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节
小唐虽然觉着唐绍这句说的很对,然而看他说完之后,眉开眼笑的得意模样,又见怀真似扫了唐绍一眼,眼底仿佛感激似的,顿时心中便毫无喜悦之意,反而冷然问道:“绍儿今日不当值?”
唐绍听他问起这个,不免讪讪,有些心虚之态。
小唐觑着他,便哼道:“若是给你父亲知道了,可还不知怎么样呢。好好地不去正经当差,只是到处乱跑做什么?”
小唐从未这般严苛说过唐绍,何况如今是当着人,唐绍一下子便愣住了,忙站起身来领罪。
而小唐说完,看着唐绍躬身惶然的模样,又看唐夫人也正有些诧异地看向自己,旁边,熙王却冲他又挑眉,不怀好意笑了笑……而怀真靠在唐夫人身边儿,半低着头,身子却微微地发抖。
小唐心中大为懊悔,正欲说话,忽然见怀真站起身来,垂着头敛着手,对唐夫人道:“太太,我来相扰了这两天,眼见时候不早,也该告辞了……”
唐夫人一愣,没想到她忽然要走,问道:“怎么……”
怀真并不抬头,只又说道:“改日若有机缘,再来拜见太太。告辞了。”说着,深深地屈膝行礼罢了,便转过身,低头往外快步而去!
这一下子,众人更是都怔住了,唐绍先叫了声:“妹妹!”
待要去追,当着众人的面儿,又不敢造次,正要请示唐夫人,忽然小唐站起身来,对唐夫人道:“母亲,我去送送怀真。”不等唐夫人答话,转身也往外走去!
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唐夫人仍没反应过来,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唐绍也迷惑不解,还是熙王先笑起来,道:“太太别急,那丫头是个多心的,且又脸皮儿薄的很,只怕方才说笑,惹恼了她呢,我去看看就是了……”
唐夫人才有些明白,便点点头道:“果然如此……唉,原不该拿她取笑的。”
熙王含笑说罢,也抬脚走了出去。
且说怀真匆匆地出了唐夫人房中,一径往外疾走,边走,那泪便雨珠儿般掉个不停。
原来自从昨日去见那女乐,不期然遇到小唐,被他斥责之后,怀真心中便知道是见厌于小唐了,如今又见小唐斥责唐绍,——想唐绍素来伶俐可喜,他哪里是说唐绍?实际不过是说她罢了。
然而细想,在许久之前,她本就想同他疏远些,如今求仁得仁,岂不是好?但或许是先前委实太亲近了,习惯了被他温声呵护,如今乍然看到他冰冰冷冷的模样,反倒是大不自在起来。
可是,纵然他再好,也不是自个儿的父母弟兄,如今这般情形相待,才是正理常态,如今她反而因此惆怅惘然,患得患失,岂不可笑?
虽然唐夫人跟敏丽十分厚爱,但既然已经惹人厌了,又何苦还来现眼?倒不如就此断了也好。
只是虽然这样想,却难掩伤心,只是一边走一边哭,却又不敢出声。正泪眼朦胧中,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怀真听出是小唐的声音,当下更是加快步子,恨不得一步回家,然而终究不及小唐走得快,上前来张手便将她拦住了,慌慌张张地道:“怀真!我……”
怀真不能抬头,左冲右突,小唐只是挡着不肯让她走。
怀真又羞又恼,见他苦苦拦住,无计可施,索性住脚,也不等他说什么,便低着头,颤声说道:“先前承蒙唐大人多方照料,所欠之情,无以为报……如今反倒一再惹您生恼,以后便再不来了,也不会再相见,就权当是还了先前所欠种种罢了。”说着深深行礼,转身又要走。
小唐听了这几句话,通身如披霜带雪,冰冷非常,顿时想也不想,一把便握住她的胳膊,将她猛地拉了回来。
正有些含怒,谁知低头仔细看时,却见怀真满面泪痕,双眼发红,哭的明明已是气噎神消,只是死咬着唇不肯出声罢了。
小唐一惊,怀真见他已经看见自己的脸了,便将他的手一推,含泪又道:“唐大人拉住我做什么?快请放开……”
小唐呆了呆,竟是情难自禁,也顾不得如今是在外头,光天化日,将怀真用力一拽,便死死地扣入怀中。
怀真身不由己入怀,吓了一跳,想推开他,却是动也不能动,呆了半晌,便结结巴巴道:“你、你干什么……”
小唐将怀真搂在怀中,连日来那心底空虚无着,此刻有了她在,才仿佛尽被填满了似的,满心熨帖喜欢,竟是一刻也不愿将她放开,更是满心有无数的言语,却偏不知如何说,又不知先说哪一句好。
怀真挣了两下,回过神来,因怕给人看见了不像,便又惊又急,道:“唐叔叔,你这是做什么?快放开我。”
小唐心头如惊涛巨浪一般,只好深深呼吸,才缓缓地将她松开,怀真惊魂未定,后退一步,仰头看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举止反常。
小唐凝视着她的双眸,仿佛要看到她心底去,满心震撼焦急,火星乱动,却并不知要如何说,正在此刻,耳畔忽然听到湖畔那边,似传来那鸳鸯戏水的声响。
小唐心中一动,忽地想到那一夜的情形来。他定了定神,便望着怀真的眼睛,一字一顿,念道:“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绿,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思君……君……不知。”
怀真听他忽然念了一阕词,起初还迷迷瞪瞪地并不明白,待听他一句一句念下去,到了最后,又听出他把“忆君君不知”的“忆”,改成了思念之“思”,顿时如雷轰电掣,当下定定看着小唐,只是不能相信。
☆、第 132 章
——桃花春水绿,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思君君不知。
这四句,本是极容易明白的了,然而怀真看着小唐,却又不敢就如自己心中所想一般去明白。
他就在眼前,双眸之中有些焦灼神色,然而一句一顿念出这阙词来,那样动听的声音,字字入耳,如玉石琳琅,却又像是深情若许。
只是又怎能相信:本以为他已是见厌了她,更是连连对她冷面针对,此刻却又如此行径,简直让她如坠雾里云中,又隐隐听到风声雷动,动魄惊心。
此时此刻,怀真自觉,竟也似“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了。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望着你,仿佛周遭万物都不复存在,只有彼此。
小唐定定地望进怀真的眼中去,这双明眸,令人魂牵梦绕,然而纵然她再聪慧灵透,却并不懂他心中那些纠结缠绵,种种不可言说。
方才因见唐绍跟她相处的那样融洽,一颗心更如是泡在醋缸里,终究是按捺不住,提拳打碎那一缸醋,顿时醋意泼天。
虽然在众人跟前露了行迹,但眼看她起身欲走,一时竟像是把所有的退路都断了,当下,再也无法安然容忍做无事状。
强拦住后,又看她暗自哭得十分伤心,显然是误会了他的意思,如是,那藏掖心头的那些话,竟翻翻滚滚,无法自制。
如今他拼着命说了出来,却又如何?虽然心中轻快许多,但却更是紧张起来,一方面想她明白,另一方面,又怕她明白。
若是真个儿明白,倘又当他是那等居心叵测、垂涎于她的无耻淫魔之类,从此更加警惕、两不相见,又该如何是好?
正是四目相对,各自惊惶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笑道:“好好好,终于拦住她了。”原来是熙王转了出来,抚掌而笑。
怀真见状,忙后退一步,顿时低下头去,掩住面上慌乱之色。
小唐一怔,见赵永慕走到跟前儿,望着两个人笑道:“怀真丫头,也忒小气了,我们不过是打趣你几句罢了,随口的话,也当了真?”
怀真闻听“随口的话,也当了真”四个字,微微蹙眉。
赵永慕眼底含笑,又道:“何况你叫他一声‘叔叔’,纵然他训斥你们几句,你们不过是小辈儿,便听着就是了,何必认真生气呢?方才太太也都不安起来。”
怀真听到这里,才微微抬眸,略看小唐一眼,仍是默默地不做声。
小唐因方才心潮起伏,一时并没接口答话,听到这里,才哑然道:“你……又来做什么?”
熙王笑道:“我自然是不放心,过来看看,瞧你是不是欺负怀真丫头了……你瞧她哭的这样,也竟忍心,可又骂她什么了?”
小唐看一眼怀真,便低声斥道:“休要胡说。”
熙王挑眉,又看怀真道:“怀真丫头,你是个通透的孩子,你唐叔叔近来神不守舍的,但凡有些言差语错,别放在心上就是了。”
小唐用力咳嗽了声,又看他,眼神里已经有几分不悦。
熙王忙笑道:“咦,难道我又说错话了?”
正在此刻,忽然吉祥匆匆赶来,见三人站在此处,便上前行礼,又拉住怀真,低声说道:“姑娘,怎么也不说一声儿,忽然要走呢?我正跟冰菊姐姐……”
怀真垂着头,将她手儿一握,低声道:“不必说了,走罢。”
说着,便向着熙王行了礼,又对小唐屈膝行礼道:“唐叔叔,我家去了,太太跟前儿若有得罪,且替我多担待些。”
小唐满心不舍,又不知方才说了那一番话,怀真究竟是什么意思,想将她拦下再说几句,偏吉祥跟熙王都在跟前,于是只怔怔说道:“怀真……你、且记着我说的话……”
怀真一震,待答未答,也仍是微垂着脸容。
小唐的手暗中握紧了又松开,终于又道:“以后得闲,我再派人去府上请你过来。”
怀真才轻轻地“嗯”了声,再不抬头,只向着两人略一点头,便转身同吉祥自去了。
只走到临拐弯处,微微地回头看了一眼,不料正见小唐也在看着自个儿,怀真心头大跳,忙回转头,出门去了。
小唐听她答应了声,略微宽心,遂一直凝视着怀真的身影,见那青丝束成一股,随着行走在背后腰间微微摇曳,发丝自在轻摆,柳腰纤纤,正是所谓“窈窕”淑女。
小唐不由越发心动,竟呆呆地想她回头看自己一眼才好……只是虽一心想怀真回头,却没想到她当真回过头来,就如听见了他的心意一般。
那样秋水般的双眸微抬,眸色盈盈,只一瞥,如心有灵犀、善解人意似的,刹那,竟撩的他心头上风生水起。
直到怀真去了,小唐还正呆看,却听赵永慕忽然问道:“方才,你同怀真说了什么话?”
小唐这才回神,飞快地把方才种种想了一遍,心兀自有些忐忑乱跳,然而却总比先前一团儿闷着的好,便笑而不语。
赵永慕仍是笑看着他,又问道:“可有什么……是不能叫我知道的呢?”
小唐被他缠的有些意乱,便轻蹙着眉,道:“横竖跟你无干,何必只管乱问,还不回去跟母亲说话呢?”
小唐说着,忽然心中一动,便看赵永慕,却不知他究竟是何时出来的,是不是听见他跟怀真说的那几句了……待要张口,想了一想,却仍旧罢了。
赵永慕却也深深看他一眼,正见小唐面上似悲似喜,双眸却极为明润,跟先前那种面沉似水波澜不起的模样大不相同,熙王看了半晌,便点了点头,轻轻一笑。
且说怀真同吉祥乘车回府,一路上默默无言,只是垂眸沉思,却又想不出什么头绪来,眼前只是出现小唐方才说“柳暗魏王堤……思君君不知”时候,那般神情,竟是恍惚了一道。
以至于是如何回到应公府,如何下车,如何进门应对老太君、李贤淑等……一概都是恍惚不知,等回过神来,人已经回到东院自己的房中了。
怀真其实知道,小唐或许会不喜自己,也倒是说的通,毕竟他们从来都不是一道儿上的人,他的身份,性情,为人,甚至年纪……跟她的身份,性情,为人,甚至年纪,都大不相同。
不管前世今生,他都是注定长袖善舞于朝堂的人,跟所谓风花雪月全不沾边儿。
而她,前世是全心全意沉浸于那微小的虚情假意之中的痴人,今生却也是一心一意明哲保身、不愿招惹昔日冤孽的呆人,虽然两世为人,除了略懂事了之外,究竟也没有什么大的不同。
似这样的她,竟能被小唐钟情?这却是从何而起,他又喜欢她什么?莫非是她的呆?她的胆怯?或者是平素爱胡思乱想,偶然赌气使小性儿?
要知道于她自己而言,对前世的那个“应怀真”深恶痛绝,对今生的自己,也并没如何喜欢罢了。
若说是大元宝喜欢她,也能说得通,他从来都是喜欢她的,只怕也有些孩子气在内……但那是小唐,是唐家的那个唐毅,势倾朝野,尊居显位,从来的圭角不露,端庄自谨。
那样的唐毅,竟能喜欢这般的应怀真?
真真儿是天方夜谭,不可思议。
忽地又想,……莫非是她方才心神俱伤,故而生了幻觉?
然而那一句“思君君不知”,却言犹在耳,他说话时候的神情,却历历在目,又怎能忘却?
不由乱乱地又想:若他真的有意于她,那又是从何时起了这种心意的?
直到耳畔有人道:“姑娘,姑娘……”
怀真一怔,抬头看去,却见烛光之中,吉祥正有些微惊地看着她,抬手先摸了摸额头,道:“姑娘,自打回了府,一直都这般发呆,究竟是怎么了?”
怀真忙将她的手拂开,道:“哪里有怎么了,好端端的。”
吉祥道:“什么好端端的……晚饭也没吃两口,一晚上了,更是什么也没做,只对着灯影出神,倒是想什么好儿的呢?”
怀真只觉得脸上发烧,便道:“谁想什么好儿的了,你好多嘴。”
吉祥仔细端量,又道:“这脸儿也是的,红的这样,还说没有好的?”
怀真抬手一握脸颊,果然觉得双颊滚烫,一时羞道:“你别瞎说,我是……被这烛火照的罢了。”
吉祥狐疑地看着她,怀真自知不妥,忍着心中烦乱,抬手抓了一把眉心,只搪塞道:“大概是今儿太累了,还没歇过来呢,不要只是胡说,我要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