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

  但是楚清露不是,每一个步入此境的学子,都不是。
  她读书是为了什么?
  她拜许文容为师,是为了什么?
  是虚荣?是好胜心?还是仅仅对知识的渴求?
  她是否一定要一年年考下去,一定要入朝为官,一定要接受许文容的学说,许文容的思想?
  她是否有那样宏大的理想,读书是为天下人,做官是为天下人,每一言每一行,都以国事为重?
  她是否能把情事落在其后,不以其困扰自己,不受其吸引,一直坚定地走着跟上许文容的那条路?
  她脑子里想到自己前世今生的记忆,想到自己的爹娘,也想到……傅青爵。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准备好。
  许文容还在不停地问,一句比一句急,一声比一声高。这时候的许大人,让楚清露不敢仰视——
  “入我门者,多受世人诽谤。常有人阻你、辱你,因你的性别歧视你。朝堂这潭水,一旦踏入,抽身极难,尔敢持之?”
  “入我门者,常受世事诱惑。贪污、循法,百般利益端于你身前。你必得守心如一,始终记得大图,不坏我之名,尔敢持之?”
  “入我门者,常中途茫然,心疲力竭。女子以爱情为重,常想嫁一良人,相夫教子。你不得自我满足,嫁人后,不能隐于后宅,终日不出,尔敢持之?”
  “若你能做到,我便收你为关门弟子。”
  楚清露沉默以待。
  到此,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许大人的名头那么大,却一直没有弟子拜入她门下。不是她不肯收,是人不敢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自己的目的,但拜许文容为师,便要以国事为第一要务,自己的私心,得就此死去。
  尤其是女子,更为难。
  女子比男子更为感性,大部分女子,都很难做到不为情乱心。读史书,多少女子在敌人身边收集情报,最后却迷失了自己的心。现在多少女子读书考试,不过是为提高自己的地位,只为觅得一良夫。之后便和夫君举案齐眉,闲云野鹤。
  许文容却要求,你得管好自己的一颗心,保证自己不是那种安于后宅的女子。
  这其实是矛盾的。夫妻二人,一长一短,必有一方为家庭牺牲多一些。若两人都不管家事,一心去忙自己的大业,那家宅不宁,是迟早的事。
  许文容要求,你得把握好其中的度,做我的弟子,就不能为爱牺牲一切。
  大部分世人,都是一个个小我,更关注自身的利益所得。
  许文容却要求,你得想着千秋社稷,江山万里。
  楚清露不知如何选。
  常言坚守本心,去探知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但本心是什么?哪里有一个标准答案,让你坚信自己一定能做到这些?
  做许文容的弟子,太难了。
  所以大部分人在这最后一关考量中,都冷静地退缩了。纵是天才,也少有许文容要求的眼光胸襟。
  这才是许文容一直没关门弟子的真正原因——不是她不想收,是每到最后一步,后退的总是想拜她为师的学子。
  许文容静看楚清露,淡声,“你可以不必很快回答,我给你时间考虑。等我和你下次见面,你再告诉我你的答复。无论你的答复是否,我起码会给你国子监的推荐名额。”
  楚清露松了口气,恭敬拜谢,“多谢许大人。”
  就此,楚清露和许文容的会面走到了终点。傅青爵忙完自己的事回来时,许文容已经离开,空落的院子,只剩下楚清露。楚清露将许文容对自己的要求跟傅青爵大概提了提,傅青爵挑了挑眉,没有多说什么。
  他只是想,一段时间内,露珠儿是不可能回盛京了。那他就不可能像之前那样,只要回到盛京,就能与露珠儿见面。他的计划,得改一改了。
  到了如今这一步,傅青爵对楚清露做许文容的弟子,没那么执着了。许文容要求楚清露把爱情放到其后,他却希望楚清露最在乎自己。既然如此,他宁可改变计划,让自己娶楚清露的路子更麻烦一点,也不那么想让楚清露拜师。
  现今,许文容已走,正事已了,傅青爵再是不舍,也得把楚清露送回到她父母身边。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
  楚清露没有忘记许文容,那位大人的最后一段问题,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问傅青爵,“你姨母以天下事为己任,这是许家的教人方式吗?若如此,你为何不喜欢许家?能教出这样心有大爱的姑娘,许家并不该值得你厌恶。”
  “这和许家没什么关系,”傅青爵想了想,“我父皇说,我姨母年轻时,曾跟着先皇游历过一段时间。”
  那位女皇?
  楚清露了然,那许文容这样的胸襟,就能理解了,她定是被女皇洗脑了。
  楚清露忽然产生一个想法,“许大人位高权重,才三十多,便已经是吏部尚书。我之前觉得可能有许家人给她支持的缘故,但现在我觉得……不会是你父皇看她和先皇有些关系,刻意支持她吧?”
  傅青爵露出一个“不然你以为呢”的讽笑。
  “……”楚清露心想,陛下对先皇,那一定是真爱。除了这个,再也没法解释了。因为长得像真爱,傅青爵成了陛下最喜欢的儿子;因为许大人是女皇的半个弟子,陛下对许大人的官场生涯遍开绿灯。
  别的人做皇帝有自己的政治理念,他们的陛下做皇帝,就是为了贯彻实行女皇的政治抱负。
  楚清露还能说什么呢?
  她艰难地把注意力拉回到许文容身上,“你姨母一直是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性格吗?她有点高渺到我永远达不到的地步啊。”
  “露珠儿,她只是吓吓你,又不是真的让你绝情断爱,你可千万别向她看齐。”傅青爵心惊肉跳,唯恐自己还没追到媳妇,媳妇就被人拐跑了。
  为了打消楚清露的看法,傅青爵跟她分享一则辛秘,“她并不是天生这样,我父皇说……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你想的没错,我之所以能从我父皇那里听说这样的事,确实是因为她和先皇有关系,我父皇才关注。我现在是要告诉你,我姨母她并不是真的一心想着江山社稷,她是以前被情爱伤透了心,才彻底绝了这个念头。”
  楚清露洗耳恭听。
  傅青爵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世上真的有把江山当成自己的命、把感情全部抛却的女子吗?我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便是我们常听的关于先皇的故事,她乃女子楷模,一生传奇,多么多么伟大,做了多少有功于社稷的事,不也是为了皇夫,只许江山十年吗?她走得那么潇洒,到底不如前朝的那些野心勃勃的皇帝,做了皇帝宝座,便再舍不得放下。”
  “在我看来,先皇她是一个很自我的人。她教导出的人,必然也不会为了大我牺牲小我。我姨母年轻时,虽然学问好了些,成就大了些,但也和天下所有姑娘一切,夫唱妇随,才是她真正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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