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04)
啊?特意砌的墙?
万达吃惊地转过头。
至于那堵墙,原来上面有扇窗户。
邱子晋指了指东边。
万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一面白墙上挂着一幅书画。上面写着大大的宁静致远四个大字。
除了这幅字,就别无一物了。
我七岁那年,下了学在书房里背书。我娘端着莲子羹来看我。
邱子晋看着白墙,眼神中透着怅然。
正巧我叔叔家的孩子过来找我去玩捉迷藏,就趴在窗户上跟我说话。被我娘看见了
看见了就看见了。小孩子放了学玩一会儿不是很正常的么?
万达心想我还逃课出去打游戏呢。
我娘当下就让仆人把我婶子找了过来,结结实实地骂了她们母子一顿。说我堂弟自己不上进就算了,还要带坏我。难怪我们邱家一百多年没出一个读书人,原来是家风不正。年轻子弟只顾着玩乐,想不到力争上游,只会沦于下沉。把我婶子骂得当场就哭了出来,一路把我堂弟打着回家
七岁的小孩子而已啊,要你们怎么力争上游?
万达愤愤不平道。
看来这邱夫人就是个标标准中的大明虎妈,小邱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啊。
后来我娘就让人把东边的窗户给封上了。只留下西边的窗户和后面这扇门。我念书的时候,仆人们都不能往书房这里走。哪怕逼不得已过来传话,也都是踮起脚走路,不能让我分神。
邱子晋一边吃着话梅一边说道,有一年,有个两个丫鬟姐姐从外头路过,互相打闹的时候声音大了些,正巧被我娘看到了就直接把这两个人发卖了出去,也不知道卖到哪里去了。我娘说他们言语轻浮,是要勾引少爷。
万达坐了下来,手不自觉地朝着邱子晋的蜜饯果子摸去。
邱夫人的意思是,两个十多岁的丫头要勾引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他要来点甜口的缓缓心情,镇定镇定。
整个邱家,没有比我读书更重要的事情。我娘规定我每日寅时起床,洗漱完毕后就开始背书,背前一天先生教的课文。卯时出发,去族学里上课,路上有小厮和她身边的大丫头接送,沿途不准和族里的子弟戏耍玩闹。
万达掐指一算,脸色大变小小邱每天早上三点多就要起床念书了!吓!虐待小学生不成?
那,那你没有玩伴么?
成天念书谁受得了?再说上吊还要喘口气呢。
我不能玩,当然不需要玩伴。
邱子晋自嘲地笑了笑,我也没有朋友。我娘说了,等我当了官,族里的弟子都唯我马首是瞻,他们不配当我的朋友。等我到了京城,认识了高管子弟,那些才是我的朋友。
万达听了,往嘴里塞了好大一块糕饼压压惊。
申时下了学,从学堂回家后,先吃点心,再去背书。背今天学堂里的课文。然后等吃过了晚膳,再去念书。
哪有那么多书好念啊,小孩子长身体最重要了。
万达忍不住吐槽。
我娘说皇帝喜欢神童,等二三十岁再中状元,什么都晚了,一定要我比别人多学一步。一直念书到晚上亥时,我娘会亲自坐在这里检查我的功课,等全部都背会了,我才能去睡觉。
邱子晋指着书桌外侧的一把红木交椅说道。
背,背不出来怎么办?
学渣万达紧张到有些口吃了。
背不出来就打,打完了继续背。
邱子晋指了指万达身后。
后者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才发现他右手边的墙壁上挂着一把深色的戒尺。戒尺的上方穿了一个小孔,用一根拈好的红绳穿了起来,挂在一颗铁钉上。
这戒尺握在手里就感觉沉甸甸的,再仔细一看,发现居然是用黄铜做的?!
用黄铜做武器打孩子?这都是什么心肠啊
万达咽了咽口水,伸手摸了摸尺子的厚度,右手小心翼翼地举了起来,对着自己的左手手心用力地敲击了一下。
随即露出了咬牙切齿的表情。
一年四季,不分寒暑。只有年三十的晚上和正月初一的上午可以不用读书。其他的日子,皆是如此。
邱子晋叹了口气,将戒尺重新悬挂了起来。
那,那你生病了怎么办?也要念书么?
万达握着被自己敲红的掌心,情不自禁地问道。
邱子晋苦涩地笑了笑,我家的大夫,是宫里退下来的太医。那位太医常说:富贵人家的小孩子生了病,不用吃药,只要清清静静饿两顿就好了。所以我一生病,我娘就会撤了我的饭食,让我躺在那边的小榻上睡觉
他指了指西边墙根下的小矮榻。
这个书房至今还保持着三年前他离开家时候的样子,榻上还有一床薄薄的被子。
我娘说温柔乡,英雄冢。高屋暖榻,只能养出纨绔膏粱子弟。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才能培养出浩然正气。做个真正的读书人。
万达看着如今看来也冷清到了极致,仿佛雪洞似得书房,完全无法想象还是个孩子的邱子晋,是怎么饥寒交加地独自一人在这里熬过来的难道就靠一身浩然正气么?
难怪从南京后湖出来后,小邱受寒病倒时候会说那些稀奇古怪的胡话。原来是小时候留下的心理阴影
万达心想我学渣就学渣吧,老万家穷就穷了点,至少我这辈子的童年过的很快乐啊。
霸州军营里的哥哥叔叔和干爹,还有隔壁县衙里的老爷和师爷们可都是真心疼我。
就连去做童工的临清酒楼的掌柜和河东狮夫人也对我很好
小邱,真是苦了你了。
他拉住邱子晋的手,吸了吸鼻子,真诚地说道。
这种非人类的日子换给他来过,他恐怕连一天都熬不下去。
然而小邱从五岁启蒙一直撑到十四岁赴京入国子监念书,熬了足足一个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时间才熬出头实在是太惨了。
小时候,我背不出来书的时候,就会哭。我哭,我娘也跟着哭。说她这一辈子就是为了我而活着。我爹是个不中用的,我不能随我爹一样废物,不然就太对不起她了所以我大了些后,就连哭都不敢了
太窒息了
万达捂着胸口,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觉得自己都不能呼吸了。
后来,有个人跟我说,念书念的苦的时候,吃点蜜饯就觉得甜了
邱子晋低下头,看着桌上放着的那包蜜饯。
那是一个新来的小厮。他年纪比我大些,是个开朗的小哥哥。因为是男孩,所以能够经常出门给我偷偷买些新鲜的玩意儿。有时候是蜜饯糕饼,有时候是一些玩具,还有那些我娘绝对不让我看的市井话本
邱子晋眯起眼睛,怀念地说道。
那些东西都不能让我娘发现。我把它们藏在抽屉的夹缝里,衣服的袖子里。夜深人静,看书看得头疼的时候,偷偷地拿出一颗蜜饯,翻翻新出的话本子,觉得时间也不是那么难打发了。
难怪梅千张之前偷你的果子,你那么生气呢
万达恍然大悟。
是啊他怎么能偷我的蜜饯呢
邱子晋捻起一个甘梅,看着上面一层凝结得霜糖低声说道。
那么自由自在的一个人,什么都束缚不了的一个人,为什么还要偷我这个可怜人的蜜饯呢
所以,那个明光哥,就是你那时候的跟班?是他帮你出门买的蜜饯果子么?
绕了一圈,万达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所在。
是
邱子晋将甘梅丢了回去,将纸包封好,放在书桌的一角。
我离开家乡之前,一直都是明光哥照顾我。他家是在木炭厂那边负责烧窑的。后来我爹看他人很实在,正好我娘也想要找个老实的小厮来照顾我,就让他进了内宅。
万达推测,邱夫人应该是怕过早地在邱子晋房里放丫头,会毁了儿子读书的心思和身体。
更是怕他走上邱父年轻时候的老路,和房里的侍女纠缠不清,所以放了个小厮进来。
没想到这个小厮居然也会暗度陈仓。
他的到来,就像是在这个四面不透风的书房里开了一条门缝,将屋外头清新的空气放了进来。让几乎要憋的发狂的邱子晋终于呼吸到了一点自由的空气。
难怪小邱那天在牌坊下如此失态,原来是因为见到要刺杀自己的人居然是童年珍贵的伙伴。
那你知道他有个妹妹么?
万达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在审讯犯人。
听说过,没见过。我娘对下人管的很严。端茶送水的丫头和在外头扫地洒水的仆妇们界限分明。一般人近不了我的身边,尤其是女孩子。就算是我娘身边伺候的丫头,也不是人人都能进我住的院子的。
万达听了不由得咋舌,感觉这里比侯爵府还像侯爵府。
眼看天色不早,万达起身告辞。他还要回去问问杨休羡那边审得如何了。
邱子晋将万达送到房门口,两人约定好了明日一早见面。
小邱。
突然,万达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他。
邱子晋一愣,一双凤眼微微地挑了起来。
邓翔,邓总旗他真的是你的远房表兄么?
邱子晋脸色突然一变。
或者说两年前,在临水居的茅厕外头,我和杨大人,真的是因为偶然才会与你碰面的么?
这段话万达憋在心里有一会儿了,现在终于说了出来。他心里却又是忐忑到不行。
邱子晋撑在书房大门上的手指被他自己捏的发白,一张俊俏到让女子惭愧的容颜也是一阵青一阵紫。
就在万达打算干脆放弃逼问的时候,邱子晋笑了笑。
不是
微微上挑的美丽眼睛中当着点点的泪意,映出走廊尽头的那一盏昏黄的灯光。
临水居是京城最大的酒楼,是想要结实豪门子弟的不二去处自从万大人被封了锦衣卫千户一职后,我在您每个休沐的日子,都会特意到那边去。我们总有一天会遇上
万达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来。
你是故意的?
是
邱子晋慢慢地低下头。
邓总旗呢?那天我和广怀我和杨千户拒绝你之后,你就为了能够接近我,接近北镇抚司和锦衣卫,故意认下的那门亲戚,是么?
是
听到邱子晋的回答,万达只感觉心口一阵刺痛。
自从他当上了这小国舅后,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逢迎拍马。给当时的伯爵府送古董的,送字画的,乃至送丫头和小厮都不计其数。就是为了能够接近他,接近他手中的权力和身后那个名副其实的大明国第一的靠山。
他以为至少邱子晋,高会他们是不同的。
他们是因为案子才走到了一起。
一路走来,历经各种艰苦,各种生死存亡的关口,是真正的过命兄弟。
结果,原来邱子晋从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接近他的么?
万达感觉眼眶湿漉漉的。
十八岁的少年觉得自己被好友背叛了,心头刀绞一般地痛苦。
邱子晋,你太让我失望了
万达咬着牙说道。
大人,你听我说我不是,不是为了做官,或者可以得到什么别的好处而接近大人的。
邱子晋上前一步,慌忙地拉住万达的手。
大人,你是我邱子晋第一个朋友。哪怕我一开始骗了你,但是这事是做不得假的。
邱子晋哀求道,真的,大人你,还有杨大人,高会还有他你们是我仅有的朋友,大人你要相信我。
万达低下头,感受到了邱子晋冰凉的掌心正在不断地颤动。
他在紧张,他在自责,他害怕失去万达的信任。
那你是为了什么?
少年的喉咙因为干涩而嘶哑,他仰起头,强忍住泪意,想最后听听这个好友能编出什么样的理由。
为了摆脱我娘,摆脱邱家。
邱子晋抬起脸,泪水划过少年稚嫩的面颊。
我受不住了大人我要自由。
他说道。
万大人,救救我求求你。
一墙之隔的湖岸边,一个双手环抱的人影,听着这边带着哭音的说话声,望着眼前这一汪几乎被夜色凝固住的湖水,发出了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所以,是小邱故意让你刺杀他的,是么?
杨休羡坐在椅子上,看着被绑在角落里的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男人。
是是少爷吩咐我这么做的。
男人抬起头,露出那半边还算完整的脸颊。
少爷说,只有这样。才能解脱。
才能帮你解脱?
杨休羡低头问道。
是我们。
他露出了一个连恶鬼看到都会惊吓不已的笑容,他说天底下能救我们的,只有锦衣卫,大明朝人人都敬畏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是我们唯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