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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节

  何清笑容敛去,又在摇头:“于舟虽是感性,却也不傻,解师弟看似木讷,心思却细,你的说辞,真的就能瞒过他们?只不过他们看你顺眼,懒得与你计较而已。还有你那一身入微入化的剑意,其高明处,更在宗门化离剑诀之上,如此了不起的东西,你可曾见过他们问你一句?”
  “那是……”
  “那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他们爱护你,不愿逼迫你做不乐意做的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我,前面没讲这些,却是觉得你小辈格局狭窄、自作聪明,便入了宗门,也没什么出息,懒得和你多说!”
  脑中轰地一声,满腔血气似都冲到了头顶,余慈面皮红涨,双拳紧握,偏又无言以对,胸口闷得难受。被人当着面说“没出息”,这可说是他逃出双仙教以后,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若非是此般情境,他早拔剑相向,可如今,他仅有的那点儿理智,却如一线冰雪,圈在心头:“这女人,说的却是实情!”
  这是实情,可是……
  “可是何仙长大约不曾想过,我出身……”
  余慈想说自己出身邪教,如履薄冰;想说流浪天涯,朝不保夕;想说初入宗门,不知根底,但说了半截,他忽然发现,如今无论如何回应,都是软弱之举。他堂堂男儿,错便错了,被人看不起也是活该,何需要再向人解释什么?
  想到这里,他将嘴里的话生生咽下。但他现在五色上脸,什么心情都遮掩不住,何清洞若观火,依旧轻描淡写地道:“你出身不好,江湖气重,这我知道,可事实如此,看不起便看不起了,你又如何?”
  余慈险些将牙咬碎,还好,他终究是硬扛了下来,心中忽又有了疑问:你看不起我,却传我归虚参合法、大梦阴阳法这些上乘法门,又是什么道理?
  这么想来,他心中忽地一清。随后便抬起头,自秘密被斟破后,首次直视何清的眼睛,直接将疑问道出:“仙长既然看不起我,又为对我说这些?”
  何清淡淡道:“大概是你尚未不可救药吧。你今天在易宝宴上做的事,有没有意义且不去说,但总算是有了点儿宗门弟子的模样。如此,我举荐起来,总算找到了理由。”
  “举荐?”
  “这就不是你现在要关心的事了。”
  何清瞥他一眼:“你忘了吗,相较于你的格局心胸,你的嫌疑才是最要命的。如今只剩两三条线,我有相当把握,认定造成天裂谷动乱的根由便在其中,是你还是他们,犹未可知。”
  余慈沉默不语,此时此刻,他的脑子完全恢复了清明。
  第219章 家宴
  如果将对话也视为生死交战,余慈觉得,他现在刚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
  这种感觉非常熟悉:他不应该否认自己的弱点和缺陷,但也没必要自泄胆气,妄自菲薄。正如他一直所坚持的那样——他虽然陷入死地,却永远不能生出“必死”之心!
  每当这个时候,余慈便会进入最佳状态。
  俗话说得好,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余慈曾经听说过这么一个说法:在阅历丰富、看透世情的人看来,无数的事态变化,其本质不过是有限的几套模板,在那里循环往复。这样他们所经历的一切事,都变成了令人厌倦的重复。
  余慈还远没有到这种境界,不过何清所用的手段,实在太过经典,也没有太多掩饰之意,只要脑子冷静下来,便能有所察觉:一个巴掌之后,再给个甜枣……
  这大概是古往今来,揉捏人物的最佳方式,已经被人用滥了的,可效果确实了得。之前余慈的心绪,便完全被何清掌控着,像是牵线木偶,全无自主的能力。
  但现在,他开始把握住何清的想法。于是就在何清说话的空隙,插进话去:“何仙长……”
  何清瞥他一眼,让他说话。
  余慈便抓住这机会,沉声道:“弟子必然是清白的。这一点,何仙长应该早有定论,否则何必和我说这么多!”
  何清神色不变:“那也未必……”
  余慈向她拱拱手,语气平顺恭敬:“何师叔的意思,弟子明白。虽说清者自清,可前面的做错的,总要弥补,也免去瓜田李下之嫌……故而弟子想知道,用什么法子来证明自家的清白。”
  话说到这份儿上,余慈已经是完全进入何清为他预设的位子,但因为他的主动,总算没让何清把力道使足,给他一个喘息思考的空间,也是一个自我调整的机会。接下来,不管何清说什么、想要什么、让他做什么,他都应该先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如今他就是一个离尘宗的外室弟子,而不是其他的什么。
  如此应对,让何清多看他一眼,略微点头,不再纠缠于余慈个人的对错,就事论事道:“何需证明?真相水落石出之时,一切便都大白于天下……之前我让你和证严接触,认真去做便是。”
  余慈想了想,道:“请仙长明示。”
  “也没什么。刚才便说过,你是个有运道的人,我只是看上你的运道罢了。”
  “运道?”
  “是啊,天裂谷动乱前后的八条线索,只要和你接触的,如今断的断,折的折,能接续上的,也只有净水坛一家而己,这么看来,你便是最好的试刀石呢。我便让你和他们再多接触一些,两条线缠起来,谁更坚韧一些,总要有个结果才是。”
  余慈愕然。但接着他便看到,何清的视线盯过来,冷森森的,但感觉中并不是针对他而来。
  脑子转了几圈,余慈忽地有了答案:什么“看谁更坚韧”之类,不过是托辞。此时何清心中怕是早有决断,她要是也只是个“结果”而已。
  有了结果,才有出手的理由。
  余慈嘴角动了动,不知是该赞佩好呢,还是该不以为然。虽说他很清楚伊辛和尚的那些勾当,可何清却不可能知道。也就是说,她是在未能完全掌握证据的前提下,做出这个决定的——想当初谢严在此主持之际,还没她这般果决!
  想到刚刚何清指责他的那些话,余慈不免就想着,是不是将他通过照神铜鉴所见所闻的一些事情,通报出来。经何清一说,他真觉得那些秘密烂在心里,是顶没意思的一件事。
  可不等他决断,何清已经向外走了,余慈跟上两步,却听到:“净水坛和这绝壁城中,所谓的散修第一人卢明月应该是一条线,而上次绝壁城乱局之后,那卢明月便离奇失踪。据说是外出游历,可时机未免太过凑巧,你不妨往这件事上靠一靠,看是否能当个突破口。”
  余慈这才想起,今日易宝宴上,并没有见到卢明月其人。
  他开始认真考虑,而渐远去的何清又传回声音:“外室弟子的自由度还是很大的,只要不违犯宗门条律,有一些私密之事也没什么。不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若你真有心在仙道上有所作为,就该照着更高的标准努力……这算是我替他说的!”
  这算是……又把红枣送过来了吧。
  余慈站在原地,有些想笑,但想到那个“他”,却是猛醒:他在这里干活,玄真凝虚丹,又该怎么送回去?
  ※※※
  绵绵细雨终于见了尽头,而天翼楼夜宴造成的影响,还是方兴未艾。
  此界素来有一种说法:一场成功的易宝宴,能将与会者的实力提高一个档次。余慈觉得,这并未夸大。只看宴会之后,修士闭关的规模,便能见得端倪。
  新入手的法器再好,也是要加以祭炼的。与会修士,只要是有所收获的,大部分都趁热打铁,抓紧时间闭关,力求将新得的法器祭炼到得心应手的地步,这样一来,绝壁城高层活动骤减,城里便显得安静许多。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便如万灵门,便在这个时候发了帖子,邀人赴宴。请的人也不多,只有两个而已。
  余慈坐在湖边水榭之中,暖春微风拂拭,直欲醉人,余慈也姿态懒散,正与史嵩闲聊,岸边胡丹则正吩咐人布置席位,以他的身份,做这些活计,也足见对这场宴席的重视。
  这里是丹崖上唯一处临湖风景,用来招待客人最是恰当不过。只不过余慈在这里,起码是半个主人,唯一称得上“客”的,此时却还未见踪影。
  此时史嵩说到兴头上,独臂在空中虚划:
  “万物生而有灵,敝门这‘万灵’二字,便是取自此处,但其关键,则在一个‘生’字。所以敝门那‘腐殖魂火’,虽是大有死气,却还是要活取生灵,其怨毒之意,催发阴火,这也是所有类似法门必须用到的一项手续。
  “余仙长提到的百灵化芒纱,想必亦是如此。只是,若无独特应用法门,化消怨气反噬,固本安神,那也不过就是个外道旁门,为智者不取。坦白地说,便是这‘腐殖魂火’为我门中的根基,我也不愿让小九修炼,余仙长身为离尘宗高弟,有的是神通法门可供修行,何必舍近求远呢?”
  余慈笑着谢过史嵩的解答,却是不置可否。
  史嵩正想再说,水榭外却是欢呼一声,小巧的身影直撞进来:“鱼刺哥哥,好久不见!”
  第220章 观纱
  像是一头灵巧的小鹿,女孩儿轻盈地从水榭栏杆上一跃而过,看那势子,几乎是要撞到余慈怀里去,却在跟前险险刹住身子,往脸拉老长的史嵩那边看了眼,转过脸来,只是嘻嘻地笑。
  “小家伙个头没长,倒是又变白了。”
  余慈说的是实话,小姑娘去南方养病这段时间,略见清减,脸色也有苍白。刚刚史嵩说起过,小姑娘神魂伤势其实还未痊愈,只是看着绝壁城形势稳定,便把她接过来,在熟悉的环境中疗养,效果或许要更好些。
  刚刚脱口叫出“鱼刺哥哥”的称呼,小姑娘其实是有些害羞的。不过见余慈微笑着回应,亲切或有之,却也不是她想象中“兴奋热情”的模样,又不免有些失望,但回头一想,其实这才算他们第三回见面,要是太热情了,她反而要不习惯呢,就此心和气顺,只是半撒娇半埋怨地道:“哼,说是去南边玩来着,其实大半时间都耗在移山云舟上……”
  余慈对付小孩子,还不是手到擒来?便笑道:“移山云舟好玩吗?想我为大通行看家护院几个月,都没捞着上去游览的机会呢。”
  “嗯嗯,也很好玩啊。那里比绝壁城还要大呢,卖什么的都有,还有冲云板、滑引车,每天晚上都有表演,可刺激了!就是他们看得严,不让我上去……”
  小姑娘本就是天真烂漫,在自家人面前更不需掩饰,一时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又是当日临崖闲话时的模样。余慈也先放了心,如今看来,神魂伤势且不说,上次屠独下辣手,给小九造成的心神创伤,已经再无影响,小姑娘的精气神全回来了,甚至更胜往日。
  见小九一来便有霸着余慈不撒手的意思,而余慈也不排斥,史嵩又是高兴又有些吃味儿,小家伙前些天可不见这么兴奋。看起来,她和余慈确实非常投契,这对她,对万灵门无疑都是件好事。不过,他还是要摆出爷爷的架子,见胡丹已经安排了,正往水榭走来,他咳了一声:“小孩子家,别打扰长辈谈正事儿……”
  小九皱皱鼻子:“爷爷你说的,今天是请鱼刺哥哥过来,就以前的事表示感谢的。我在这里和鱼刺哥哥说话,还不是正事吗?”
  余慈和史嵩对望一眼,都是失笑,史嵩摇头道:“除了余仙长,还有净水坛的证严师傅,当初也是探望过你的,可不要慢待了。”
  “证严师傅?”
  小九的记性极高,一下子就想起来,那位证严师傅,不正是她曾经在余慈斩杀白日府众修士的现场,见到过的那个毒蛇似的和尚?当初她被那人吓得可不清呢!
  想到这里,小姑娘便有些不乐意,但不等她表示出来,外面已有人通传:“净水坛证严师傅到了。”
  余慈和史嵩都站了起来,不一会儿,证严和尚高瘦的身影便出现在他们视线中。隔了一日不见,余慈觉得此人脸上淡金颜色倒是又深重了些,瞳孔中刺芒流动,极是凌厉。
  胡丹此时已进得水榭,见状惊叹道:“证严和尚这段时日,当真是修为精进,如今怕是随时都要寻到契机,进而定鼎结丹吧。”
  惊讶之余,胡丹还有话没说出来:如今绝壁城明面上,有两位还丹修士坐镇的,只有万灵门一个。若证严和尚近期内突破,净水坛在城中所得,怕是要水涨船高——如果他们志在此处的话!
  余慈却是记得何清也说过类似的话,他与史嵩又对视一眼,未及多说,水榭外证严和尚已遥遥招呼,丝丝的笑音几乎就是净水坛的招牌:“贫僧来迟了,莫怪、莫怪!”
  史嵩笑道:“哪来这些客气,今日我和胡师弟略备薄酒,邀二位前来,实是感谢二位在天裂谷时,对敝门、尤其是小九的照应。叙的是私谊,论的是交情,不讲究别的。”
  余慈在旁笑道:“这点我可以作证!”
  说话间证严已进了水榭,闻言视线在余慈脸上一扫:“哦,那之前谈的什么?”
  旁边,小姑娘很想说是“小九见闻”,不过史嵩已经笑道:“是谈论一些收集生灵怨气的法门。”
  “哦,那可是史门主的老本行。”证严笑眯眯的,并不因为史嵩和胡丹地位在他之上而有所拘谨,神态非常放松,“是讲解腐殖魂火的精义吗?”
  史嵩闻言大笑:“敝门这几样把式,唬唬别人还好,在余仙长、证严师傅眼里,实是班门弄斧了。刚刚说的不是这个,而是……”
  说着,他往余慈那儿瞥了一眼,余慈微笑着接过来道:“是我就一样新得来的法门,向史门主求教。证严师傅来得正好,不妨一块儿为我参谋参谋。”
  余慈所说的,就是前几日他从褚妍手中得来的那幅所谓“百灵化芒纱”。上面以极致精妙的针法,在薄薄细纱上,织出美丽花纹,而这些花纹在经过天罡地煞法四层祭炼之后,便能在光芒中转化为文字,所描述的,正是收集百种生灵怨气,以红纱为运转中枢,转化为“诛神刺”的法门。
  那“诛神刺”在修行界好大的名头,号称“无物不破”,但“百灵化芒纱”上这种法门,正如史嵩所言,乃是旁门中的旁门,所凝化的“诛神刺”,驳杂不纯,阴毒是有,却无传说中那般凌厉。
  之前余慈不愿让史嵩有先入为主的印象,便没有说起“诛神刺”的名头,果然这位老牌还丹修士,对此颇不以为然,此时再说给胡丹、证严听,其反应也大致如此。
  余慈当然知道此法的局限,不过,他心中还有别的打算,如今询问相关的技巧,便是抱着“应有所得”的念头而来,见众人都有误解,也不多说,手上轻抖,便有一幅红纱,在众人眼前铺开。
  “哇哦……很漂亮啊!就是颜色太艳了。”
  什么玄门正宗、旁门左道,小九是完全不感兴趣的,倒是对细纱本身的质料和织法十分好奇,伸出小手要去碰触,被史嵩一把抓着。
  余慈见此微微一笑,真煞潜运,透入细纱之中。
  不管怎样,像褚妍那样通神上阶的修士,持“百灵化芒纱”,可以伤到伏龙这等还丹人物,便证明此纱确是一宝。对这种宝贝,褚妍是肯定要大力祭炼的,余慈拿到手时,这细纱已经是三重天,近二十层的水准。
  只不过余慈要抹去前主人的气息,需用同样的祭炼手法,从头顺过一遍。这样比初时祭炼要容易得多,但时间紧迫,如今他也不过做了六层。但即使这样,也是余慈身上所有法器中,祭炼层数最多的一件了。
  法器祭炼完成一重天,在天罡地煞祭炼法上算是一个门槛。从此刻起,法器便可收摄入体,与周身气机交融更加密切。
  当真煞注入,余慈也做了一次平缓的呼吸,便有红莹莹的光芒如斯响应,闪亮在人们眼前。细纱在光芒中微微起伏,上面的花纹如有生命般流动起来,与光芒交映,只需稍换个角度,便能看到一排排整齐的字迹铺陈其上。当头就是“诛神刺外道炼法”七字。
  “诛神刺?”胡丹失声叫道:“用这法门可以炼出诛神刺?”
  不管是不是外道法门,只要沾上“诛神刺”三个字,什么东西的水准都要立刻攀升到一个新层次。
  看着这红莹莹的细纱,半晌,史嵩和胡丹才回神,旋又面面相觑。
  这个确实在他们的预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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