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这文氏家主文渊却是另一番心情。他望一眼文迎儿,始终低头吞酒,一句话也不说。方才在堂上当着文迎儿的面,他是故意做出几个笑容来。等到宴毕,他将冯熙独自叫进房去。
  文迎儿听见文渊将那书房狠狠关上,声音大得很,过得一会儿就有吼声。
  文拂樱站在书房外的窗口偷偷往里望,文迎儿道:“姐姐,我们下去说话吧。”
  文拂樱却不理她,“不知道父亲在和他说什么……”
  “不用理他们,我们说我们的去。”
  文拂樱回头,见文迎儿现在一脸天真无邪地,眼睛圆溜溜地在她身上打转,也不知为什么她缠上了自己。
  等书房里头声音消下去,文拂樱只好装着样子挽着她回自己卧房。路上她才发现绛绡也跟在后面婢女里面。
  绛绡昨晚上因为冯熙的训斥,今日不敢面对文迎儿。而回了文宅,又想起文拂樱将自己支出去,而原来的二等丫头已经在文拂樱面前升成了一等丫头,她可以说是内心此起彼伏。
  这宅子里面除了文迎儿一个人,全都是心事重重。文迎儿正陷在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探索欲望里面不能自拔,看见的一切都要问东问西。
  “大姐姐,我记得我以前住的地方也有这么一个檐子,夏天突然有一天上面有了个燕子窝,我正想喊你来看,结果你一看不高兴了,说触霉头,让人把窝拆了,这事害我哭了好久。但你说哭吧,哭死也不管我的。”
  文拂樱听着很是尴尬,看她讲得兴致勃勃,只好说,“我不记得了,我原来有这么坏?”
  “这怎么坏,你以前就是这样对我的,你还总是打我,让人拿树枝抽我身上。”
  文拂樱温柔道,“……我不记得了。”
  文迎儿兴奋起来的时候,眉毛高挑,眼神闪亮,“你还要我画扇面,画不好不准出门,画完了就要呈上去给你挑,然后你就会送给爹爹去赏玩。如果爹爹高兴,你就会大大的赏我,吃凉水呀,出去玩呀……”
  文迎儿突然间就想起了好多事情,话匣子打开更说不完了。
  文拂樱笑:“你记性真好。”
  她是很客气的。
  虽然她的确有曾有过一个二妹,但早在多年前熙州时刚出生不久,就染上了当时的瘟病,送出去便再没露过面。后来据说是没有挺过去,因为太小、又是瘟病,并没有落入祖坟也没有留名字。
  她当然知道文迎儿不是她妹妹,父亲没明说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只说一提就会惹来灭族之祸,因此万不能提。此事她父亲告诉了母亲和大哥,父亲说连大嫂都不能知道,因为不是自家人,终究信不过。
  她稀里糊涂地答应下来,很快发现这个女人不仅成为了自己的妹妹,还替代她成了冯熙的妻子。
  婚事被眼前这个无知懵懂的文迎儿替代,作为真正的女儿,文拂樱竟然在父亲面前都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甚至于冯熙也对她没有半点解释。
  婚约数年期盼,到头来是给她人做嫁衣裳,她还得因为文迎儿“极隐秘又尊贵的身份”,要装成她的姐姐来哄着她,供着她。这又何苦来哉?
  文迎儿叽叽呱呱地走进卧房,关上门来便要给她脱衣裳。
  文拂樱颦眉道:“现在是白天里,你这是做什么,怎的不能自持一些呢?”
  文迎儿走了一路说了一路,到这个时候,兴奋劲已经过半了。眼下她只想确认一件事。
  方才她说了许多与记忆里“姐姐”有关的事,文拂樱都没有半点兴趣,而文家这几重屋子,也渐渐与她记忆里不太吻合。虽然房檐相似,但似乎并不够高大,或许是因为他们说她之前住在寺庙里面,而寺庙的大殿通常是很宏伟的。
  她脱得上身只剩下抹胸,文拂樱却将头瞥开。
  “大姐姐,这个抹胸是谁为我缝的?”
  文拂樱被那上面的北珠晃了晃,转过脸来,有些茫然,但还是笑说,“这个太久远了,我真的不记得。”
  文迎儿觉得头顶被浇下一盆凉水。
  她兀自穿好了衣裳,问道:“姐姐知道我今年多大了么?”
  文拂樱立即答:“十六……还是十七了?”
  文迎儿微微一笑:“可能我们两个太久没见,你不记得了吧。不过我记得的也不多,都是这几日才想起的。”
  文拂樱将她拉到身边,目光柔和地抚她额发:“你别多想好么,你的病才好了没几天。虽然过去我们姐妹相处机会不多,但往后我就是你的靠背,若是冯熙欺负你,就告诉姐姐替你做主。”
  文迎儿已经冷静下来。她已经得到答案了。文拂樱不是她心目中那个“大姐姐”,但她显然在努力扮演这个角色。
  文迎儿说要出去一个人在家中转转,文拂樱只好让绛绡为她介绍。
  走出去后,正好又碰上李氏,李氏竟然目光闪躲地跟她做了一个万福。
  随后才发觉不对,过来叫,“女儿,怎么不和你姐姐在房里待着了?”
  文迎儿问李氏:“母亲,你是哪天生的我?我记不得了。”
  李氏脱口而出:“一月十六!”就好像早就准备着这个问题抛来一般。
  文迎儿见她答出,心稍稍安了些,又问,“那母亲知道,以前每年生辰给我缝制抹胸的人是谁呢?”
  李氏疑惑,“什么样的抹胸?”
  文迎儿摇摇头,看来李氏也不知道。随即想到一件事,“我能见见爹爹么?”
  “能,能,想必和冯熙已经说完话了。”李氏显得很殷勤,抬手引着她往文渊书房走。走到文渊书房下刚才那个窗子边上,文迎儿望进去,见书房里除了一副字外就没有挂任何的字画。
  进去之后,文渊正在喝茶,抬头看见她,立刻起身。
  “你有什么事找我?”
  “爹爹……”
  听见她这一声叫,文渊才开始转换角色,表情从敬畏到和颜悦色,“噢,迎儿坐吧,你跟爹爹有话说?是不是冯熙欺负你了?”
  文迎儿问:“我记得小时候爹爹喜欢我画的团扇,不知还有留下么?”
  “你小时候?”文渊眼睛愕然一瞬,随即答道:“你爹是个粗人,这些年辗转这么多地方,你也从熙州到京城颠沛流离,这些小玩意儿都没留下来。”
  文迎儿环顾了一遍四周,随后告辞。从这个书房出来,她连“文迎儿”这个名字都不能确信是谁的了。
  那她又是谁呢?
  ☆、通房
  文迎儿渐渐觉得周遭的一切逢迎都显得极其刻意,大白天转了一圈,风一吹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
  文拂樱从外面跑出来找她:“你跑去哪里了,娘亲请了一直给你看诊的傅大夫过来,眼下已经在小厅等你多时了。”
  文迎儿被她拉着往李氏的小厅那里去,路上文拂樱道:“你的抹胸,是以前照顾你的乳娘所做的,她每年都给你做一件,你唤她做‘大姐姐’。这事我早忘了,那位乳娘也在京里,听说身体不大好,如果你想她我便想法子请她回来给你见见。”
  文迎儿的神色好转了一点。
  文拂樱舒一口气。还好绛绡告诉了她抹胸的事,于是她赶紧着人安排。这谎话越滚越大,如果文迎儿再想起什么,就更要麻烦了。
  那傅大夫给文迎儿看了诊,道:“气脉时虚时薄,常有癔症,浮想联翩,有疯魔症状,实际上是脑后淤血所致”,给文迎儿开了药,让她按时服用,还仔细地告诉她如果想到些奇怪的东西,其实都是头疼病的症状,记忆混乱,都不可信,如果要钻牛角尖的话,恐怕会重新回到疯傻的地步。还举了不少疯子的例子。
  文迎儿沉默不语,但看神情浓重,应当是也听进去了。
  文拂樱和李氏在后面看着,李氏手有些抖,悄声问:“这能成么?”
  文拂樱握紧了她安抚道:“着人安抚下她,喂她一点药,让她昏昏沉沉的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你爹知道么?还有……冯熙知道么?”
  “我会和爹说的。”文拂樱含糊答到。
  她是个警醒聪明的人,已经看出来文迎儿的怀疑。从她这里就能稳住文迎儿,也算是帮了冯熙,帮了家人。何必告诉他们。
  等到煎药的时候,文拂樱便让人退下,母女三人聊起来。
  “你是在熙州出生的,先是得了瘟病,以为治不好。你爹又正在打仗,把娘愁得日日哭夜夜哭……”
  “后来送你出去治,过得许久才将你治好了,那时你脑子便烧得出了些问题,断断续续容易忘东西。”
  “入京后我去求那和尚保佑,他们说你这病将养在寺庙里日日吃斋念佛能好,于是就把你送进了香庵,你乳母看着你,平时我和你姐姐没事便会去瞧你。”
  “那冯熙原来就和你定着亲,我瞧你也到了岁数了,要非等你病好再嫁,那也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去。前些日子正好良辰吉日,就办了。”
  文迎儿仔细听她们讲过去的事,文拂樱偶然还说一些她小时候的趣事,说得绘声绘色,但每一句后面都补充说,“迎儿,这些你肯定也不记得了。不过你也不要仔细回想,大夫说了容易坏脑子。”
  药煎好了,文迎儿被李氏与文拂樱盯着,只好硬着头皮喝下去。
  李氏有些困顿了,便先回卧房去睡,留下她们两个继续聊。文拂樱拉着她上了窗下的卧榻,两个人像真姐妹一样相互倚靠在绣枕上。
  文拂樱低声问文迎儿,“你同冯熙那般了么?”
  文迎儿愣了愣,脸有些羞躁。
  文拂樱道,“别骗我了,一看就是没有。”
  文迎儿的脑袋这时候开始昏昏沉沉的,那文拂樱却一直在逼问她,“你倒说说是为什么?有娘亲和姐姐为你做主……是他不行吗?”
  “不是……我不知道。”
  “这事总是男人主动的,他若不行,自然是不行的。”
  “是我不许,他也没碰我。”
  “你不许?”文拂樱盯着她的眼神有些复杂,“你是不是不喜欢他。”
  文迎儿说不上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她连记忆都没有。
  “难道没见过的人,第一眼就能喜欢么?”文迎儿答,“我大约是还没喜欢他。”
  文拂樱却涩涩地一笑,“初见便喜欢的也大有人在,只不过不一定有那个缘分长相厮守。”
  “那他就没有强迫么,男人有时不会管你愿不愿意的。”
  “有一次……”文迎儿越发困倦了。她迷迷糊糊想起上次在亭子里,他亲吻她的时候,她内心也没有那么抗拒。
  “如果你实在不想让他碰你,我倒是有个法子。”
  “……嗯?”文迎儿半听半睡,呼吸也渐渐沉了。
  “现成的人儿,那绛绡本就是随嫁给冯熙的,在家时就说了给她做个通房。我看若你实在不愿意他碰你,就让绛绡填补,这样他就不会整日缠着你不放。”
  “……或许吧。”
  又模模糊糊说了几句,文迎儿便睡着了。
  半夜时才醒过来,门口的守夜婢子看见她道,“方才冯二哥过来问询,姑娘什么时候回去。按照礼俗,二姑娘回来得同新婿在一起,否则惹人闲话。”
  “冯忨呢?”
  “小外侄就在姑娘那屋的隔壁耳房。”
  文迎儿道,“那你领我过去罢。”
  那婢子将她领到她那屋去,正要进门时,听见里面女子的呻/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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