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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满仔满面通红,老老实实掏出钱袋,数了银钱,往柜台上一拍,再抬眼看了青叶一眼,闷声走了,走到门口,想了想,还是回头腆着脸悄声道:“褚掌柜的,我过几日再来——”
  刘伯之至此终于认出是上回街上为倭人通译的那女子,不由得瞠目结舌,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口中只道:“好个……好个……”
  怀玉鼻子里头笑了一声,接了刘伯之的话:“好个刁钻婆娘。”
  怀玉上回因为不耐烦挤到人群里,便站在外头听她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话,并没有看清她的相貌,待人群散去后,也只是远远地看到她纤细身形以及一个像极了白眼的眼波,今日一见,才算看清她的模样。嘴角微微上翘,一望便知是个倔强的性子,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向人时,冷冷清清,下眼睑却有条细细的褶皱,透着几许温柔。
  这大抵是怀玉初见青叶时的情形。
  怀玉这一桌人会账时,甘仔张口就要十两银子,夏西南嘟囔道:“一顿饭竟然要这么多?竟然比京城还要贵?你竟然敢冤咱们!竟然敢冤咱们?你们这莫非是黑店?”越说越气,见怀玉始终嘴角噙笑,却不出声为他做主;而刘先生瞠目结舌,也不知是被那掌柜的给美得,还是被这黑店掌柜及小二的手段给唬得,竟然说不出话来。夏西南只能老老实实掏了银子会了账。
  青叶见再无客人入内,便交代了甘仔几句话,径自出门去了,临去之前,还从怀内摸出一面小镜子左照右照,搔首弄姿了许久,末了,又掐下门口一朵黄花菜的花骨朵斜插到发髻上。
  才过了神仙浴肆门口,眼角却撇见前头街角处一个消瘦身影一闪而过。那消瘦男子闪过街角时,对她也扭头看了几眼,青叶不由得怔了一怔,待回过神再仔细看时,街角处确有一个人急急走来,来的人却是怀抱着小孩儿的姨嫂菊官。
  自古以来,不论谁家,都会有那么一两个扶不上墙上不了台面的亲戚。于菊官而言,姨妹青叶回回摆脸色给自家看,路上碰着不是装不认识,便是昂首阔步,趾高气扬,应该算得上是古今往来数第一的惹人嫌的亲戚了。
  青叶垂了头,假装没看见她母子两个,却被菊官冲上来一把拉住,挣也挣不开。菊官女生男相,五大三粗,嗓门大不说,便是力气也不逊男子。
  青叶身形纤细,在菊官手中如同被老鹰捉住的小鸡仔一般。青叶才要发作啐她,她已将怀中的小孩儿往青叶怀中一放,笑嘻嘻地求道:“好妹妹,你看看你侄子,烧了两天了,家里也没钱去请大夫抓药吃,不拘多少,先借点银钱给我可成?”
  小孩儿身子并不烫,也不知道是真发烧假发烧,穿的衣裳上倒有许多饭粒污迹,青叶嫌脏,赶紧将小孩儿放到地上。菊官心里头生气,只管捉住青叶不许她走,声音陡然拔高许多:“你有银子去倒贴那老秀才,竟不愿意帮衬咱家,为你侄子看病么?”
  青叶正要叉腰与菊官理论个三百回合,忽然见怀玉等一行人正从自家店内踱出来,怕被人家看见笑话,心中生着气,只好从袖子里摸出钱袋来,数出些散碎银子,恨恨地往菊官身上一丢,一径走了。菊官见了银子,便也住了口,不去管小孩儿,先去捡地上的银子,口中“呸”了一声,嘟囔道:“没良心没出息的傻女子,白眼狼!活该做一辈子老姑娘,活该被人家退亲!”
  ☆、第6章 褚青叶(四)
  不出所料,没过几日,郑四海果真回了信。信被呈上来时,怀玉正在书房与刘伯之议事。怀玉取过书桌上的小刀,亲自裁开信函,阅毕,并不说话,随手将信函递与刘伯之,刘伯之将信接过,从头细细看了一遍。郑四海在信上历数自己的功劳,又为自己这几年来的所作所为恳切申辩:“窃臣四海觅利商海,卖货江浙,与人同利,为国扞边,觉悟勾引党贼侵扰事情,此天地神人所共知者。”又道若是皇帝能开放海禁,荫子封妻,他必将“效犬马微劳驰驱,愿为朝廷平定海疆”云云。
  刘伯之又喜又忧,道:“郑四海果有此心,殿下这一着棋是走对了。若他能归顺朝廷,倒是个可用的人,只是不知陛下是否能容得下他?又沉吟道,“此人疑心甚重,信上所言,不知是真是假……”
  怀玉将书信凑到灯下烧了,哼了一声:“我自有办法叫他相信。”又冷笑,“郑四海,征四海……要挟官府,以谋求开港通市,他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他便是不提任何条件,陛下也容他不下。”
  刘伯之迟疑问道:“殿下莫非是……”
  怀玉森然一笑,颔首道:“正是。先生静观其变即可。”随即吩咐厚赏来使,随同回信又送去一份厚礼。这一回的礼物中,却有许多内造的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并胭脂水米分等物。
  刘伯之走后,怀玉在灯下看了会书,心中忽然想起一事,随即叫来夏西南,问道:“前阵子叫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夏西南一拍脑袋,笑道:“臣已打听过了,巧的很,厨子赵四六便是这七里塘镇出身,又是个碎嘴子,想来这镇上的大小事体他都清楚,殿下可要召他进来问话?”
  怀玉颔首。不一时,赵四□□六战战兢兢入内,他还以为是要三殿下要赶他走,转眼又想到若是赶自己跑路的话,不至于要闹到三殿下面前去,但又猜不出他为何要在深夜召见自己,一进了书房门,赶紧往地上“扑通”一跪,舌头早已不听使唤,一个安也请的结结巴巴。
  然而三殿下怀玉的神情却和善得很,先问了他这镇上的风土人情,又同他论了些本地的山川形胜,忽然又话锋一转,微微笑道:“前两日我去镇东的七里塘人家吃顿饭……倒比京城还要贵上许多——”
  “哎呀呀——”赵四六说了许久的话,心中已宽松不少,闻言不由得一乐,手拍大腿笑道,“殿下不知道,七里塘人家专会坑过路客商及生客——她家对门的古玩店也是半斤八两,她家隔壁的神仙浴肆的老板娘更是心狠手辣,吃人不吐骨头。这几家都是十年不开张,开张吃十年的黑心店——那个褚掌柜手艺倒没的说,只是脾气怪,她店里还有个小伙计,名叫甘仔,小小年纪,为人刁钻油滑,最会看人下菜碟,讨人嫌的很。”
  怀玉笑问:“若是本地人去,那褚掌柜的便不敢狮子大开口了罢。”
  赵四六嘿嘿笑道:“若是本地人去,她又要犯另一种毛病了,客人吃什么,要看她那天的心情如何,若是心绪不佳,”车四六双手一拍,“她便不许客人点菜,必要按着自己的性子来随意烧。”
  “哦?”怀玉倒吃了一惊,“这世间竟有这样做生意的人?不怕客人不满么?”
  “倒没听说过她为此遇到什么麻烦事……”赵四六想了想,又摆手嘿嘿笑道,“她这个人说起来身世可怜得很,咱们镇上人倒也不同她计较——她爹来路不明,不晓得是哪里来的野汉子,且是入赘到她外祖家,她便随了她娘姓褚。她爹从来不同外人打交道,旁人也不晓得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只晓得他会说倭话。话说她爹后来抛妻弃女,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外祖被生生气死,她娘自那时起也病病歪歪,后来母女二人无法过活,她娘便将她寄养到远亲家中,自己则再嫁给邻镇的大户人家为妾,没过几年便也病死了。褚掌柜的倒也硬气,被人退了亲后不久便与她亲戚闹翻,离家出走,后便跟神仙浴肆的朱琴官混过一阵子,再后来便开了这七里塘人家。
  “话说她外祖还在世时,倒给她定了一门极好的亲事。那家人家因为有亲戚在京城里做了官,一家子便都搬到京城里去投奔亲戚去了,人家儿子也是有出息的,自然也就看不上她家破落户,于是给了她些银子退了亲。她自己也浑不在意,成日里抛头露面,既是大厨又是掌柜——话说同她定亲的那家人家的儿子说是年前中了什么进士,据说如今已是什么了不得的官儿了,殿下您说说,人家哪里还能看得上她!”
  赵四六絮絮叨叨,高兴处不是拍手就是拍大腿,把他亲眼目睹以及道听途说的陈年旧事都搜肠刮肚地翻出来说了一通,自然连褚掌柜的同西邻朱琴官并称镇上二美、又同她对门高掌柜被镇上人封为“黑心掌柜”等事也都说了。
  怀玉静静听了许久,忽然笑道:“我那日吃了一顿饭,倒听她与人吵了几回,还听到同她吵架的那人说什么‘老秀才’,倒不知何故?”
  赵四六絮叨了许久,说的口干舌燥,闻言心里不由得一酸,撇嘴道:“这老秀才姓卢,是她爱了多少年的人!他落魄多年,家里开着一间小小的米糕铺子,都四十来岁了,也不知道褚掌柜到底看上他哪里?赚点钱都拿去买他家米糕了。要命的是,人家明明有娘子,这娘子是卢秀才他老娘的亲侄女儿,是卢秀才他亲表妹,人家亲上加亲的夫妇,岂是她能拆的散的?即便她倒贴,即便她长得不赖,正经人家谁还敢要她?因此我说这褚掌柜的要说精明也精明,要说糊涂也糊涂,咱们凡夫俗子是看不懂——”
  “知道了。”怀玉忽然挥手将他止住,唤人倒了一杯凉茶给他,赵四六诚惶诚恐地接过,一口饮尽,才要放下茶杯叩谢时,怀玉又道,“茶杯赏你罢。”赵四六捧着茶杯呆呆愣愣,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弯,怀玉已不耐烦道,“下去罢!”
  赵四六由此猜测,三殿下他看着和善,说话也如春风拂人,然而内里定然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儿。
  这一日,青叶又跑去米糕铺子里消磨了好一会儿。卢秀才这两日牙疼,右边的腮帮子肿得发亮,生生比左边腮帮子高出一分,嘴角起了两粒水泡,长袍的后摆绽了线,头发梳得有点乱,鬓角新添了三五根白头发,面色也有点晦暗。青叶看的心疼不已,碍于秀才娘子也在,不好说什么,思来想去,最后一狠心,买了四斤糕。
  卢秀才的老娘心花怒放,冲柜台内端坐着的她侄女儿挤了挤眼,她适才包给青叶的是前两日卖不出去的剩货。秀才娘子端坐于柜台内,依旧了然地笑笑。
  青叶又坐了些许时候,这才拎着黄米糕出了米糕铺子,一路吹吹风,看看天,路上行来过往的没正经的人向她搭讪时,她便骂他们几句不正经的话。经过茶叶铺子时,又拐进去买了二两杭白菊与半斤宁夏枸杞,想着明日再去米糕铺子时好带给卢秀才。
  一路晃悠着回到自家附近的街角时,她停下步子,前后左右仔细地看了看,并没有看见什么认识的人。这阵子镇上时常有许多兵卒出来晃荡,除了偶尔向美貌女子们吹几声唿哨以外,却也并不扰民,而倭人倒越来越少见,眼下局势不稳,仗何时开打都不奇怪,聪明些的早都躲走了。
  青叶回了自家店内,放下黄米糕,忙着去择菜收拾,以备晚市用。到了晚间,西邻神仙浴肆热火朝天,门口车马熙熙攘攘,自家依然冷冷清清,仅有熟客三二桌。
  甘仔坐在柜台内百无聊赖地打了一阵哈欠,忽然想起来今日新进了两坛子酒,便忙起身去往酒里掺凉水,青叶则坐在灶台前发呆。不一时,连那几桌客人也都会了账走光了。甘仔给酒掺好了水,仔细地按原样封好,又手脚麻利的去收拾碗筷,擦桌子抹凳子。青叶下了两碗青菜香菇面,与甘仔一人一碗吃了。
  甘仔放下饭碗,忽然笑嘻嘻地问:“青叶姐今儿有什么心事么?”
  青叶也嘻嘻笑答:“小鬼,你眼睛倒毒,姐姐我今儿破了财,心里头疼得很。”说着话,将买来几斤糕都塞到他怀里,“带回去给你娘与你姐姐吃罢。”
  甘仔笑道:“我娘与我姐黄米糕吃够了,叫你下回换成别的味儿的。”言罢,蹦蹦跳跳着家去了。
  次日傍晚,青叶又去米糕铺子,卢秀才的腮帮子比昨儿肿得更厉害了些。青叶走时,悄悄地将菊花与枸杞留在台子上。卢秀才看到,脸霎时红了红,偷偷咧嘴一笑。青叶的一颗小心儿扑通扑通跳得厉害,险些儿腿软,赶紧垂着头走了。
  行至镇东街角时,又四下里看看,并无异状,也无见之可疑的生人。青叶自嘲地笑笑,想来那日是眼花了。
  ☆、第7章 褚青叶(五)
  七里塘人家今儿生意又不好,甘仔早早收拾便好家去了,青叶关门打烊后,洗漱沐浴,才要爬上床睡觉时,忽听前院大门被敲得砰砰响,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又重新穿好外裳,跑到前院,隔着店堂大门的门缝一瞧,却见芳邻朱琴官正提着裙子在自家店堂门口打转。青叶忙开了大门,惊问道:“哟,朱老板娘,有何贵干哪?”
  “不得了了,要死人了!”朱琴官急得拉着她就往外走,“有个倭人正在和姑娘们泡着澡,好好儿的忽然就发了病,嘴里直往外冒白沫,身子一抽一抽的,现在没死透,叽里咕噜还能说两句话,只是咱们听不懂,你快去给我瞧瞧!”
  青叶好笑道:“你不去找大夫,来找我作甚?我一不是大夫,二不是神仙,让我瞧一眼便能好么”
  朱琴官躁得直跺脚:“大夫来了也听不懂他说什么!死女子,你再不去,那倭人当真要一命归西了!”
  青叶只扒着门框不动,道:“你晓得我不爱多管闲事,我一个人住着,要是看到死人,夜里我不要害怕的?不要做恶梦的?再说了,你家上到姑娘们,下到使唤的老妈子们都会说倭话,便是你,不也会说两句么?”
  朱琴官上前拧住青叶的一只耳朵:“我家上上下下的人都会说几句倭话不错,你不也是天天都能听到的么,除了‘哥哥好走,哥哥再来,哥哥你怎么才来?我想要这个,我想要那个,下回记得买给我’之外,你可还听到她们说过其他的?”言罢,自己也觉着好笑,便干笑了两声,笑完又吆喝道:“没良心的死女子!当初要不是我收留你——便是如今,要不是我时常从你这个破饭馆里订些饭菜,你早就同甘仔二人要饭去了。你说,你今后还想不想做我家的生意了?”喘几口粗气,“你上个月叫甘仔上我那借的二斤面同一坛子油还没还,赶紧还来!”
  青叶眨巴眨巴眼睛无动于衷,耳朵挣脱不开,口中却还嘻嘻哈哈笑道:“一个倭人而已,死便死了。人不是说死在那个花丛下,做鬼也风流么?”
  朱琴官气不过,干脆脱下一只绣花软底鞋往她身上拍打,口中骂道:“死女子!死女子!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咱们多年邻里,总该相互帮衬着才是!再者,若是那倭人若是死在我家,岂不晦气?叫人知道的话,今后我还怎么做生意?若是他还有同伙,到时再赖我谋财害命可怎生是好——”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四下里瞅了瞅,悄声道,“他犯病时,陪他泡澡的是甘仔他姐姐芳阿——”
  青叶左右躲不过,便不情不愿地关了自家的店门,随了朱琴官去了神仙浴肆。那倭人在檀香山内。能在檀香山泡澡,想来也是个有钱人。神仙浴肆内有大大小小的浴池十数间,这檀香山是其中极好的一间,自然,价钱也是极好的。此间浴池内外皆以莹澈如玉的白石铺砌,池子四周为一圈白石铺成的平台,每一边都设有白石的台阶,一级级地逐渐降入池水,如此,入浴时,便可顺着台阶从容地走到池内。池水中还立有装饰假山,皆由檀香块堆粘而成,因此这浴池被称作为“檀香山”。
  青叶还未进门,便被浴池内蒸腾湿热的香气熏得连连打了几声喷嚏。浴池内三两个女子嘤嘤樱地哭,咋咋呼呼地叫,倭人则直挺挺地躺在温泉池子边上,一身□□,仅腰下盖了件衣裳。一个年老大夫则半眯着两只发光发亮的小眼睛,盯着一堆衣着清凉的女子们上看一眼,下看一眼。
  青叶与朱琴官两个说了许久的话,耽误了些时候,虽紧赶慢赶一路小跑过来,到底还是晚了,倭人已然断了气。芳阿身上衣衫不整,坦胸露怀,此时已吓得身子抖个不住,跪坐在倭人身旁干嚎,招了几个尚未有客人的女子围在旁干看着,心软的便陪着芳阿一道掉眼泪。
  朱琴官目瞪口呆,先恨恨地往芳阿身上拍了两把,这才往地上扑通一坐。青叶从身上抽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也往芳阿身上使劲抽打,骂道:“叫你不要做这个营生,你非不听!你非不听!”
  芳阿一头扎进她怀里,哭哭啼啼地辩解:“我娘常年要吃药看病,甘仔又小,我一没力气,二没手艺,不做这个营生,难道看着我娘去死么!”
  青叶将芳阿推开,向朱琴官道:“还愣着作甚!赶紧将这人偷偷拖出去,拉到镇外的乱坟岗子去偷偷埋了!”又向几个围观的女子并老妈子喝道,“休要再哭,各干各的去!到外头不许乱说话!”
  朱琴官醒了神,慌忙爬起来,命人去叫几个使唤的年轻仆役进来,又命人给那倭人穿了衣裳。青叶转身要走,奈何芳阿扑在她怀里,吊着她的脖子哭个不住。
  檀香山内众人正慌乱间,却见有个使女过来,同朱琴官道:“莲花汤的贵客问这边为何会有吵闹哭喊之声,因此叫我来请姐姐过去说话,还要小夜子姐姐过去作陪。”
  芳阿闻言长哭一声,脑袋越发使劲地往青叶怀里扎。朱琴官早已乱了妆面,衣裳也是半湿,闻言连说了几声“晦气倒霉”,随即吩咐那使女道:“你先去同那贵人说我要先妆扮一番,随后便到。再跟他说小夜子今儿身子不适,已告了一日假在家里静养着呢,我重新为他挑两个姑娘去作陪罢。”便点了两名女子随那侍女去了。
  青叶斜眼看着趴在自己怀里的芳阿,嘿嘿讥笑道:“我长久没见着你,以为你年纪大了,相貌又不是顶尖的,这几年生意怕是要走下坡路了,谁晓得你竟然还怪吃香。”
  芳阿擤了把鼻涕,扭捏一笑:“人家会的倭话多,装的像嘛。”
  这边给倭人穿好衣裳,才要抬出去时,才刚出去的使女已被两个侍卫打扮的男子押了回来。使女苦着脸道:“贵人说了,他来时明明还瞧见小夜子来着,还说你吃了豹子胆,竟然敢欺瞒于他,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押人的侍卫转眼瞧见倭人的尸身,齐齐拔出腰间的长刀,指向这一屋子的人。抬着倭人尸身的两个使唤仆役手一松,尸体“砰”地一声,重重落地。众人张口结舌。这下轮到青叶连声暗道晦气了。
  朱琴官趋步上前,对那两个侍卫福了一福,满面作笑道:“误会误会。”指着倭人尸身道,“那是个倭人,年纪大了,却还要来寻欢作乐,谁料忽然犯病,救也来不及救,他口吐白沫翻着白眼,眨眼功夫便死了,小夜子因此吓坏了,她这个样子如何能入得了贵人的眼,妾一时慌乱,便说了胡话,请爷们高抬贵手,妾这便去向贵人请罪——”
  “站住!”忽然间,一个侍卫举刀厉喝一声。青叶像是被神仙施了咒语一般定在檀香山的门旁,不敢动弹一下。她好不容易将芳阿推开,原本想趁乱溜回去,谁料才挪了两步,便被那眼尖的侍卫给瞧见了。
  侍卫拿刀点着一屋子的人,冷冰冰道:“既出了人命,便不好由着你们擅自出入了,等我去回话后再说。”回头向另一个道,“看好了!”言罢,压着朱琴官自去了,剩下一个则看管这一堆惊慌失措的人。
  不一时,先前的侍卫返回,身后还带着几个人,向屋内众人呼喝道:“倭人抬去埋了,其余人等都带去问话!”话虽这般说,却指着两个年纪大的老妈子与年老大夫道,“你几个速速散去!”
  年老大夫及两个老妈子闻言,赶紧迈开飞毛腿跑了。青叶迟迟疑疑地上前道:“我不是这浴肆的人,我是隔壁饭馆的大厨……不巧送饭菜来时见有人犯病,便围着看了一小会热闹——”
  她的衣着打扮朴实得与这里的姑娘们一个天,一个地,便是瞎子也都能看出来。那侍卫略迟疑了下,说道:“人命关天,不管你是谁,须得过去问完话才能放你走!”言罢,便扭过头去不看她,手一挥,吼了一声,“都带走!”
  青叶气得同他分辨:“为何你适才便放走那几个——”话未说完,便已被一群女子挟裹着、几名侍卫驱赶着,身不由己地进了莲花汤。一路上,青叶恨得直捶芳阿的背,咬牙悄声道:“叫你作死!叫你害我!叫你不听话!”
  芳阿一边躲闪,一边跟她咬耳朵:“你怕什么,哪怕这里头的人都受牵连,唯独你无需担心害怕。”
  ☆、第8章 褚青叶(六)
  莲花汤比檀香山更为精致奢华,也是神仙浴肆内最最贵,顶顶好的一间。不消说,此间浴池内也有假山,还有珠玉或白香木制成的小船。假山用以装饰,小船除此用途外,还可用来放置澡豆等物。热雾蒸腾间,弥漫着异域香气的假山影若隐若现,还有条条船影分布远近,让人有身临仙境的恍惚之感。可惜青叶才进去,便先“阿嚏阿嚏”地狂打了几个喷嚏。
  贵人有好几位,池子里头一个,池子外头有三五个,朱琴官毕恭毕敬地垂首立于池子上的贵人桌旁,正捏着帕子假假地擦眼角。水里面的那个裸着上身,热雾缭绕,看不清相貌,只能隐约看出年纪不太大,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肤色甚白,此刻正搂着两个女子调笑;池子上头的几个也大都是年轻男子,其中还有一个身着素白衣衫的看着怪眼熟。这几个年轻男子也是衣衫不整地随意坐着喝茶,各人身畔自然也都坐着美貌女子。
  青叶衣着与众不同,进屋又连打喷嚏,自然一大堆人都先看到了她。她也抬眼扫了一圈,吓得赶紧闭上眼,口中连连颂了几声“南无阿弥陀佛”。早几年她跟神仙浴肆的大厨做学徒时,这些女子们迎来送往的情形也不是没见识过,然而今日这浴池内的情形委实太香艳,太旖旎,太销魂。总之此间众人形状太美,不由得她不念佛。
  春菜今儿得以陪一位比七里塘镇的男子加起来都要英武都要温柔都要优雅的贵人。贵人的相貌自不必说,便是说话的嗓音极其好听,沙沙的,磁磁的,撩拨得人心里直痒痒。春菜入这一行已久,早已不把男子当做一回事,男女之事于她而言也只是一桩苦差,然而今日心里头却乐得开了一朵又一朵的花。心道若是能得他的青眼,便是学七里塘人家的褚青叶去倒贴也是愿意的。她便趁着为贵人捶腿时,一双芊芊玉手偷偷地往他腿上摸一把,腰间蹭一下。
  谁料半路上却杀出老板娘朱琴官扯谎及发现倭人尸身这一桩公案,惹的贵人们生气,转眼便呼啦啦地驱赶进来一堆姐妹。不知为何,东邻七里塘人家的大厨兼掌柜——褚青叶她也在。自那褚青叶一进门,春菜便见自己身旁的贵人忽然坐直了身子,手里端着的一杯茶也忘了送往口中,一双眼只饶有兴趣地盯着门口。待褚青叶一串喷嚏打好后,贵人便“噗嗤”一乐。
  进门后,这一群女子便训练有素地齐齐弯腰施礼,唯独青叶一个人直直地呆立着,见众人都看向自己,才发觉自己成了鸡群里的一只呆鹤,眼皮不由得一跳,赶紧也学了众人弯腰,胡乱福了一福,福完,自己也觉得滑稽透顶,心里又是着恼,又是好笑。
  朱琴官远远地向芳阿丢了一个眼色过来。芳阿便上前两步,软软地往浴池边上一跪,对着池子里的那个裸身男子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倭话,裸身男子听不懂,但听她娇滴滴地说话,知她必是在撒娇,面色便好看了些许,也并未问起倭人尸身一事,想来对于那倭人是生是死,并未有人放在心上。
  芳阿倭语讲完,用汉话重又说了一遍:“是小夜子不好,小夜子来晚了,请贵人哥哥见谅。”她声音软软糯糯,汉话故意装腔作调,听着别扭,俨然正宗的倭国女子。加之她适才哭了许久,眼泡微肿,鼻尖通红,小脸儿白白的,一脸受了委屈的模样儿,看上去倒比往常可爱可怜许多。
  池子里的裸身男子遂哈哈一笑,道:“罢了,罢了。”抬眼看了看门口一堆女子,指着捂嘴暗暗讥笑芳阿做派的青叶,问,“此女何人?”
  青叶眼皮又是一跳,朱琴官慌忙作答:“回贵人的话,是隔壁饭馆七里塘人家的褚掌柜,适才咱们在她家定了些饭菜,她怕是送饭菜来时——”
  青叶适才高高悬起的心便放下大半,二人做了这许多年的邻居,打了许多的交道,这点默契还是有的。难得的是,二人并称这七里塘镇二美,连察言观色及扯谎的本事也半斤八两,不相上下。
  裸身男子便道:“怪道不懂礼,看着扎眼,不成体统,罢了罢了。”青叶心下一松,才要转身退出,耳边又听他说,“相貌倒生得好。下来陪我罢。”
  朱琴官忙又给芳阿丢了个眼色,芳阿便娇嗔道:“哥哥,你好生讨厌,你可曾将人家小夜子放在心里过——”却是一口流利的汉话,怕是一时情急,忘记用倭话说了。
  春菜笑吟吟地看着褚青叶原先一不屑,一会儿讥笑旁人的一张脸上现出些许慌张,心里不禁有点小得意。心道看她今日如何收场,待过了今日后,看她怎么去见她的卢秀才。正等着看她笑话,忽然却听得身畔的贵人扬声笑道:“小夜子既然来了,二哥怎好冷落佳人?难道不怕佳人生气,下回再不理你么?”
  池子里的裸身男子便左右为难地看看青叶,看看芳阿,再似笑非笑地瞅瞅说话的男子。
  青叶心中后悔不跌,心道今后便是朱琴官与芳阿两个一同死在自己面前也绝不多看一眼,正暗暗着恼不已时,忽然见那素白衣衫的男子向自己招手道:“果真生的好么?过来我瞧瞧。”
  裸身男子楞了一愣,饶有兴趣地深看青叶一眼,转眼便笑吟吟地向芳阿招了招手,说道:“罢了罢了,小夜子你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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