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卫初晗咬唇忍笑。
  “洛公子,我这个人出身大家,从小被人捧着长大。自认为性格不差,却也称不上多好。虽然我尽力调整,但有些习惯深入骨髓,是很难改掉的。多有得罪,望你海涵。”
  他已经熬好了红枣莲子羹,端到了她面前,木着脸请她品尝。卫初晗那么严肃地跟他剖析自己,他好像没听到一样。
  “……”卫初晗无力。
  她努力跟他交流,“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洛言注意力只在手中端着的红枣羹上,神情冷冷淡淡,完全不打算跟她说话。
  卫初晗故意道,“你不答,我就不喝了。”
  他这才有了反应,看向她。在卫初晗期待的目光中,他随意瞥了她一眼,说,“你眼睛很大。”
  “……你选择性听不懂人话啊?”卫初晗被他气着。
  青年给她一个“还好”的诚恳眼神,又低下了头。
  卫初晗:“……”她再没有跟他说话的兴趣了,接过他熬的羹汤,小口小口地喝着。
  那晚,卫初晗又做了梦,梦到少时,她与刘洛坐在树下乘凉。看天光澄亮,云卷云舒,没有什么烦恼的岁月好像可以任意挥霍。
  少时的她突发感慨,“阿洛,你说十年后的我们,会有变化吗?”
  挨着她肩膀的少年望着她清澈纯然的眼睛,很认真道,“不会。十年后,你眼睛还是这么大。”
  “……”少女嘴角僵住。
  ……
  余下来几天,在这个小镇上歇两天,总算将癸水熬了过去。卫初晗仍惦记着她想买的各种作料,也许是洛言本来就不喜欢管账,他也没什么嗜好,当卫初晗总向他征询意见时,他干脆将财政大权都交到了她手中,自己一点也不插手了。
  对方如此心大,卫初晗很是不好意思。她对生活太讲究,如有可能,香料茶叶丝绸,这些物件她都需要。如此一来,就衬得洛言这个银钱的主人太没追求——他什么都不需要。出门前,卫姑娘客气问,“你平时都做什么呢?”她希望从中找到一些痕迹,给洛言买些他感兴趣的物件。
  洛言:“杀人。”
  “……洛公子,和我在一起,你最好不要杀人,”卫初晗被噎一下,谆谆善诱,“我们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做。做完了这些,你也能得到大笔银钱。我不会让你吃亏的。”事成后,她是肯定会还洛言钱的。
  靠墙而坐的青年没说话,眼神却在问:哦,你终于想起更重要的事情了?解开我们之间那麻烦的羁绊吗?
  卫初晗想了半天,“……其实还是杀人。”
  他扭头,不再跟她用眼神交流了。
  卫初晗站在门口,郁郁看着屋中坐在角落阴影中的青年。干嘛这么冷漠……其实她努力解读他的眼神,也很辛苦啊。卫初晗再三确认他不愿意跟自己出门,才离开了屋子。
  洛言从没指望卫初晗做什么,对他表示什么。现在跟他同行的这个姑娘,是剔除了一切无聊幻想后的姑娘。她很现实,很明确。扒着自己,也以需求为目的。现在她出门就是去买她想要的东西,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她自光华满目,他自沉入深渊。
  但傍晚回来后,卫初晗却给他带了不少礼物。她从镇上买来好几样糕点,如数家珍地摆在他面前;她掏出几把雕刻精致的小刀,让他挑选他喜欢的;她还口才了得,拐回来一位大厨帮他们准备晚膳。
  洛言目光落在甜点上,芙蓉糕如意糕玫瑰酥,做的精巧可爱。卫姑娘善解人意地将盘子推到了他面前,“真像小狗。”
  “……”洛言木着脸。
  卫初晗目光慈爱地看着木着脸的洛小狗重新埋下了头,“洛公子你看,我对你这样好,你有瞬间喜欢上我吗?”
  “……”洛言被一口甜酥噎住,脸胀得通红,开始剧烈咳嗽。杀手吃饭没有卫姑娘那种细嚼慢咽的优雅,向来是风残云卷。造成的结果就是当他被噎住时,受到的罪也比别人以为的多。
  “……”心有灵犀的技能,让卫初晗小脸同时涨红,喉间一阵阵咳意。而一切的起源,不过是因为她突然想跟他开个玩笑而已。
  良久后,狼狈的两人对望半晌,卫初晗干笑,“早点解除这个联系,看起来比我以为的重要。”
  彼此都没了聊天的心情,快速分开。
  小镇并不是他们的终点,卫初晗身体好了些,两人就决定重新上路。比起上一次的空手而行,这一次带上了许多佐料。卫初晗有心带上锅碗瓢盆,可惜没听说过杀手背锅碗瓢盆的习俗,她只能放弃。
  一路走到城门口,人流熙熙攘攘,看起来与平日并无不同。异变却是突然发生。
  这两人一个失踪了十年,一个是杀手,身份都不清白。所以一路而行,一直用的是假路引。城口守卫倒没有多检查,两人已经出了门,后方一阵尘土扬起,马蹄声得得。
  “不得放人出城——!”人还未到,传声已到。
  城门前一阵慌乱,卫初晗发现旁边背着包袱的青年,上一瞬还懒懒的没有存在感,此时忽地抬头,眸子凌厉。他抬起目光的下一刻,之前两人四周只是百姓,现在都惊吓得往后退,另有一队队武兵包围了他们。
  卫初晗一眼扫去,围住他们的,不止有衙役装束的小人物,还有数十武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散在最外缘。
  飞鱼服,绣春刀。在大魏,乃是锦衣卫的特定装束。来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这样的人物,怎么突然出现在这样的小地方?
  “临州甘县的关老三,可是你杀的?”为首者下马,直接面对洛言开口。竟是连前提也没有,可见心中早有答案。
  青年黑衣笔挺,眸子从一汪无际的死水,变成寒潭下的深冰。从头到脚,他的野性在一点点苏醒,和平日里那个淡漠到无趣的人判若两人。
  他一言不发,对方已冷笑,“看起来没错,就是你了。众人听令,临州官府缉拿要犯,闲杂人等退开!小心刀剑无眼!”官府令牌一出,一个手势,众人的佩刀佩剑齐刷刷亮出。
  “官爷,这其中也许有误会……”卫初晗强笑一声,却被洛言一把往后推去。雪光明亮,他身影光电般飞速跃起,半空中,长剑锋芒刺伤人眼!
  第16章 这才是杀手
  卫初晗紧盯着前方的杀伐,心脏高悬,越悬越高,让她一眼不敢眨。
  她最怕的,就是洛言当众杀人!
  追来的官兵,还有锦衣卫虎视眈眈,身后也有无数百姓的眼睛盯着……如果在这种时候,洛言杀人,那他们就真的万劫不复了。就算洛言勇猛得把所有人都杀掉,但对他们二人来说,别说平安去淮州了,恐怕连下一个城镇的大门都进不去。
  如果他当众杀人,那官府一定会贴明文公告,全大魏搜捕他。找到他后,那就是判他死罪,罪无可赦。
  但这一切的起源,是洛言替她担了杀人之名!这些,本来应该是她承受的!
  卫初晗几次望向众人后高头大马上的锦衣卫:她不确定官府的证据全面到哪种程度,自己是否有本事凭着一张口扭转现局。唯一放心的,是目前来说,只有临州派出的官兵在和洛言动手,而那些留后的锦衣卫,并没有上前。
  当视线再落到洛言身上时,卫初晗隐隐松了一口气:似乎……洛言并没有打算当众杀人?他仅仅是以逼退众人为目的,原来他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杀人啊。
  卫姑娘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众人包围中的黑衣青年,大脑飞快转动着。人中的青年身法凌厉,气势如拔,长剑在他手中若飞光;他的强势,让官府的人从一开始的自信,被他逼得一步步向后退。
  但紧接着,卫姑娘就察觉到不妙了。这不妙并非出自洛言,而是出自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撞击和划伤,她身上一点血痕都没有,但她感觉到了身体的疼痛。她的脸色微白,发觉这里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了。
  对洛言来说完全无所谓的伤势,由心有灵犀传应到她身上,她就快受不了了。
  哎,她当初怎么又忘了这一点呢。洛言就不该跟人动手啊!
  但现在不是洛言该不该动手的事,而是官府的人会不会放他们一马。卫初晗不知道实情,临州派来的众小兵首领已渐渐着急,余光往身后的锦衣卫身上看:临出行前,县令就跟他要求过,这趟任务,一定要缉拿住人犯。他们这样的穷乡僻野,难得有京中出来的锦衣卫大驾光临,不晓得攀关系才是傻子。到目前为止,锦衣卫都只是看着,没有动手的意思。他们怎么能给锦衣卫留下自己无能的印象呢?
  当首领目光落在往人群中躲的姑娘时,目光眯起,一下子有了主意。
  这些人的武力值,与洛言并不对等。洛言到现在都没有拿下他们,不过是顾忌着不好杀人。他自己杀不杀人无妨,但会给卫姑娘惹上麻烦。他虽与对方争斗,眼睛却一直在观察四周。心中算计着什么时候能寻到突破口,带着卫初晗冲出包围圈,离开这里。
  微恍神,场中情况发生了变化。
  “住手!”洛言听到男人一声吼,他转头看去,众人不动声色地将他与首领隔开。前方首领满目狰狞,抓着脸色苍白的姑娘,哈哈大笑,“你这就放下屠刀,跟我们回临州官衙!我就放过这个小美人!不然……”他脸上肌肉跳动,手上用力,被制的卫姑娘蹙眉,面色一时更加白。
  洛言面无表情地看着。
  对方不知道,当他紧掐着卫初晗脖颈时,对面的杀手也有感觉。
  洛言目光落在首领手中的卫初晗脸上。
  对方见他不动,已经开始得意。人质是多么有用……看,那个看起来很文弱秀气的杀手,不就被他牵制住了吗?只要这个姑娘在他手中,他就能、就能——“你干什么?!”
  首领瞪大眼,因看到自己一方人偷偷潜伏到对方身后,结果还没动手,那人手中剑就已经挥出。
  “这是你最蠢的决定。”那个青年冷冷淡淡的,安静地说话。他语气那样,他的动作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说着话,人已经毫无征兆地向这边冲来。斯文的面孔,清瘦的身形,平静的时候是真安静,动起来,却如猛兽般充满张力。
  许多人去拦他,根本快不过他。人倒在他脚下,他竟是直接踩过人头,好像踩过石子一样。
  卫初晗根本没有回过神,就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钳制。她被人猛往后一拽,洛言就站在她旁边,手已经掐住了对方脖颈。他来势凶猛,动作狠稳,手掐着男人的脖子,力道大的,带动两人一起向后掠去。两人的身影在半空中争斗一番,挨得极近,好像在亲密交流一样。
  落地时,首领没有挣脱,如他之前对卫初晗做的一样,他落入了洛言手中。
  首领冷笑,“投降吧!我们为朝廷效命,拿我一个人,你根本威胁不了所有人!”
  如他所说,首领落入杀手手中,同伴该冲杀,还是冲杀,只是略有犹豫而已。
  “谁说是威胁?”洛言贴着对方的耳朵,手收势,让身前人呼吸一下子困难。他漠声,“你以为我不敢大开杀戒是么?”顿一下,“很多人都这样跟我说过。”
  首领一下子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看着对方的眼睛,清清冷冷的,平静至极。他的平静中,有恐怖的气息。他不当众杀人,是他不想,而不是他不敢。
  他敢的。
  “洛言,不要杀……人。”卫初晗同样听到了洛言那冷声冷语。她迫切阻止他,但晚了。洛言手一拧,首领倒地,活生生被掐死,面孔紫红,双目圆瞪,死状可怖。而洛言已经转身,向着前方冲来的人而去。
  他大开杀戒了。
  之前挥剑没有致人死,现在却不是这样了。首领就好像一个开关,打开了洛言冷酷的那一面——
  你威胁我?觉得我会顾全大局,不敢杀人?那你就看,我到底敢不敢。
  腥风血雨中,那个青年置身于真正的杀戮中。一旁围观的锦衣卫在洛言杀人那一刻,就加入了战局。青年依然平静极了,但他做的事,偏偏很夸张。他生着一张文秀到女孩子气的脸,手起剑落,血丝溅在他白皙的面上,眼睛不眨。
  他像来自地狱的鬼怪。
  疼痛和伤痕在他身上毫无回应,他就像感觉不到一样。伤势穿过他,落到了卫初晗身上。
  卫初晗有些出神地看着杀戮场中的那个青年。他武功是真的很高,之前和一群小人物混战看不出来深浅,如今锦衣卫全都下场了,他依然可以控场。锦衣卫不想拿卫姑娘做人质吗?可那个青年像杀人工具一样,冰冷而无感情,反应又很快,偏偏能让人无暇到卫初晗身前。
  城门前的百姓在洛言杀人的第一刻,已经害怕地躲走了,“杀人了!有人杀人了!快逃命——”
  卫初晗定定看着场中的青年,打个冷战。她从未见过洛言的这一面。
  诚然,在他救她的那一天,他就杀过人。但那时候,卫姑娘自己的问题还没搞清楚,视线也模糊,根本没看清。而之后和她在一起的洛言,他背负着杀手之名,可在她眼中,他只是个冷情无趣的小可怜儿。他从不冲动,从无兴致,从来冷淡。她时常逗他玩、骗他、哄他,他一直都是退让,跟她争执时,也没有动过手。
  所以卫初晗从未这么清晰地意识到,洛言是杀手。他会杀人,他杀人如切白菜一样正常。他不是她以为的纯然无害的小绵羊。
  身体的吃痛拉回她的恍神。看到青年与锦衣卫的缠斗,卫初晗漠着脸,咬了唇,垂下了眼。一步步,她向后退。众人已经无心神管她,锦衣卫没有提前做过功课,根本没想到这个人的武功好到这个地步。这种人……居然仅仅是一个杀手?不为朝廷效命,简直不应该啊!
  锦衣卫为首者,在对方步步杀招中,苦笑一下。现在不是拉对方为朝廷效命的时候,而是在对方的狠厉下,他们如何保命,回去向小沈大人复命!
  一声嘹亮的马嘶,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他们抬头去看,见和那黑衣杀手同行的姑娘跃上马,黑发如扬,身形灵巧,她坐于马上,握着绳缰,坚定地向城外快速奔离,头也不回。
  不好!
  锦衣卫中一人横掠去拦,被同伴缠着的黑衣青年猛旋身而起,踩过众人头顶。鲜血在空中飞开,两人缠身,一往一拦,皆是目的明确。青年身形矫健有力,眼神冷冽阴寒,一身的浓重杀气,将人拖回。
  他拖着死去的锦衣卫落地,立于众人前。明明已身受重伤,拿下那名锦衣卫很不容易。但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让余者锦衣卫皆是胆寒。
  锦衣卫首领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他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看过熟悉场景的卷宗?他们是不是该撤退,回去询问小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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