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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第一仵作 第151节

  “两个死者都是年轻人,我们便从年轻人开始说起,”叶白汀捧着茶,“几个人里,谁先进的户部?”
  申姜笔尖点向一个人名:“那肯定是蒋宜青了。”
  叶白汀:“他进到户部,都遇到了什么事呢?户部是怎样的工作氛围?”
  申姜怔了一下:“这……要考虑这么远的么?”
  叶白汀微微一笑:“左右夜长,闲来无事么,你要是饿了,指挥使还能管你顿宵夜,是不是?”
  他这眼神刚过来,仇疑青就点了头:“你饿了也有。”
  申姜:……
  加班可以,宵夜就不必了,他感觉他现在已经很饱了,非常饱,不用再喂了!
  “也……也是,从头到尾,全部理清楚了,就不信找不出端倪!”
  叶白汀回归正题:“今日在户部,蒋宜青的话,你也听到了,他说他来到户部,就要加班,经常回家很晚,甚至顾不上吃晚饭,领导——也就是万承运,很关心他,会过问他的生活,偶尔走晚了碰到,听到他没吃饭,会带他出去应酬,他本身擅饮,表现出这一点后,这种活动就更多,我有一个怀疑方向……”
  申姜:“这里有问题?”
  叶白汀颌首:“我让蒋宜青离开前,给在座各位续上茶,这个过程中,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
  “什么?”申姜想了想,老实的摇头,当时的画面他现在还能事无巨细的想起来,但要说线索发现,他还真没有。
  “距离感。”叶白汀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缘,“你仔细想想?”
  申姜细细想了想:“蒋宜青好像……在给赵兴德和万承运倒茶时,距离特别近?”
  叶白汀:“距离近,就是问题。”
  申姜:“什么问题?”
  叶白汀看着他:“你给指挥使倒过茶没有?”
  申姜:“那肯定倒过的”
  叶白汀:“你给他倒茶的时候,也会距离那么近?”
  申姜想了想,立刻摇头:“那指挥使不得削我?”他现在连给少爷倒茶都不敢离那么近了,“我只有给我媳妇倒茶的时候,才会不注意距离分寸,近点远点都没关系。”
  叶白汀微笑:“这不得了?”
  申姜恍然大悟,笔尖一抖,差点拉出一条线:“少爷的意思是,这户部……有那种问题!”
  见他懂了,叶白汀继续以北镇抚司举例:“如果一个新人,来到北镇抚司当差,业务不熟练的时候,指挥使会让他单独加班么?”
  申姜摇了摇头,都说了业务不熟练,单独加班,出了错怎么办?这种难道不该在白天上差的时候,甩到老人堆里去,往死里操练,好方便他问问题,快速成长,成为能独立处理事务的人么?
  叶白汀:“因公务过于繁忙,没办法,新人得一个人加班,指挥使会适时过去送关怀表示关心么?”
  申姜又摇了摇头,这种事难道不是带新人的人负责?别说指挥使了,比如他自己的队伍,要是新进来一个锦衣卫,负责带的是老锦衣卫,负责盯着,随时看有没有什么问题的,是牛大勇,他都不一定看,何况指挥使?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都让指挥使看,指挥使看得过来么?
  叶白汀又道:“这个新人不但一来就单独加班,得指挥使特殊关照,还被指挥带进社交圈,推杯换盏应酬,带他开拓视野,结交人脉……”
  申姜都迷惑了,是啊,万承运这么干,图什么?别人姓蒋又不姓万,户部那么大,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他是吃咸了难受,非得看这一口么?
  “创造可行性时机,给你额外关怀,给你分外照顾,一副你很懂事,我要提携你的样子……”叶白汀缓声道,“下一步,是什么呢?”
  申姜寻思着,这新人这么好,这么喜欢,那必然是:“升职加薪?”
  可一个新人,没有基础又不熟悉业务,升职加薪,谁会服气?新人自己心里不虚吗?敢答应?
  叶白汀:“上司单独约饭,暗示新人有一个机会可以升迁,像蒋宜青这样心思灵透的,是不是就会想,我凭什么?我需要付出什么?”
  他想起仇疑青那边的线索:“这个蒋宜青,可是进来三个月后就小升了一等,及至目前,不但摆在桌上的公务少,出了事责任少,他能在寒气冻人的户部大厅占据最好的位置,和赵兴德这个侍郎随便开玩笑,在万承运面前也丝毫不怯,敢说敢做,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他们之间……有权色交易!”
  叶白汀点了点头,不错,就是职场潜规则。
  那种极隐秘,极暧昧的距离感,非亲密关系不会形成。
  申姜顿了顿,又道:“可蒋宜青倒茶时,和赵兴德万承运的都非常近,他到底是跟赵兴德,还是跟万承运呢?”
  第114章 暗中标好的价钱
  安静暖阁里,申姜问出了一个灵魂问题,如果职场潜规则存在——
  “蒋宜青到底是跟赵兴德,还是跟万承运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有些微妙了,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有了想法。
  申姜也不是没猜到,就是感觉这个方向太过匪夷所思,他掏出了自己的随身小本本,仔仔细细的翻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
  “还有真!市井里有传言,说赵兴德好男风,去过小倌馆,大约是珍惜羽毛,当上户部侍郎之后就没再去过了,但有人曾看到他和蒋宜青一大早,先后从同一个房间出来……”
  因为两个都是男人,他并没有多注意这条信息,就像他自己,公务忙起来,忙的没白天没黑夜的时候,困了倒头就能睡着,谁知道身边有哪个兄弟,可如果真相是这样子……
  申姜想想就觉得很恐怖:“这个户部,有点吓人啊。”
  仇疑青想了想,补充道:“关于蒋宜青和赵承运的关系,我先前也曾查到了一个院子,两枚钥匙,一把在赵承运手里,一把在蒋宜青手里,我当时并未注意太多,只觉有些蹊跷,有什么事不能在户部说,非得私下在外头见面?现在看,的确有问题。”
  有方向有证据,这件事稍后再一起查,便可见分晓。
  叶白汀捧着茶盏,热气氤氲了眉眼:“蒋宜青长的不错,看起来也挺能豁得出去,不介意这种事,但有些人,可能不太愿意——”
  申姜:“谁?”
  叶白汀转向他:“接下来进户部的,是谁?”
  申姜笔尖落在了另一个名字上:“孟南星。”
  “根据蒋宜青的经历,我们很容易猜出来,孟南星都遇到了什么,大概还是这一套,从单独加班,单独体贴,单独给机会开始……”叶白汀眸底墨色沉浮,“你猜他从了没有?”
  申姜想了想孟南星低调做人,尽量不往上官面前晃的风格:“没从?”
  叶白汀垂眼:“孟南星从小被按在屋子里念书,没怎么被欺负过,但凡被骂一句,他娘都要堵人家门口骂一天,他字写得好,也有才华,肯定是有心气的,我猜,一开始,他肯定不会从。但他对于权威的理解……”
  “父母和领导,有些部分是很像的,从小时候开始,生母的权威压制,训练了孟南星的服从感,面对万承运这种高高在上,他不可能掀翻撼动的力量,他的第一个反应,肯定是逃避,难受,但户部是他寒门出身,辛辛苦苦才闯到的地方,谋到的生路,一旦生出退意,别说来自万承运的威胁和挟制,他的娘亲王氏都不干,因为他是她唯一的指望,必须要光耀门楣,给她争光……他一定挣扎了很久,这个过程一定很痛苦,他内心不能接受,但最终半推半就,还是从了。”
  叶白汀说话很慢,似在一边想,一边分析:“所以他在户部才能那么特殊,他可以随便请假,干不干活儿都没关系,可以任性施为,该去的应酬不去,我猜他的呕吐,或许就与这件事有关。他讨厌与上司这样的亲密接触,觉得恶心,所以每次事后都会吐,但这种场景发生,大半都在私底下,他自己会注意避着人,也不会被人看到,他应该很讨厌这样的自己,所以才随波逐流,没有上进心,随便混日子,从户部官署到自己的家,生活像一张大网,把他牢牢的罩了起来,他摆脱不了上官,也挣脱不了生母,仅剩给自己的,大约就是一点‘不甘心’了……”
  申姜嘶了一声,又翻看自己的小本本:“我这里查到了不少日常信息,还以为都没用,少爷这么一说我倒是明白了,这些都是佐证,才不是没用!那孟南星总是生病,说是休虚亏空,五更泄,小小年纪,身体都这样了,自己却不肯吃药调理,有谁不希望身体健康?这肯定是另一个用来推脱上官的理由!他在隐晦的表达自己的反抗——对着病歪歪病的快死的人,你总不会有那种兴致吧! ”
  翻着翻着,他又说:“还有,去年七夕,管修竹死的那日,他不是走的很晚,别人走一趟被迫又被叫回来,他一直在官署?我在查他日常的时候,就发现他每个月都要在官署留宿几日,他又不是公务繁忙,上差特别积极的人,怎会加班至此?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他并不是在加班,而是被要求留下的!”
  叶白汀眯了眼:“他留宿的时候,万承运都在?”
  “不错!因当时我没太注意这条信息,现在翻万承运的走访信息,他们的时间经常在这里重合,大半孟南星留宿的时候,万承运都归家很晚,甚至不回……”申姜翻小本子的手一顿,“对啊,去年七夕,万承运也一直在官署!”
  叶白汀:“孟南星和赵兴德的时间呢,可有重叠?”
  申姜找了找:“这个就不太确定了……但我可以查!明天就查!”
  他手里缺少线索链,不能随便肯定,可孟南星和万承运有事,肯定板上钉钉!
  他拎着笔,刷刷两下,在孟南星和万承运的名字间连了一条直线,注明关系‘有一腿’,和赵兴德之间连了一条虚线,写上‘待确认’。
  之后就是李光济和管修竹了。
  申姜看着前者的名字摇头:“李光济肯定不行,长得太寒碜,也不能说寒碜,就是普通人,扔大街上找都找不出来,上官怎么可能看得上?”他一边分析还一边念叨,“我就说,怎么他们户部拎出来好些都长的不错,合着是挑过的!”
  “这两个人一起进的户部,那万承运的新目标应该是管修竹了?小伙子长的俊,还爱笑,乐于助人,好脾气……”
  “管修竹没从。”
  叶白汀眯了眼:“管修竹虽没有邓华奇那么硬气的身世,随便挑地方混日子,什么麻烦都不怕,到底也是书香世家,三观正直,善良好脾气的底线是不被欺负,骨头硬,对方伸来的橄榄枝,他或者干脆没看懂,或者看懂了,直接拒绝了……”
  “所以才遭此大祸!”申姜光是听听就觉得很遗憾。
  遗憾完,他还有个问题不懂:“那李光济呢?户部不是看脸招人的么?他是怎么混进来的?他家好像也不怎么富裕,不可能有钱走门路的!”
  叶白汀声音微凉,带着讽刺:“给出了这么多方便,哪个都得照顾,那总得有个干活的人吧?”
  “干活的人?”
  申姜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今日去户部,经过李光济的案几,那上面东西都快放不下了,想想那堆死都理不完的卷宗,他就替李光济窒息。
  叶白汀:“户部的人员组成很明显,如蒋宜青孟南星,不管愿意不愿意,最后人是从了,听话的人,总得给点甜头吧?或是升职加薪,或是减事减责;寻常公务,总得有人做吧?如李光济这般,家世不显,官场无倚仗,本身又胆小怕事,才能也算有,能用的上,不压榨你压榨谁;上上下下事情这么多,有人还想贪污搞事,这明里暗里的小辫子,被人抓住了怎么办?出事的时候,总得有人背锅吧,不提前培养,预备一个?像管修竹这样不听话,硬骨头,过于正直,多次给机会仍然不上道的,那就抱歉了,平时随便养着,用不到也没关系,以后不就用到了?”
  申姜:“那还有邓华奇?”
  “大多数部门,总有那么一两个空降的,惹不起,降不住,当个吉祥物供着就是,如果哪天有了麻烦,还可以寻吉祥物背后的势力帮忙不是?”叶白汀面无表情,“至于赵兴德,就是从这条路上过来的,要么,是上官不挑,丑一点也能下嘴,要么,走的是李光济的路子,脑子却比李光济灵光,事办的又顺又好,不叫上官烦恼一丁点,上官满意了,把他划拉到自己阵营,成为心腹,再让他沾点脏事,彼此利益相通,结成更稳固的同盟,他还能跑的了?”
  看,小小一个户部,该有的都有,齐齐整整,职场不仅仅有干不完的工作,九九六的加班,还有隐在黑暗里的打压和控制,每一个新人进来,都早就被规划好了固定的方向,你往前的每一步,每一个选择,看起来是自己做下的,其实都在别人的掌握中,要么,你终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随波逐流,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要么,你积极的同流合污,一时风光无量,身边花团锦簇;要么,你顽抗到底,粉身碎骨,只为心中那一点底线和光明。
  在这里,每一个人拥有的东西,才华,相貌,性格,上官给你的好,给你的照顾,都在暗中标好了价钱。
  叶白汀声音很低,带着微沙:“我猜,万承运用来打压控制下属的手段,并不止这些,我们知道的,许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
  “啪”的一声,烛盏爆了个灯花,打破了房间内的压抑和沉静。
  申姜抄起自己的茶杯,灌了一杯水,想想不对,又执起茶壶,非常恭敬的,奉若神明的,给仇疑青续上盏茶。
  仇疑青皱了眉:“嗯?”
  申姜:“就是突然觉得……咱们北镇抚司挺好的,除了不守规矩会挨挨板子,做错了事罚点银俸,同僚脾气都挺臭,动不动就动手,功劳积攒很麻烦,升官很不容易……”
  见指挥使脸色越来越黑,申姜立刻立正站好:“至少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到哪个位置全凭自己本事,关起门来,只论能力,只有自己给自己兜底,打开门,指挥使就是最护犊子的,谁敢欺负咱们就是个死字,指挥使威武!属下愿一辈子为指挥使鞍前马后,忠心不二!”
  仇疑青:……
  申姜赶紧把话题往回拉:“不过我是真没看出来,这个万承运,这么有能耐呢?少爷您说是不是?”
  叶白汀给他面子,帮他把话题继续下去:“人心鬼蜮,接触不多的时候,你怎知他是人,还是披着人皮的狼?”
  “所以去年那库银贪污的事,也是他干的?”申姜忽然拍了下手掌,“那他岂不是杀机最明显,下手也最方便的人!”
  叶白汀却摇了摇头:“是否杀人,现在证据不足,不能随意确定,但库银贪污,一个人做风险太大,看他的心性手腕,我倾向是另一种,他分到了足够的利益,却未必亲自经手留下了大量证据,落为把柄。”
  他猜,这件事有同伙,一旦遇到意外,事情暴露,分了钱的人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必须得抱团合作,消除隐患。
  申姜:“管修竹在户部众人嘴里,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骨头硬的人,不懂事,不听劝,不配合,照少爷的说法,他在这个贪污库银的事件里,是背锅的人,可他又不傻,让他背他就背么?难道是他有什么把柄,被别人抓到了?还是当时所有的一切证据,全部是构陷?”
  叶白汀:“我倾向是构陷。管修竹为人不错,我和指挥使曾走过他在去年七夕走过的那条路,有人对他印象非常深刻,人在日常自然聊天的时候,大都不会说谎,我能感觉到他的温柔体贴,助人为乐,知道他志向远大,风光霁月,他的确是一个很有风骨的人……是不是,指挥使?”
  仇疑青给他续了杯茶:“……嗯。”
  申姜手上转着笔,若有所思:“可是构陷,也要有东西的,什么都没有,怎么构陷?临时凭空做么?漏洞太多,很容易被查出来啊!”
  “所以我说了,这是‘提前’准备好的背锅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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