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他默认。
  “是你的学生?你不是坚决不收学生送的任何东西吗?”
  “不是学生给的,是有幸被砸到的。”他拆开后只取了一颗,慷慨把剩余的两颗放在吧台上的收纳盒里与人共享,然后走上了楼。
  小纪抓过一颗,拆开吃了,一股甜味直接腻到牙根,让人有些受不了,她摇摇头,准备直接拿剩下的一颗做巧克力焦糖蛋糕的配料。
  ☆、第六章
  如果给柏子仁做一幅画像,大概是这样的,身高一米七二,身材匀婷,黑发中等长度,超过肩膀三公分,五官立挺,瞳色偏淡,气质清静,不爱说话,不热衷圈子,独来独往。
  随着时间,这类人会被有意无意地归纳到边缘一列。
  “你知道吗?”课间的时候,朱鸣文凑过来告诉柏子仁,“方正最近总在背后开你的玩笑。”
  柏子仁手上的笔没停,头也没抬:“他说什么?”
  “说你的取向不正常。”
  柏子仁试着确认这是什么意思:“取向不正常指的是?”
  “你喜欢的是女人。”
  柏子仁迟疑了一下:“他为什么开这样的玩笑?完全没有意思。”
  “糟糕的是有部分人还信了。”朱鸣文托腮,近距离打量柏子仁,“通常这样的流言除了切身证明之外,没有办法彻底摆脱,我倒真建议你有机会的话尽快找个男朋友。”
  柏子仁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不会因为这个可笑的理由去找男朋友。”
  “说的也是,不过,你以前肯定交过男朋友吧?”朱鸣文顺便多问了一句。
  “没有。”
  “一次也没有?”
  “没有。”她放下笔,干脆地承认。
  因为择了靠窗的座位,有一瞬间,下午四点多的阳光直直地映进来,在手背上漾开紫红色的光,慢慢暗下去,侧转手腕,摊开掌心,明媚柔和的光照亮上面的一个“程”字。
  是她在不知不觉中走了神,一笔一笔写下的,好像是一个孩子笨拙地描绘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
  无人可诉,也不愿意告诉别人的秘密。
  下了课,柏子仁赶去图书馆一趟,在门口的电脑系统上输入全部的书名,一一查找后发现只能借到两本,她根据分类很顺利找到了那两本书,两本看上去都很新,应该是没什么人阅览的缘故。
  她耐心地站在书架后,轻轻翻开,大致扫了扫,没注意到隔着书架,某双清锐的眼眸停留在她的脸上。
  有刹那,她注意到身边有人,抬起眼睛,和那双眼睛对看,然后平常地转移了方向。
  而对方却没有急于收回自己的目光,在她转身的时候,依旧蔓延过去。
  “周必然,你在找什么书?”有人走过来,笑嘻嘻地问。
  周必然说:“在找一本书,一时想不起书名,先随便看看。”
  说完拿出音乐耳罩戴上,拒绝再被打扰。
  这晚,柏子仁一直在看书,等眼睛累了,热了一杯牛奶,喝到一半想起一件事,白天课间偶然听见两个女同学聊天,说起晚间的一档广播节目,男主持人的声音很好听,这两天聊的话题是爱情,只是内容太浅,感觉是对大一新生的课外指导。
  柏子仁看看时间,刚好差不多,就翻出抽屉里的一个随身听,调了一阵后顺利找到那档节目。
  短暂的音乐过后,男主持人的声音响起了:“嗯,老生常谈,说说一见钟情好了,世间爱情千百种,我们的爱情各不同,但一见钟情大致是相通的,是一种中了奖的感觉。”
  “或者是,心跳漏了一拍,时间定格,一秒钟变得无比漫长。”
  “又或者是,千千万万张脸,偏偏这一张,看了一眼后就忘不掉。”
  “又或者是,骨头里冒泡泡的幸福感。”
  “对了,话说回来,我觉得一见钟情四个字不太合适,第一眼就钟情,那钟情两字未免太廉价了,一见生情比较好。”
  “当然,也有人说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日久生情,不过是权衡利弊,后者未必就靠谱,前者未必就不能长久。”
  “你问我?如果让我选择,我一定选择一见钟情啊,因为我太太就是我一见钟情后,费尽心思娶回家的,咳咳,谁让我不是帅哥呢,很少有人会对我一眼就相中,现在拿自己的感情说事,不是想证明自己运气好,而是想说,既然第一眼喜欢,那就是一个摆在眼前的,实实在在的缘分,别仅仅把它定义为肾上腺素的分泌而等在原地不去行动,你应该知道,没什么是偶然的。”
  “不过,也要提醒一下从没有和异性接触过的男生女生们,别把一见钟情和纯属紧张搞混淆,后者只是头晕,脸热,手掌冒汗,前者多少有点确定了对方的感觉。”
  “以上是我的一些浅见,仅供参考。”
  柏子仁一边听主持人流利的念叨,一边躺下床,伸手拿过枕边的书,一页一页翻过去,第一百三十四页,何漠私自延长了旅程,知道父母不会同意,打电话给何言求助,他好像早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不劝阻也不支持,只让她注意安全,隔天下午她去银行,发现了一笔新的汇款,她感动得马上发短信过去说谢谢,一会后他回复:“我们都不希望你走太远,但如果回来只让你越来越不快乐,那么在哪里的抉择权利在你,唯一要求你的是,别忘了和我们保持联系。”
  高中时候读这本书,觉得一个比她大不了两岁的女生独自游历各地实在是无知无畏,如今重读后明白,真正无畏的人少之又少,小小年纪如何漠,能走那么远,支撑她的怎么可能仅仅是对远方的向往?最大的因素是她心中的安定感,不管让她身处何方,总能找到回去的一条路。
  柏子仁把书盖在脸上,闭上眼睛,关上灯。
  黑暗中,某个人的眉眼浮现在她无尽苍穹般的思绪中,在这个寒风四起的夜晚,像是一盏心火越烧越旺,照亮了盲点。
  她在掌心写下他的姓,她在闭眼时浮现他的脸廓,她可以回忆和他有关的细节,分毫不差的。
  单纯地多想他一些,获得一些小快乐,那算不算是一见钟情?
  对没有感情经历的她来说,有点难辨别。
  周五是最后一次读书交流会,柏子仁吃过饭就去了咖啡馆,抵达的时候还不到七点。
  咖啡馆一楼有两个工人在换灯饰,工具箱和梯子摆在门口,影响了客流量,愿意进来的人更少了。
  吧台的服务生小纪已经认识柏子仁,热情地和她打了招呼,柏子仁点了单后上了楼。
  二楼没有其他客人,她独自等了四十五分钟也没等到想见的人。
  八点多的时候,小纪趁空上楼,亲自帮柏子仁换了热水,提醒说:“不知道程老师今晚会不会过来。”
  柏子仁本来是垂着眼睛,无所事事地趴在桌上,闻言抬头:“嗯?”
  小纪把热水推过去,态度亲和:“你是在等他,对吗?上次他手中的那条巧克力,也是你送的吧?”
  柏子仁没料到自己的一切行为都被观察入微,却依旧诚实地点了点头。
  “他喜欢吃巧克力,但不喜欢吃那么甜的,偏苦一点的,纯巧克力会比较好。”小纪摆出菜场大嫂的热情姿态,“好啦,再透露一点信息给你好了,他常年单身,平常除了爱好读书还喜欢钓鱼,参观博物馆,偏好喝红茶,口味清淡,自己会对着食谱研究做菜,厨艺好不好不知道,他很友善,对任何人都很温和,但保持距离,私下不希望大家称他老师,偏偏气质又摆脱不了那份职业,有点小无奈……其实我知道的很有限,就这些全部告诉你了,啊,你怎么还在做笔记,别那么……可爱好不。”
  柏子仁的笔尖刹车,停在便签本上,略有尴尬。
  “哈哈,不开你玩笑了。”小纪在原地跳了跳,“我得下楼去了,差点忘记上次开溜,吧台上的一个金属笔筒被人偷走了,惨被罚钱。”
  柏子仁扯下便签本上写的密密麻麻的一张,折好后放进钱包里。
  她趴回桌上,脑袋枕在手臂上,呆呆地看着复古台灯一侧的拉绳,心想他还会不会来。
  也许是昨晚帮导师整理文献到凌晨,她基本没怎么睡,现在真的困了,漫长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皮越来越沉,终于挨不住,睡了过去。
  睡得很沉很香,做了一个幸福味十足的梦,梦里的她还在上幼儿园,夏天拿着钱去买冰激凌,卖冰激凌的阿姨笑着让她稍等,她快乐地点头,迫不及待地等着。
  可惜没等到冰激凌的滋味,梦就醒了,醒来的时候脚边热热的,像是贴近了一团篝火。
  她睁开眼睛,看见脚边有个小小的电暖器,抬起头,入眼的是他侧坐在对面的沙发,手里拿着一本书,桌中央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壶热茶。
  慢慢的,他放下书,露出微笑:“醒了?”
  他的声音太好听,让她除了点头,一下子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别的。
  “不好意思,二楼的空调在维修,没法启动,这里很冷。”
  “没关系。”她说,“我一点也不冷。”
  “今天是最后一周,你想聊点什么?”他亲自持壶给她的玻璃杯加了热茶。
  “我想……”她欲言又止,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那想看电影吗?”他注视她,提了个建议。
  “看电影吗?这里?”她好奇。
  “嗯,这里有台老式电影放映机,可以放黑白电影,但都是年代很老的片子,你有兴趣吗?”
  她几乎没有思考就点了头。
  他走去关上了二楼客厅的门,拿出放映机,对着左面墙的投影屏幕,动作熟练,弯下腰调动放映机的时候解释道:“这是一九六五生产的八毫米放映机,无声的,只能看默片。”
  她拉了一张椅子坐在离屏幕三米远的地方。
  “你看过城市之光吗?”
  “没有。”
  随着哒哒哒的映带播放声,看着滚动的影片胶带,屏幕上浮现出画面。
  在这间只有二人的天地里,他在播放电影给她看。
  黑白光影里,穿梭回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滑稽笨拙的小人物夏尔洛,遇上让他一见钟情的失明卖花女,他用唯一的钱买了她的一朵小花,戴在身上,爱情让他充满了力量,他凑钱给她做了复明手术,他却被关进了监狱,两年后他们在花店门口重逢,她已经可以看见了,他因为一无所有,不敢上前相认。
  “是你?”最终,她一点点地认出了眼前这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他嘴里叼着白色的小花,欣喜羞怯地点了点头,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几乎热泪盈眶。
  多么俗气的老梗,却始终讨人喜欢。
  “城市之光,是指他是她的光吗?”结束的时候,柏子仁问身旁的人。
  他略微想了想,回答她:“你这样想也没错。”
  “明明是喜剧,为什么我有一种很悲哀的感觉?”
  “有人说过,喜剧是悲剧的最高表现形式,反之也一样。”
  “我很喜欢这部电影。”她认真地说,“是我看过最好看的。”
  他看着她,没有表态。
  这最后一个读书交流会,他为她个人播放了一部电影,安静地共度了一个半小时,对她而言是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
  他收拾好放映机,重新开了灯,摆好了椅子,看了看窗外:“时间很晚了,从这里回宿舍需要多久?”
  “不到十五分钟。”她拿起书包。
  “我送你。”他干脆地说。
  下楼的时候,他跟在她后面,突然她踩到一阶陈旧松动的木板,脚一歪,重心不稳,身后一只手及时扶了扶她,因为光线很暗,小意外来的猝不及防,他扶的位置有些偏差,让她很快意识到他贴着的地方正是自己前胸的边缘。
  很明显,他也意识到,及时收回了手,但没特别加一句不好意思,让她免去这刻意停留在话题上产生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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