目前来看,你完全是说错人了——不过这不要紧,你为我们指明了办案的方向。警方已经把一批可能的嫌疑人带回所里,一会可能需要你和你的同事去鉴别一下。”
  “啊,都是王村的吗?”李云生喜出望外——看得出来,即使王志清侥幸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但能把更多王村人拉进局子来接受李家村人的指认,这对李云生来说简直是一场大胜。“没问题啊,我们肯定配合调查!”
  他迫不及待地站起来,但在刘瑕的笑容里又有些讪讪地坐了下来。
  刘瑕继续看了他一会,笑容浅淡,居高临下姿态明显,李云生兴奋的情绪在她的笑里渐渐收敛,他的肩膀慢慢塌下来,像是意识到了自己阶下囚的身份,之前的兴奋感,以及来自低教育群体特有的无畏缓缓褪去……
  这是心理学上的小技巧,也可以说是轻微的精神虐待,对于一个心理大师来说,话语仅仅只是武器的一种,配合环境、时机,长时间的笑容都足以让人短暂崩溃。——只是,尽管得心应手,但刘瑕一般不太滥用这种手段,她承认,这是极少的例外时刻,对李云生的精神虐待并无必要,只是她的一时兴起。
  多奇怪,一个人能够同时如此迟钝和敏感,迟钝到对自己造成的伤害毫无自觉——李云生当然不知道,他昨晚的几句话对沈钦造成了多大的影响,但他对电视节目也毫无反应,她可以打赌,他根本不觉得自己当年的做法是校园欺凌——但,与此同时,他敏感到会对这种轻微的虐待,做出如此严重的反应……
  刘瑕注视着李云生,依旧保持着她蔑视的微笑,她心不在焉地注意到,李云生的眼神开始闪躲,他的脚踝扣在了一起,防御性的姿态,他现在应该意识到自己为警方带来了多大的麻烦,也许还想起了在他年轻时,法制还较混乱的年代里的那些派出所传说,也许他已经开始遐想自己给‘官家’添了麻烦后会受到的待遇……
  她放任他黑暗的幻想继续展翅飞翔,欣赏着他的恐惧——欣赏了一段足够长的时间,这才重新切出专业而友善的笑容。“你说你要配合调查,李先生,但你知道该怎么鉴别嫌疑人吗?”
  “不……不知道……”李云生大松一口气,他已无气焰可言,但又似乎被自己突然的软化吓一跳,声音变大,想要重回之前的满血状态。“那你说该怎么‘鉴别’,刘长官,难道你比我还熟悉王村人?”
  刘瑕笑了——这是他送上门来的。
  她重新挂上了那居高临下的淡笑,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李云生。李云生的表情逐渐僵硬破碎,他吞咽了好几下,又舔舔嘴唇,最终坐直了,小学生一样把手摆上办公桌,“刘、刘警官……”
  “嗯?”
  “对……对不起,打扰您说话了,您,您继续……”
  但刘瑕并没再给他好脸色,保持一点压力,似乎能让李云生更配合,同时也能让她更愉快,何乐而不为?
  “想知道该怎么鉴别嫌疑人,就认真把这段录像看完。”她拿起遥控器,察觉到李云生在猛点头之余投来的询问眼神,不禁一笑,他现在恐怕很希望她出去吧。“——我陪你一起看。”
  “好好,好好……”李云生伸手去揩汗珠,手才举起来,刘瑕瞥他一眼,他又赶快坐好,以看黄.片都不曾有的专注盯向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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