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节

  牧骊歌看景帝一直没让虞子婴起身,看着她神色如常般长久保持着一个动作——双手交叠放在小腹,目视下微屈膝,下颌一紧,心中不由得生起恼意,亦有些急。
  当他准备有所行动时,却听到景帝幽幽似凉水浸透紫鸢般冷漠魅哑的声音响起:“倒是懂规矩了。”
  这句话一落,四周的气氛倏时变得更为诡异安静,几乎落针有声。
  牧骊歌嘴角原本因景帝说话而绽放的笑,又因他话中意思徒然一僵,他站在虞子婴身旁,如玉石朗朗般浅笑,打着圆场:“晓凤自从上次受了打击……这些日子便是一直在皇宫中修身养性,抄习各类女经书籍,可谓刻苦得足不出户,想再次见面令景帝能够摈弃前嫌,所以这性子一日一日下来倒是磨砺得沉稳了许多。”
  “……”起身后的虞子婴一听险些打了一个踉跄。
  “沉稳?”景帝玩味在重复这两字,像是要将两字似揉碎了重组,他带着一种嘲讽的讥冷,直直地视线似要看透她低垂的头颅:“寡人瞧着倒像是心虚……”
  虞子婴心中“咯噔”一下,一转眸便看到牧骊歌又在暗中给她打眼色。
  ——上!
  “……”遛狗呢?虞子婴心中比了一个凸。
  这是让她赶紧表现她对景帝的一腔忠诚爱慕。
  虞子婴刚被景帝那一句“心虚”给戳了一下某种脆弱神经,再加上牧骊歌的催促,目光一直,嗡动着双唇,一腔陈词开始了口不择言:“景帝陛下英明神武心纳海川雄才大略励精图治乾坤日月明四海升平尧舜禹汤文工武治抚远华夏洋溢寰宇尧舜禹与睥睨天下威仪不凡皇恩浩荡万民景仰勤勉为政英明神武爱民如子勤政为民文韬武略千古一帝万寿无疆恩泽天下……实乃令人仰慕不已。”
  说完,恰到好处地再次福了福礼后,便像一根木头戳在那里,垂眉低目。
  一堆直白噼里啪啦的赞美词像不要钱似地朝外一倒,这一口气不带中途停顿标点,平仄得仿佛跟报菜单一样的语气,这马屁拍得……也太强悍了点吧!
  等她的话说完,四周的宦官与高台左右的百官都呆滞地盯着虞子婴。
  牧骊歌微瞠眼睛,亦一脸傻愣地盯着虞子婴。
  朝渊国与外国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喝茶、酒的没咽下去的全部都从呆僵的嘴角流下来,夹菜送嘴的都吧嗒一声筷子掉地上了,说话的停下来,看戏的都瞠大了眼睛……
  “咳咳,皇妹,呵呵呵,你真是……咳咳,那,那个你,你当真是对景帝的敬仰已经到了出口成章的地步,呵呵~”艰难地找回声音,牧骊歌迅速环顾一周,干笑几声后,便隐忍而头痛至极地斜了虞子婴一眼。
  皇、妹,你究竟在搞什么夭娥子?!
  虞子婴侧过脸,十分无辜地睁大眼睛回视他一眼——自然是争取最大程度吸引起景帝的兴趣啊!
  牧骊歌一窒。
  究竟吸不吸引得了她是不知道,反正她相信,至少她不会成为历史上第一次因为赞美一国之帝过猛,而被强行趋撵出国的公主。
  龙椅之上的影帝怔愣在原地,凤眸十分微妙地滞了滞,他看着底下的“牧晓凤”,感受那几股不安份势力投注而来的趣味视线,银灰眸几经流转晦翳色彩,神色恢复一惯的波澜不兴,语调冰冷中徒然掺杂了些许阴晴不定:“喧哗取众,这便是宝黛公主抄女经习得的修养?”
  这人果然对谁都有侵虐性,随时随地在挑别人的刺,特意赞美了这么长一串都不能打消他对“牧晓凤”的厌恶感,既然如此,她只能换一种方式来应对。
  兵家常言,敌强我弱使诡兵之道,三十六计计七——无中生有,十二计,李代桃僵,二十七计,假痴不癫。
  她慢悠悠道:“时过数年,难得陛下还能在百忙之中记得晓凤的封号。”
  景帝倏地面色一僵。
  虞子婴挑眸飞快地瞥了他的神色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耷拉下眼皮,平静道:“‘喧哗取众’从词典上解释是指,以浮夸的言论迎合群众,骗取群众的信赖和支持,可晓凤刚才的话都是出自真心与实事求事,陛下倘若不信,可以随便就近问一位朝渊国的大臣或名国席众。”
  此话一落,众人一怔。
  而牧骊歌则讶异地看着“牧晓凤”,想了想,却快忍不住眼底的笑意。
  不露山不露水,她倒是一步便正儿八经地直接将了人家景帝的军,她肯定是自信无论眼下找谁出来,他都不敢当着景帝的面反驳她刚才所说的那些赞美之词,若他说她说的不对,那不就是自已找死吗?
  看景帝脸色像是千年雪峰冰封万里,再炎热的空气触及他周身都凉飕飕得紧,牧骊歌其实心底是暗爽的,毕竟在他眼中的景帝如神人一般高不可侵,任谁在他眼前都只有俯首跪拜的份,眼下看他被他的皇妹几句话便睹住了嘴,这种自豪与杖势欺人的感觉,令他有一种奴隶翻身作主的错觉。
  “景帝海涵,皇妹前段时间脑子受了伤,虽好了却受不得晒,一晒容易说糊话,那我们便不多留,先归席了。”
  可担心虞子婴再讲下去,弄得人家景帝下不来台,这就算有理最终亦会变成无理,于是便寰回几句好话,便准备拉着人径直告辞归席了。
  步履有些匆忙,牧骊歌之前还担心她遇到景帝会露怯不出众,可眼下……他却要担心她太奔放都快吓着人家景帝了。
  “等一下。”
  牧骊歌脚步一僵,只好调整一下表情,腹稿好说辞,悠缓过转过身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某一瞬间景帝的视线就像冽冬的寒风刮扫了一眼他们兄妹相握的手,但再定晴一看,景帝的视线却是阴晦不明地停留在“牧晓凤”背后。
  背后?牧骊歌眼角一抽,赶紧动作将“牧晓凤”继续朝前走的身子扯掰过来,静立对着景帝方向。
  这时四周响起一阵低哗笑声,显然刚才“牧晓凤”那不得体的行为遭到别人的嘲笑了。
  在他们眼中,贵族王亲无论做何事都必须优雅而从容不迫的,而不是像她这般毛毛躁躁,还需要别人纠正她的仪态行为。
  其实在景帝喊“第一下”的时候,虞子婴有一股触电的感觉从脚底板蹿上头皮,她总有一种不妙的感觉,所以她宁愿当作耳鸣听不见,继续迈步,可是有牧骊歌在,显然这种放肆不得体的形为的装聋作哑是行不通的。
  “不知道景帝还有何要事要说?”牧骊歌温文儒雅地询问,两旁侍卫举来大伞替他们遮荫。
  其它人亦一样奇怪而揣猜万千地看向景帝。
  “从刚才开始,宝黛公主便一直低着头,寡人只是好奇,她的那张脸是不是不便见人?”从那张阴柔薄唇吐露的字眼使其它人都一惊。
  景帝陛下……这是准备对瑛皇国的宝黛公主进行单独试阅?
  虞子婴的心再次“咯噔”一声,总觉得哪里出问题了,可一时又察觉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她回话道:“这张脸晓凤以为景帝陛下早已看厌恶了,所以才会一直低头。”
  当初牧晓凤被还是青衣侯时的景帝毁了两国联姻强行撵出燕京的事情,虽然知道的人并不多,但住在燕京的中央官员多少还是有所耳闻,眼下一听便清楚她这话是出自何缘由。
  “子非吾,焉知寡人此时会是厌恶呢,宝黛公主难道没听过,此一时彼一时吗?”景帝凤眸斜佻,忽明忽暗的幽光似川凝冻霭,鹭渚冬晚,触之心寒。
  ——这是强硬着要看脸的节奏!
  牧骊歌考虑了一下,直觉没有什么问题,便使了一个眼神给虞子婴。
  抬脸,让景帝看一看。
  ——这是准备卖妹求荣的节奏!
  虞子婴脸一黑。
  她知道眼下情况再继续拖延就算无事亦会令人生出怀疑,她暗吸了一口气,便一股作气大大方方地抬起“牧晓凤”那张艳阳般丰姿冶丽的脸,基于某作考虑,她甚至抬过头,细白的下颌高高扬起,就像一只骄傲向众人展示一身漂亮耀眼羽翎的孔雀。
  她依旧避开了与景帝对视,但她能感受到景帝的目光就像一把淬雪寒刃在她娇嫩的肌肤上一寸一寸地来回切割着,就像是要将她的人支离破碎,又似想要剥割开她的皮肉,将她的心脏掏出来瞧一瞧。
  虞子婴垂落袖袍下的指尖紧了紧,不等景帝给出评语,她便朝牧骊歌道:“皇兄,我不舒服,刚才晒得难过……”
  牧骊歌蹙眉,迅速上前将掌心抚于她额头,发现的确烫得厉害,便再次跟景帝请辞,景帝嘴角擒着一抹冰冷雪花,缓缓收回视线,面无任何波澜地将视线停在一处空气,随意道:“入席吧。”
  那口语十分浅淡无谓,这令周遭一直紧攥着心脏的众人方松了一口气。
  各国一直虎视眈眈着朝渊国景帝的侧塌之位,眼看这瑛皇国两兄妹于殿前耽搁的时候尤其多,甚至景帝还主动留下宝黛公主进行阅容,所幸最后不了了之,但亦让他们都捏了一把冷汗。
  瑛皇国兄妹返回席位的时候,正好遇到鬼蜮国的使臣带着罗刹公主一道朝景帝高台而去。
  怒目不斜视,幡旗猎猎作响,带起一阵热气微风,勾起他万千潇洒不羁的发丝飞舞,绕在袍角边簌簌一转,衬着一身碧青敞襟水杉,冠玉逸风面容,当真是走风流轻恣意,惹得众女亦忍不住浮想联翩,粉陀迷醉。
  肖宝音穿着一身嫩粉荷瓣束高腰襦长裙,肩披锈纹短衣,她跟在怒身后,与一群戴着鬼面具的高大煞气侍卫缓步而行。
  双方交错而行时,似不曾相识,眼神没有任何交流。
  只是虞子婴跟怒相错而过时,而隐于袖袍下微微蜷缩着纤白五指,倏地被一道炙热温度、指腹带着薄茧的粗粝大掌重重地包裹住,一东一西当两人距离逐渐拉远时,那牵扯相连的部位,一根一根似不舍地缓慢从指尖流逝,余温尤存,令人心悸而动。
  ☆、第十三章 燕京风云(十)
  宫廷侍卫将仙鹤斑妃竹席帘卷起,牧氏兄妹将左右摒退后,掩帘云母屏避斜阳毓照,虞子婴靠着镶嵌花样腾漆椅一坐定,便揽过一壶泻下猛地灌了一口茶水。
  牧骊歌拢了拢叠衣连襟竖领坐下,就着她手边把着的糯面紫砂茶壶,替自己斟满一杯,亦是一口焖了。
  静默良久,两人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对视一眼。
  “晓凤,皇兄怎么觉得景帝……好像对你有兴趣?”
  “那种猫逗老鼠的兴趣?”
  “……这也总比那无视来得好。”
  “……”
  ——
  十阶高台之上,穿着一身红斓鱼袋官服的胡莱躬身上台,他先朝祖帐金绳半拢内的景帝行礼后,便走向一旁礼官处接耳嚼语一番。
  礼官侧耳颔首,然后带着两名宫廷内监走到高台前缘,迎着鲜艳幡旗展扬猎猎,千里碧空一望无垠,他引颈启声道:“今日良宴会,为谢诸国迢迢而远行至,现景炙炎蒸,盛夏三伏,愿接下来的羁旅喜宴会,共襄盛会乘栖夏凉一曲。”
  礼官一番文绉绉的席会开场白后,胡莱颠着步履喜颜逐开地走到高台一旗垛旁,从石基石面凹进一四方内陷,他双臂几近没入,从诸国席位瞧不清内部具体操作,只见他做了一个朝右用力扭动掰转的姿势……
  只闻轰隆隆一阵嗡耳声,众人讶视先前众国公主试阅的中央地段位置石岩地板十分有规律地一节凹一节凸,咔咔就像魔方一样迅速重整拼图集结完毕后,变得一块豆腐般平滑齐整的舞台,舞台背后重叠起来一层似绿叶鳞片般背幕墙,在阳光照耀之下熠熠生辉,无灯彩光自转。
  从背景墙的左右两旁一群荷衣霓裳春罗袖,舞凤髻蟠空,袅娜着腰肢的妙曼女子莲步手抱琵琶轻移至舞台,背景墙那随着动影移动疑折光镜一样,折射着光彩流溢映在舞台各个角落。
  就在她们抱着臂长琵琶统一整齐摆好舞姿时,骤然从地底深处一阵铁链沉重拖动机械摩擦滚动的声音。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目中,那回字中央地陷齁齁地拔地腾起,随之一阵似轻绡般的乳白气雾环绕台基,冰雾似游鱼在清溪中惝洋,流动轻灵如仙阙宫楼之气、变化无穷、宛若游龙、翩若惊鸿。
  从景帝帐帷高台两侧,铺着巨幅的红色地毯,宫廷乐师头戴圆帽,一身红衣如火花彩云般流潺而出,行走前,乐声似潮水般地奔腾而出,神妙的旋律回响在全场的上空,仿佛是一股仙乐,旋徊在高低起伏的广场上恣意奔泻,忽而急流滚滚,忽而柔波绵绵,高亢激越时飞溅入云,低徊曲折时如坠幽谷……
  舞台上的乐伶浅笑手滑琵琶,转轴拨弦三两声,甩袖足举旋身……
  “哇~”众人不由自主地起身,目光新奇惊叹地盯着这奇妙盛放的舞台。
  “那是什么?怎么会有烟雾飘出来?”
  “这台基竟能够自动排列升起,简直太神奇了!”
  场上场下皆一片议论喧哗,声声接耳不绝。
  牧骊歌吩咐两侧将竹席帘卷起,迎阳时微嘘眼睫,亦看得目不转睛,眸含流光精色,不住赞叹:“真不愧是朝渊国!如此新颖独特的舞台,像这种前所未闻的表演方式也只有他们才能够做得到。”
  舞台上的烟雾类似干冰反应,干冰是二氧化碳固体,温度大概有—20度以下,当将它置于常温下,就会马上升华,升华时,会吸收大量的热,导致周围空气的温度降低,从而使空气中的水蒸气凝结,形成水汽或者冰雾。
  虞子婴眼眸讷讷一转,精密如机器般冷静的脑子就像一部超智能的电子解答字典,迅速给出了准确答案。
  至于舞台石基能够自动升起,自然只是运用了机械力,虞子婴在贪婪城便曾听闻景帝暗中培育了一支秘密组建的机巧创造队伍,其中以有第一机巧师著称的胡莱为领首,如今看到这别出心裁的舞台建造,看来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她跟胡莱曾有过一面之缘,他手工所制造的脚踏滑板到今令她记忆犹新,她估计此等奇思妙想,超前意识的舞台定是他的主意。
  在新奇妙幻舞台上观赏载歌飞舞,诸国亦渐渐忘却了稍前的种种不愉快,目不转睛地投入颀赏朝渊国奉献的精彩表演中。
  只是,暗中亦有人无心于此,汹潮礁藏。
  “皇兄,你看那一群打扮得怪模怪样的人是谁啊?”虞子婴侧过身子。
  牧骊歌闻言,顺着虞子婴的视线望去,只见广场上有一群气质迥异的高大身影蜿蜒而行,他们统一穿着一件厚重的黑色宽大斗篷,腰间束着一条金色绦带,戴着黑色手套,垂头叠臂,像一名名苦行僧般禹禹而行,那孤绝淡漠于世的飘渺虚无氛围萦绕其中,仿佛连炎炎烈阳落于他们周身都无法明媚,显得黯淡灰色。
  一行人分列并排成两行,领头一人,踏着一条猩红地毯朝着景帝高台方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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