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四喜顿了顿,哭道:“姑娘,我是四喜啊,之前全是我糊涂油蒙了心,我知道错了,求姑娘原谅我……”
“我当是谁呢,原来你是四喜啊!”珊娘作恍然大悟状,看着那位问话的堂姐笑道:“这黑灯瞎火的,她不说我竟都没能认得出来。这是我之前住在西园时,老太太赐的姐姐。后来我回家养病去了,家里用不了那许多的人,就把她们还给老太太了。”又看着四喜道:“你不是跟着老太太的吗?怎么隔了这么久忽然又想起找我来了?还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可是你闯了什么祸,想要叫我替你求个情?便是你真闯了什么祸,老太太最是慈爱不过,我倒是可以试着帮你开这个口。可这大节下的,你这般哭哭啼啼的,不知道的,还当我怎么欺负你了呢,叫我怎么替你开口啊?”
四喜“梆梆”磕着头道:“我再不敢求姑娘别的,只求姑娘受我几个头,我来世再报姑娘的恩情吧。”说着,她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着右边的竹林跑了过去。
那婆子跺脚道:“不好,她要寻短!”说着便向着珊娘屈膝行礼道:“姑娘您看……”
珊娘的柳叶眼儿一眯,也装作焦急状,推着那婆子道:“你还不快去追,我腿不好!”
婆子一愕,似乎是才刚想起珊娘的这一状况的样子。愣了愣,又回身招呼着人道:“多来几个人,我怕她发疯,我一个人拦不住。”
七娘忽然过来,借着扶住珊娘手臂的机会,掐了她一下。
二人对了个眼儿。
珊娘低声笑道:“要不,我们去凑个热闹?”
七娘白着她道:“还看不出来?就是冲着你来的!你还去凑什么热闹!”
“正因为是冲着我来的,我不去,这热闹可不就不热闹了?”珊娘又道,“再说,你就不好奇?”
七娘也确实是好奇,便扶着她大声道:“你别着急,你腿上伤还没好呢,那傻丫头自己想不开,你着急也没用。”又压低声音道:“谁啊?手法如此拙劣。”
珊娘和七娘这边一边猜着一边往前去,早有一帮好事的女眷和丫鬟婆子们陆续跑到她们的前面去了。
追进竹林,往那没人的僻静处拐了一个弯,若是珊娘没记错,前面应该是竹林中的听雨亭了。她才刚看到听雨亭的一角翘檐,就听到前面隐隐传来四喜的惊呼声,以及追着她过去的那些人一声接一声的大呼小叫。
可见珊娘和七娘一样,都是个好热闹的,听到那声气儿,二人也顾不得装模作样了,忙急急赶了过去。
到得那片林中空地时,只见前方的小径已经被人堵了个严实。见她们过来,那些丫鬟婆子以及女眷们,一个个全都闭了嘴巴退到小径的两侧,偏一双双看向珊娘的眼,亮得堪比天上那轮中秋的明月。
在众人那似乎自带音效的“唰唰”注视下,珊娘挤过人群。
于是,众人的脑袋又全都刷地一下,一致扭头看向听雨亭。
便只见听雨亭前的小径上,一个高瘦的黑色剪影站在亭子的阴影里,身旁还缩着个苗条细长的身影。
在这二人的前方,四喜仿佛是直直撞到了那两个人一样,正仰面朝天地跌坐在地上。
“十三姑娘来了。”
不知道是谁多事嚷了一嗓子。
四喜反应过来,赶紧翻身跪倒,在那里冲着被她撞到了那两个黑影一阵磕头,却是自始至终没开口称呼被她撞到的那二人。
便是四喜没有叫,珊娘仍是一眼就认出了袁长卿那独特的身影。虽然她一时没能认出那个缩在他身后的女子是谁。
于是她终于明白这一场戏的目的了——原来是要引着人来“捉奸”的。
她看向袁长卿,心里不禁一阵疑惑,似乎不管在哪里,她总是能一眼就认出他来——稍一顿,她就明白了。别人站着时多少总带着点松松垮垮的味道,只他永远像棵青松似的,不松懈地挺直着肩背……
此时,原本站着围观的一个婶娘忽然回过神来,忙过去推着珊娘转身,又吩咐七娘道:“你十三妹妹腿上伤还没好呢,你且先扶她回去休息,这里……”
“十三儿。”
忽然,她们的身后,传来袁长卿的叫声。
这声“十三儿”,蓦地叫珊娘的后脊骨上滑过一道战栗。有那么一刻,她眼前一花,差点以为他们仍在山上了。她甚至以为,她一扭头,就能看到袁长卿又跟片黑色的羽毛般,从头顶上边飘落下来……
“十三儿。”
袁长卿又叫了一声。
若说刚才那一声如那天晚上他找到她时那样有些激动而慌乱,那么这一声儿可就比刚才那一声儿沉稳多了。
珊娘的眼一闪,冲着那个婶娘微微一笑,推开她的手,回头看着袁长卿笑道:“原来袁大表哥也在这里。”
第九十八章
袁长卿蓦地往前迈出一步,走出那凉亭的阴影中秋的明月往尘世间洒下一层清辉,此时便是不用灯笼,也能把人的神情照得清晰可辨,于是众人便看到,袁长卿那双乌沉沉的眼,正隔着人群,毫不避讳地直直看向珊娘。
于是珊娘顿时便感觉到,他目光中那正被他努力抑制着的愤怒、紧迫,以及……一丝慌乱。
他,居然会慌乱?!
总是不自觉在心里把袁长卿妖魔化的珊娘默默眨了一下眼,然后一转眼,看向那个从一开始就躲在袁长卿身后的人。
直到这时她才认出来,那人居然是十四娘。
这叫她既意外又不意外。
十四娘这会儿正背对着众人。珊娘的眼忍不住又眨了一下,脑子里一阵飞快地运转。才刚跟七娘讨论时,她心里还想着,这样幼稚可笑的手法怎么看怎么像是十四的手笔。可既然十四在这里充当了另一个“冤大头”,那么很显然,她不是这件事的主谋之人。
那又会是谁呢?
不管是谁,这桩事件的目标再清晰不过,无非是她、袁长卿、还有十四……这么一算,可怀疑之人也就没几个了。
只是,眼下还不是处理背后那只黑手的时候。
更不是给不相干的人旁观看热闹的时候。
她推开想要拦住她去路的婶娘和七娘,一瘸一拐地向着袁长卿和十四娘走了过去。
十四娘这会儿已经半侧过身子,正低着头,以红肿的眼恶狠狠的瞪着她,显然是狠哭过了。
珊娘从来不是个笨人,她只略一想,便猜到了十四娘十有八-九是真误会了下午袁长卿和她之间的事,以为她是有机可乘什么的,所以才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袁长卿给勾带了出来。至于她跟袁长卿说的话,珊娘想,大概脱不开端午那会儿她跟十四说的那些吧……
路过袁长卿身边时,珊娘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只见他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那眸底藏着的些许忐忑,不禁叫珊娘又意外了一下。
她又看了他一眼,然后向着十四娘走过去,忽地伸手推了十四的肩头一下,带着种姐妹间的亲昵笑道:“你竟来真的?!说要来告状的,还竟真来告状了?”她扭头看向袁长卿,“她真把我的话学给你听了?”又道:“便是她真说了我也不怕,我既然那么说,就是那么想的……”
“我知道。”袁长卿截着她的话道。
珊娘原本不过是在挖空心思找着话来圆转场面而已,被他这么贸然一应,倒叫没防备的她思路一下子断了线,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着编了。
也亏得袁长卿反应能力不错,只一眼就明白了她的用意,见她一时接不上话了,便接着她的话道:“不过我不信你,也不信她。我觉得你俩这是在联手捉弄我。可是?”
他看着珊娘,珊娘也在看着他。二人这般旁若无人的编着瞎话时,一旁的十四娘差点咬破了嘴唇。
她再怎么冲动,此时也知道,她是落进了别人的算计里。当下午在池塘边看到袁长卿和珊娘那僵持的模样时,她确实以为她是有机会的,所以她才花钱买通了消息,得知袁长卿会从这里经过,于是在这里堵了他……而如今看来,怕是连那买来的消息也都是落在别人算计中的……
她抬起眼,看着那两个演着双簧的人,不禁一阵满腹酸楚。如果袁长卿肯点头,她拼着不要名声闹一闹,不定也能学着这不要脸的十三儿,以那样下作的手段把袁大表哥给抢回来,可他却明确表示,他想娶的人一直就是十三儿……如果这时候她不顺着他们的话编下去,怕是她最终只能落个身败名裂了……
这般想着,她不禁对幕后的那只黑手一阵咬牙切齿。
此时她也只得挤出一个笑来,亲热地揽住珊娘的手臂,看着袁长卿道:“还是袁大表哥厉害,一眼就看穿了。”
此时,七娘和围观的那些婶娘堂姐妹们也都纷纷围了上来,“怎么回事?”那个一向“热心”过了头的婶娘抢着问道。
“没什么,”袁长卿应道:“不过开个玩笑而已。”
偏有人不肯放过他们,追问道:“什么玩笑,竟背着人开到这黑灯瞎火的地方来?”——那潜台词,不言自明。
于是众人的眼全都“唰”地一下看向十四娘。
十四娘一窘,正给不出个合理的解释,只听珊娘道:“我们闹着玩呢,要告诉你做甚?”说着,她还冲着刚才问话的那位吐着舌头做了个活泼的鬼脸。
于是有人疑心,有人观望,有人单是站着看热闹,还有人则满心怀疑的小声议论,却因着三个当事人的淡然若定,而再没人贸然出头去兴风作浪。
七娘见状,便过来踢了四喜一脚,喝道:“哪来这么个没规矩的丫头?寻死觅活地吓唬谁呢?!”又喝道,“管家妈妈呢?不过我母亲一时身上不爽利,竟一个个都这样偷懒放肆起来,还不把人给我绑了,等明儿老太太和太太闲了再发落于她!”又劝着众人,“不过一个发了疯的丫头,大家别被扫了兴致,快回去吧,再不回去老太太就该问了。”
众人这才议论纷纷地散了。
见众人都走了,珊娘忽地一掸十四仍扣在她手臂上的手,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和袁长卿道:“好了,你们继续开玩笑去吧,我也要回去了。晚上风凉,吹得我都快冷透了。”说着,也不看向袁长卿,扶着五福走了。
袁长卿看着珊娘的背影一阵滋味复杂。之前她那不嫉不妒的模样叫他看了感觉不舒服,这会儿她这么酸不溜丢地说话,竟叫他感觉更不舒服了。
“大表哥……”
身后,传来十四娘怯怯的叫声。
袁长卿脸色一冷,头也不回地道:“再没下次。”
这出闹剧竟还没完,珊娘她们回来时,早有人快嘴快舌地把事情报到老太太那里了。
可见老太太最近对五老爷一家积了很多的怨气,立时命人把珊娘和五太太叫过去,从定了亲的姑娘更该怎么怎么注意言行,到五太太这个做母亲的竟怎么怎么放纵了儿女,再到太太怎么怎么无能管束不了老爷,叮哩当啷好一通敲打。
太太虽然胆小懦弱,却因从小就是被人教训着长大的,心里早练就了一套后世称作“阿q”的精神作为支柱,只自始至终低眉顺眼地逆来顺受;珊娘是全然把老太太的话当过耳清风般,听了个东耳朵进西耳朵出。这母女俩虽然在人前都装着乖顺,骨子里的心不在焉,岂能瞒得过人精似的老太太?于是瞬间,老太太心里十分的不满就涨至了满格,原本还精心包裹在和蔼劝诫之下的针刺,渐渐便露出了森森的锋芒。
后世说:一份幸福两个人分享,会得到双倍的幸福;一份痛苦两个人分担,会减轻一半的痛苦。珊娘母女此刻便是如此。她俩彼此相互支撑着,都没怎么把老太太的话往心里放,却可怜了旁边孤零零的十四娘,都快被老太太骂得站不住脚了。
正这时,五老爷进来了。
“那丫头呢?!”五老爷一路气冲冲地嚷嚷道。
珊娘以为是在说她,便往五老爷面前站了一步。
结果五老爷只安抚地摸摸她的头,便又扭头瞪着老太太问道:“那丫头呢?”
十四娘想,既然五老爷指的不是珊娘,那一定是她了,便也忐忑地往前走了一步。
五老爷顿时冲她狠狠一瞪眼,“等会儿我找你爹算账去!”然后又瞪着老太太嚷嚷道:“人呢?”
老太太正糊涂着,才刚要问他指的是谁,五老爷那里接着又嚷嚷开了,“当初人是老太太给的,我们自然都当是个好的,偏珊儿要搬回家时她竟挑三捡四不肯跟着。行,大不了我们不要了,把人还给老太太就是!偏今儿竟又闹出这么一出,这算什么?!知道的,说是老太太御下不严;不知道的,还当是我们珊儿怎么苛待了人,才险些逼出人命呢!”
众人这才恍然,老爷指的是四喜……
“还有!”老爷一回手,指着围在老太太的四周看热闹的侯家众女眷们,气急败坏又道:“侯家女儿是嫁不掉了还是怎的?不过一个袁长卿,怎么就跟狗群里扔了根骨头似的,叫你们抢成这样?!行,今儿我把话放在这里了,谁看中了谁拿去,我们家不稀罕,明儿……”
要不是五太太及时扑上去叫了声“老爷”,还不知道这脾气一上来就天王老子都不管的五老爷说出什么样的话来。老爷看看太太,硬是往下咽了咽怒气,回头瞪着老太太道:“今儿老太太非得给我和我们珊儿一个说法不可!”
珊娘则被老爷的怒气震得一阵目瞪口呆。虽说全家都知道五老爷和老太太的关系不好,可以往老爷顶撞老太太时,好歹还知道关着门背着人的,偏今儿竟这么当众给老太太下不来台……可见五老爷是被这一出出的闹剧给气狠了……
说实话,便是闹出这一出出的闹剧,老太太原也没往心里放,只想着怎么借着机会敲打一下越来越不听话的五房,却再没想到,她这浑儿子——还是亲生的——竟当众这么闹腾起来……且不说袁长卿被人算计一事,至少四喜这件事,确实可以算得上是老太太当家不严……老太太顿时气了个仰倒——今儿可还是中秋团圆夜呢!
老太太那圆润的下巴被气得抖了又抖,正抖抖嗦嗦指着五老爷骂着“逆子”,忽然就听到外间一阵脚步杂踏,吴妈妈慌慌张张地进来报:“老太爷来了。”
说话间,珊娘的祖父,侯老太爷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话说侯府自最后一任老侯爷那一辈子起,就有点阴盛阳衰。老太爷自年轻时就叫他祖母给看扁了,所以他祖母才给他娶了房厉害媳妇——便是如今的孟老太君。好不容易等到老祖母没了,老太爷以为他终于可以翻身当家做主人了,结果一回头,才发现家里的大权早叫他媳妇孟老太君给揽了过去。老太爷有心想造-反,可就如他祖母当年对他的定论一样,他吃喝玩乐一流,心计手段全缺,这么多年来,在老太太手里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而虽说跟老太太斗了一辈子,且还一直是输多赢少,这却不妨碍老太爷已经把打击老太太变成了一项他最热衷的娱乐活动。
正如后世某个伟人所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老太太斗,其乐更是无边的无穷”……总之,听说后宅出了这样的大热闹,且老太爷觉得五老爷指责得是,这些乱子都是因为老太太当家不严,这会儿老太爷哪有不蹦哒出来找着老太太麻烦的?
总之,接下来,都轮不到五老爷跳脚替十三姑娘喊冤叫屈,老太爷和老太太这两个加起来都已经满百岁的老冤家,就这么当众先闹了起来……然后,好好的一场中秋家宴,就这么不欢而散了。
自然,珊娘的“委屈”也好,袁长卿和十四娘的那点疑似“绯闻”也罢,这会儿全都没人追究了……
只是,便是别人忘性大,五老爷却是忘不了这个不守“婿”道的准女婿袁长卿,于是拉长着一张马脸,把袁长卿给提溜回了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