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4)
星海!
杨休羡先是一愣,然后蹭地一下从案几后头一跃而出,纵身来到万达面前。
他一把拉住万达的胳膊,紧张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
你没事吧?
要不是这里左右都是外人,杨休羡不得不维持基本的上下属礼仪。他简直就想将万达重重地搂进怀里了。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儿。
万达主动转了一圈,表示自己完好无损。
是啊,有我刘铁齿在,什么男鬼,女鬼,大头鬼,淹死鬼,都不在话下,能出什么事儿?
刘铁齿这时候倒是上前来邀功了。
邱子晋站在一旁,看着杨休羡慌张的神色,揣摩道:他刚才是叫了大人的字了?这两人果然是兄弟情深,让人羡慕。
大人啊,你们去了哪里啊?一夜未归,害的下官好生担惊受怕啊。
罗县令走下堂,拉着万达的衣袖,哭唧唧地说道。
镇抚大人再不回来,这几个锦衣卫估计就不是让丁、郭两家的人脱衣服那么简单了,是要直接剥了他和知府老爷的皮了吧。
我去捉鬼了啊。
万达好笑地抽回袖子,指着外头那群人,你们又在做什么呢?
我们也在捉鬼。
见到万达和邱子晋平安回归,杨休羡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另外,那块地的事情,我们也已经解决了。
万达和邱子晋吃惊地看着彼此,一下子没听明白杨休羡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人请往后边去看。
杨休羡指着后堂的方向说道。
邱子晋好奇地看了看万达,后者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表示这回真的不关我事,出了什么事儿也是杨千户的主意。
一行人走进了后台,就看到眼前荒唐的一幕。
万达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是捂着肚子,想笑又不敢笑的太放肆,干脆转身跑到外头去,一直跑到了衙门外头的大街上,这才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跟他一块跑出来狂笑的还有刘铁齿,两个人扶着衙门外的木栏杆,笑的几乎要滚到地上去了,把周围路过的民众都唬了一跳。
大家伙看了看这两人,有几个颇有眼力见的马上认出了他们:这不是京里来的锦衣卫大人,和半仙刘铁齿么?
怎么笑成这样从衙门里跑出来了?
大家伙大着胆子,偷偷往衙门里头瞄一眼
不看不得了,只看见一片光膀子的爷们在院子里赤脚狂跳。而且表情个个都是痛苦不堪,如癫似狂,似有神魔附体,如同群魔乱舞。
不好,不好!这分明是中邪了啊!
一个站在衙门口的老者突然说道。
昨天就听说锦衣卫大人亲自带人山上捉女鬼,今天怕是已经捉到了,这会子正在衙门里做法压胜呢!
众人恍然大悟。
不好,不好,这衙门里有文曲星压阵,有道士祛邪,应该是不怕的。就怕那女鬼一时杀不死,万一留着一星半点的鬼气,从衙门里跑出来,怕是要找男人吸阳气呐!
快逃啊!
也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大声嚎了一声。
众人一听,登时吓得四散开来,本来熙熙攘攘的街道顿时少了一半人。
什么?你问我怎么办?
你是不是傻啊?看到衙门院子里的那些人了么?
当然是回家脱衣服,晒太阳啊!
现在是将近正午时分,阳气正旺,快点回去脱衣脱鞋。将双脚踩在地上,接引天地之灵气,扶正祛邪。
等一回儿子时一到,阴盛阳衰,再跳就来不及了!
这些神神叨叨的本地人,有样学样,立即展开了自救行动。
等万达两人笑够了走回衙门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因为他俩的无心之举,整个歙县的男人们都匆忙回家,如今在院子里光膀子蹦迪呢。
衙门后堂内,见多识广,读过万卷书也行过万里路的监察御史邱子晋大人也愣住了。
这是什么情况?
这两位虽然是白丁,但好歹也分别是一族之长,德高望重的乡绅乡贤,如何就做出如此如此不堪入目的举动呢?
这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促狭法子,只放了一个蒲团在地上。教两个上半身精光的老头膝盖对膝盖,脑袋对脑袋,鼻子贴着鼻子,面对面地跪着。
这两人加起来都要一百一十多岁了,先不说这光膀子的样子有多滑稽可笑。
就看两对巍巍颤颤的老胳膊,一同扶着一个铜制大香炉,顶在各自半爿前脑门上。
那香炉上还插了三根高香,每一根都有拇指粗细,如今已经燃了三分之二了,还剩点发财根正飘着袅袅青烟。
两人应该是举了有一阵了,胳膊早就酸疼不堪,导致整个香炉都在不断地抖动着。
滚烫的香烟烟灰时不时落在两人的脑门上,还有光溜溜的肩膀,脊梁上。烫的两人丝丝哈气,却又不敢扔下香炉跑开,只能一边用怨恨的表情看着对方,一边努力坚持着。
因为这香炉上方供着的,不是普通的神仙佛道肖像,而是临摹当今圣上的《一团和气图》,代表了皇家的天威。
这《一团和气图》是皇帝朱见深去年六月所做的一副工笔人物画。
乍一看画上所描绘的是一位乐乐呵呵,大肚能容天下事的笑弥勒。
再定睛一看,这哪里是一个人,分明是三个。
左边是一个仙风道骨,身穿道袍的老者;右边是一个端庄雅正,头戴方巾的读书人;中间的老和尚将两条手臂搭在两人的肩膀上,象征这儒释道一家,三教合一的思想理念。
朱见深不但画了图,还为这图写了一篇《图赞》,要求全体官员,在参看此画后,要和以召和,明良辅其类。以此同事事必成,以此建功功备。
皇帝命人将它裱好之后,轮流悬挂在内阁、六部等重要衙门,让官员们轮流观看,以体察他希望臣子们一心为公,摒弃门户之见的心愿。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后来这图渐渐流传到了民间,许多衙门的后堂里也会悬挂此画的临摹版本。
官员们闲时与同僚们一同观摩此画,以表示自己即使远在地方,也深感陛下苦心。臣等必然时时观摩,以恤圣恩,万事以和为贵,俯仰不愧。
之前邱子晋和万达他们进进出出衙门好几回,自然也是看到这副图的,却不曾想,这画还能起到这个作用
邱子晋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站在身旁,此刻又恢复了往日淡然神情的杨休羡。
这两老头自然也看到了邱子晋他们进来了,本来凶狠的表情顿时变得期期艾艾起来,却又不敢放下头上的大香炉,只能一块用可怜兮兮的表情一同望向邱子晋。
看的邱子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杨千户,这该不会是
正是在下的意思。
杨休羡拱了拱手,当仁不让地回答,这段时间的这一番风波,都是因为这两家人。为了查案,害的邱大人病倒,万大人失踪。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草民有罪,草民知罪。
两人哭着嚎道。
早知道闹成这样,打死他们也不会为了一块土地惊动京官了。关键是惊动了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
我让你们跪在这里,顶香礼拜陛下的圣作,体察陛下希望全国上下,一团和气的苦心。让你们之后约束各自子弟,不准以邻为壑,要和睦相处,你们可有怨气?
不敢,不敢。
大人说的对!我等在此跪了半个时辰,已经逐渐体会出圣意了。
两老头大声答道。
邱子晋听了,眉头都要拧成麻花了。
就在大人回来之前,这两家一同表示要放弃土地庙那块地方,将其无偿出让给官衙,作为县产。是也不是?
是!是!是!
能够为县里捐地,我等不胜欢欣啊。
两人点不了头,只能大声回答,口水喷到对方脸上,又是一阵怒目而视。
唔?
邱子晋吃惊地看着两老头,万没想到这两家居然连地都不要了。
所以,这才是锦衣卫的真正手段对么?
之前因为有万大人在,杨千户他还不便施展。如今万大人不过失踪了一晚而已,这杨千户一逮到机会,马上就发作了
邱子晋觉得喉咙有些干燥,脖子后面凉凉的。
等万达和刘铁齿笑够了走回衙门里,丁老爷和郭员外也终于得以开释,放下香炉,穿上衣服,跪在正厅下头,等待发落。
原本来院子里狂跳的那群人,包括躺在角落里的八十八岁老头,和原先县牢里关着的那些年轻后生们,都穿上了衣服鞋子,被赶了回去。
杨休羡放了话,在他们一行人离开歙县之前,丁、郭两家敢有任何异动,锦衣卫的刀子可不是摆设。到时候血流成河,身首异处,可就是他们自找的了。
打点好了一切后,邱子晋决定在县衙升堂,审结此案。
邱子晋头戴乌纱帽,身着红底织金通袖襕蟒袍,腰间扎着白玉革带,脚蹬皂色白底皮靴,通身的斯文气派。
而坐在他身侧的万达,也是头戴乌纱帽,身穿白底织金飞鱼服,腰间配着威风凛凛的绣春刀,一条织锦吉祥云纹鸾带系在腰间,端的是英武非凡。
虽然这堂上之人,以万达的官位最高,但是邱子晋才是主审的监察御史,所以万达只是坐在他的左侧。
两位少年郎都是花一样年纪,玉一般容貌,一左一右分坐堂上,身后是红日出海的海水江崖纹图案,头上是一块《明镜高悬》的牌匾,映着正午阳光,不怒自威,气势十足。
凭着见了,都想忍不住赞一声好精神,好相貌!,是足以扬我国威的大明之子,是代表国法威严的□□使者。
知府和知县,分别坐在两人身后,同样身着飞鱼服的杨休羡领着高会站在一侧,扶着腰间的配刀,挑着下巴,倨傲地看着下方所跪之人。
丁老爷和郭员外跪在堂下,经过刚才的那一番折腾,本来还算好的精神早就恹了七七八八。
如今又看到这满庭的官员,三班的衙役,和将衙署团团围起的锦衣卫官兵,那仅剩下的一点精神头和最后的倔强,也被消磨殆尽,只害怕地双膝跪地,颤抖不已。
罗知县。
邱子晋拿起惊堂木,放在手里垫了垫。
下官在。
你也下去,陪他们一起吧。
啊?
罗知县没想到会有这一出,当下愣住。
怎么?要本官派人请你下去么?
万达斜着眼睛望了过来。
罗知县把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得,今天一早他可算是见识过这群锦衣卫的手段了,可不敢在他们面前放肆。
自己乖乖走下去,他好歹是个官身,至少还能站着呐。
砰!
邱子晋抬起右手,重重地将惊堂木往桌子上一敲。
升堂!
少年巡抚,如同红日初升,其道大光,脆生生的那一声,就是拨开一切迷雾的号角。
同时,站在两旁的衙役们,一同将拄着的水火棍如同雨点一样砸在地上,发出低沉又悠扬的威武之声。
看这眼前这宛如电视剧里经典镜头的一幕,万达那叫一个兴奋,忍不住挺起了小胸脯,感觉胸前的金色飞鱼今天更灿烂了!
既然你们两家,已经放弃了那一块所谓祖坟,那么这个案子,我们放到最后再审。
邱子晋指着罗德,横眉道,我先来判你这个罗德罗知县的失察之罪!
罗知县怎么也想不到,这巡按大人的第一个板子,居然会打到自己身上,顿时大叫冤枉。
你叫什么叫?你这个糊涂县官,只知道一味结交当地土豪,迎奉往来官员。县内的民生则是两眼一抹黑。你还敢叫冤枉?
万达觉得机不可失,也决定跟着邱子晋狐假虎威一把,双指并拢,指着罗德骂道。
左右,剥去他的官服,摘了他的乌纱帽,先打十记板子。
邱子晋从签筒里取了红头令签,往地上一扔。
两班皂吏俱是一愣,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要责打顶头上司。一时之间,竟没有一人敢动手。
高会。
杨休羡冷着脸吩咐道。
高会得了令,走下堂去,一把掀了罗德的帽子,将他两个胳膊往后一拧,扒下带着七品鸂鶒补子的官服随手往旁边一扔,又一脚重重踏在其背上,差点把罗县令踩出一口血来。
本来站在外头的锦衣卫们,见到这些本地的衙役们顶不上用,干脆自己跑了进来。
拖凳子的拖凳子,拿刑具的拿刑具,不由分说地将罗德按上板凳,拉下裤子,结结实实打了十大板。
要知道这打板子也是有学问的。有虚打和实打的区别。
所谓虚打,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听着动静吓人,看起来也是皮开肉绽。其实里头筋骨完好无损,回去将养两天,第三天就保管活蹦乱跳的,跟没事儿人一样。
那么实打,那就是实打实吃着力,又伤骨头又伤皮。打断骨头毁了筋,把内里脏器都打烂了,就算当时不死,回去也活不过几天。
还有一种打法,是外头看来完好无损,丁点儿油皮都没有破。实则内里已经是稀巴烂,骨头和筋都断了。
但凡在衙门里混的,小到芝麻点大的县衙,大到锦衣卫诏狱,都深谙这一套的运作方法。
这些水火班头也是以此为生的,犯人的家人们愿意花钱孝敬,给点好处,他们手上松松,人命也就保下来了。
若是遇到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犟货,或是家里穷的连孝敬老爷的钱都拿不出的,就不要怪他们下手无情了。
这些锦衣卫们是临时得的差使,自然也就谈不上事先拿好处。怎么打,打出什么样的效果,主要还是看上官的意思。
这锦衣卫和东厂里,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暗语。
只看着杨休羡杨千户双脚站成外八字,就知道今天这十下是意思意思,于是噼里啪啦地打了一通,就将人拉下板凳来,仍叫他跪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