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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2节

  余慈看看纱衣,又看看绣鞋,心中古怪之意更盛。
  想了一想,将纱衣凑在鼻端轻嗅。
  余慈自小就有嗅觉上的天赋,在学习了无名香经,又收了灵犀散人的记忆后,对气味更是敏感,且那黄泉夫人所用的熏香,定是此界第一等的,虽相隔数月,仍嗅得纱衣上一缕馨香,若有若无,再仔细辨别,依稀还有点儿熟悉。
  只是这香气缥缈,也太过微弱,且不比耳目之记忆那么直观,想分辨出来,愈发困难。只有记下这香气的特征,准备回去用无名香经上的法术,尝试辨析一番。
  不过呢,还有一个结论,不需要什么复杂辨析,只要鼻子足够敏锐就能得出来……
  恰在此时,陆雅转过插屏,本是想起了什么事,要与他讲,目光一转过来,一下子就僵在那里,将出口的话也给堵了回去。
  余慈见她那模样,就知道是误会了。
  却也没必要分辨,只问道:“这些衣物,都是黄泉夫人惯常用的?”
  陆雅这才回神,忙低下头,轻声道:“夫人衣物,但黑白两色而已,应该……”
  “什么叫应该?”余慈对这个回答有些不满,“你过来仔细看。”
  陆雅垂眸不敢看他,趋步上前,但她也是久不服侍黄泉夫人了,一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有什么说什么:“奴家见过夫人穿这样式的鞋子,至于这纱衣,一时记不清了。”
  说话间,陆雅面颊微红,她没有告诉余慈,之所以对这款式的鞋子记忆深刻,是因为当年还在黄泉夫人身边上,一日守夜,便看着黄泉夫人趿着鞋子看书,纤足如雪,竟似比素缎的鞋面还要洁净细腻,当时她莫名就看入了迷,还被黄泉夫人发现,那刹那间紧张到极致的恍惚迷离,以及更为深刻的情绪刻印,足以让她记上一辈子。
  余慈不知她在想什么,但也不在意,先把手中的纱衣收起,随后又拿起了绣鞋,左看右看半晌,竟是又凑到鼻端,嗅探一番。
  陆雅忙把脸转过去,生怕看得太多,招了祸端。
  却是不由自主想到,她在坊市中,听沈婉还有别的一些渠道,述及九烟、鬼厌等人,不惜拿出大批量的玄冥真水,寻觅黄泉夫人的理由和相关传言。
  其中有一条,大约就是这么个趋向。
  真是哪位大能,看中夫人了吗?
  想到这些,陆雅胸口莫名地就有一股热力迸发开来,令她身上酥麻,竟是打了个激零。
  余慈瞥她一眼,脸上神情没什么变化,此时又将那绣鞋收起,转到插屏之前,思索片刻之后,就坐了榻边儿,拈起矮几上的一个茶盏,看了看,突然道:“这里还有客人?”
  “这……不太可能吧。”
  陆雅也不是笨人,看到矮几上两个茶盏,临到嘴边的明确回复又改了口,仔细想了想,道;“虽说这些年来,宫主常年外出未归,对夫人的禁锢难免有松懈,可除了我们这些侍人旧部,外人想要到冥湖里来,实在艰难。”
  虽说九烟锁定心庐花费的时间不长,但陆雅觉得,这也有上方地脉灵气移转之故。若是两边元气贯通,其中变化之迅速、激烈,将使得冥湖环境比现在还要乱上数倍。
  那种情况下,黄泉夫人固然是插翅难飞,外人想要进来,更不啻于天方夜谭。
  她在那里纠结,余慈却暂时抛开了疑问,下了榻,到旁边的书案上翻找,可惜再无所得。
  余慈叹了口气,示意陆雅跟上,再到别处寻找线索。
  临出门时,他突然回眸,将室内陈设扫入眼底,初时并无两样,而当视线扫过某处,他突然就驻身不动。
  陆雅有些好奇,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入目的正是那一幅山水插屏,将书房隔成内外空间。
  但这上面,有什么问题吗?
  此时,余慈开口询问:“上面画的,是东华山吗?”
  “是,中间偏左就是东华三十三峰……”
  “谁画的?”
  陆雅惟有摇头。
  余慈嘿了一声,大踏步重入室内,行走间,已将宝剑拔出:“那就拿回去再研究吧……过来帮忙!”
  陆雅应了声是,方待举步,心头突地一激,步虚级别的感应带来了一点儿模糊的警讯。抬头再看,剑锋所指,那插屏之上的山水图景,似乎有了一些很微妙的变化。
  她一时把握不清,可九烟既然下了令,她也只能迈步过去。
  山水插屏看上去应该是缂丝之质,材质轻薄,十分精致,要是用剑拆下来,未免有些暴殄天物。但如今,陆雅已经不敢用寻常眼光视之,到了插屏之前,回眸看向余慈,想请示如何做法,却听余慈叫声“且住”。
  话音中有一种直撼心神的力量,陆雅闻声一激,就保持这个姿势,动也不敢动一下。
  半晌,声音透入她耳中:“在画上找一找你在东华宫的位置。”
  陆雅愕然,但既然是九烟的命令,她自然要听从。
  她在东华宫这么些年,对其上的布局再清楚不过,虽然插屏上的山水画作,其角度、比例与真实情况肯定有一些差别,却也难不住她。
  她侧过身来,在西方八峰第四峰上一指:“奴家长年居于此……”
  “再详细点儿!”
  “这……就是景泰宫了。”
  一边说,一边转眼过去,她也是第一次仔细看这幅山水图景的细节,但见其山石草木掩映间,一应宫室建筑,着实详尽,且意象生动。像她这种在其中生活久了的,只观其若隐若现的飞檐一角,便能猜出这是何处。
  当然,由于画幅、视角所限,东华三十三峰上万间宫室建筑,也不可能尽数展现出来,像她所镇守的景泰宫,不过山石之间的窗牖片断而已。
  余慈微微颔首:“这里啊……”
  说话是,他却是伸手在左袖中摆弄一下,也不知做了什么,忽然有一道青光放出,直照在山水插屏之上,其圆如轮,透过屏风,在边缘的阴影中,都显出后面架子床的轮廓——似乎因为青光的照射,使这具插屏变成了半透明的样子。
  青光圆轮的中心点,正是在陆雅所指的位置,只不过除了让其纤毫毕现之外,倒也没有别的变化。
  陆雅一时弄不清九烟的意思,却很好奇,这映照在画屏上的如轮青光,是什么样的手段。但她更清楚,好奇心往往就是最致命的毒药,故而瞥了一眼后,便垂眸端立,不敢有丝毫逾越。
  哪知刚低下头去,就听九烟冷笑道:“还敢弄鬼!”
  陆雅骤然一惊,一句“我没有”险险就出了口,但见九烟视线所指,才知此言与她无关。
  可又是对谁说?
  正糊涂的时候,便见照在屏上的如轮青光竟然收缩,化为一个光斑,且是再也见不到表明其来向的光束,仿佛只是那一轮照影,便将插屏烧出了伤痕。
  而陆雅也知道,不是的。
  因为光斑随即就在她注目之下,侧移、升起,飘悠悠到了画屏上,东华诸峰之顶,且光色略加晕染,整个画屏上的山水,也随之颜色微沉,仿佛丹青妙手泼墨着彩,给山水蒙上了如纱的暗影,将画屏之景,一举推入夜色之中。
  而那青光,便如一轮明月,悬照诸峰。
  画里画外,真幻之间,整座画屏山水,如灵气倾注,层层活泛开来,似可见得流水行云,似可闻得鸟啼风吟,还有那峰峦起伏间,阴影铺展,似乎孕育了种种莫测之物,充盈着绝大的张力。
  陆雅看得呆住了,而让她更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
  余慈看着画屏上悬照之明月,微微一笑,袍袖舒展,似是在推动一个无形之物,而随着他手臂的动作,那明月似在移位,一个恍惚之后,山水画屏上的阴影也开始流动,再一个恍神,流动的就成了东华诸峰上的山石草木。
  是月动?山动?画动?
  陆雅已经完全被迷惑了,而她清楚地看到,就在她所居住的山峰上,掩映的山石在偏转,更准确地说,是整个山体在转动,调整到一个让他们觉得最舒适的角度。
  好像是观画之人,觉得难以尽览其妙,翻转画屏——可这又怎么能够?
  月光如水,洒落宫院,恰是照在半掩的窗扉之内,映得满室清光。也恰好将那边榻上,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影照到。
  那人单臂倚在矮几上,随意披了身宽袍,内里不着寸缕,长发披散,又由衣袍和房屋的阴影遮住了她大半身躯,只露出半边香肩和丰盈的胸肌。
  阴影下,她的脸容模糊,但唇角从容而冷诮的笑容,却似能透出这诡异的画面,直接传导至人们心底。
  而在室内另一边,颜色却相对明亮一些,那里有另一位女子,同样衣裳轻薄,髻乱钗横,托着一个灯盏,低眉垂目,看身形是往榻前去。
  画面是静态的,两个女子,距离较远,没有什么肌体接触,可看到那眉眼神情,观画之人,自然而然就分出了上下高低,且自有一番联想。
  看到这一幕,陆雅脸色是惊愕,又是烧红,既而便是泛了青白色儿,整个身子都微微发颤。
  她就可以肯定,其中的诡谲变化和一应场景,九烟也是看得十成十,一时间又羞又惧,只能是呆站在坐榻之前,浑然不知如何做法才好。
  九烟的声音流入耳中:“陆素华!”
  “……”
  “这是什么时候?”
  “什么?”
  “榻上的不是陆素华么?举灯的不是你么?这不应该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么?所以我问你,这是什么时候!”
  冷静至乎残酷的语调让陆雅惶惑的心思为之冰凝,那些杂乱的想法,一时都给封住,她按着心口,以此让自己的心跳放缓一些,又将回忆理顺,半晌,才低声回应:“这是……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那就应该是陆素华自北荒回来后了?”
  “……是。”
  余慈哈地一声笑起来:“刚刚与她的前身了结,回头就找前身的侍女鬼混,这是在怀念吗?”
  虽说是针对的陆素华,但陆雅仍是羞愧无地,只能垂眸不语。
  但余慈却还不放过,又问出一个让她几难忍受的问题:“你们东华宫里,貌似不少人好这口儿?”
  陆雅不知道这是讥讽,又或是真的询问,偏偏她还必须要回答,一阵难堪的沉默后,她低声道:“据夫人讲,少宫主,我们以前都叫二娘子的,最初时,长年受制于大娘子,十分屈辱,偏偏形神一体,便是后来居上,也难找回场子,不知不觉就转了心性,外化于人,是而最喜此道。上行下效,我们……”
  余慈倒是真没想到,陆雅还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不由失笑:“全是陆素华的原因吗?我看也未必。”
  话是这么说,他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示意陆雅让开些,直接踩上坐榻,近距离观察画屏之变化。
  此时的他,没有任何动作,那画屏之上,依然是风生云起,徐徐而动,仿佛是有了自己的生命。
  对此,余慈只是冷笑一声,继续投注心神。
  越是仔细看,越能见出画面的生动来。
  余慈知道,这绝不是所谓画作所能体现的,而这也绝不是缂丝之质,就算丝绸再细腻顺滑,其经纬交错的孔眼,也是客观存在的,插屏上则是光滑莹洁,没有一点儿凹凸,就像是上好的宣纸,或者是毫无瑕疵的美玉。
  看余慈没怎么在意,陆雅惊惧的心思稍稍放下了些,但又思及前面的遭遇和对话,脸上却越发红艳,足下软绵绵的,力气都随着身上的热力散尽,一时几乎要站立不住。
  余慈不知发现了什么,又凑前一些,手指也伸出,贴在画屏上,慢慢侧移,同时沉声道:“你过来。”
  陆雅完全没有违逆的勇气,提起裙摆,小心翼翼上榻,到余慈身边。
  “陆青……我是说你口中的大娘子,她在哪儿?”
  “大娘子生前……”也不知道该不该这么讲,顿了顿,陆雅方道,“大娘子生前是在主峰……”
  她话没说完,余慈已抢先一步道:“是不是这个位置?”
  陆雅看余慈指尖所在,有些惊讶,不知他是怎么判断出来的,然后才点头确认:“正是。”
  余慈指尖在画屏上微微摩挲,喃喃道:“是这里就对了,所以说,不只一幅……”
  陆雅完全不明白九烟在说什么,而接下来,他的问话却又意图清晰:“像这样的插屏,宫中还有多少?我是说,都是描画东华诸峰的!”
  陆雅觉得自己大概明白了九烟的想法,也亏得她在东华宫多年,对其间的陈设颇为熟悉,思索片刻,回应道:“据奴家所见,至少还有六幅,每幅的角度、笔法都有些不同,散见于诸峰之上。”
  “六幅?不对!”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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