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节
相由心生这一条定论,好像并不适用于在他们的身上。
突然感觉手痒痒地,她俯下脸,两人鼻息交融,她恶劣地伸出一根手指拨了拨他黑鸦羽敛的睫毛,挑了一撮最长的,捻紧了——猛地一拔。
看着“死不瞑目”地躺在她白腻指腹的那几根黑色睫毛,虞子婴转眸,略带诧异地盯着惰的酣睡如常的面目。
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啊。
“皇,虞姑娘~”遥遥传来一声湛亮的吆喝声。
山背猛烈地响起一阵骤雨般急切的马蹄声,“哒哒哒哒哒哒”,黄土荒野,碧空如洗,映在天与地朦胧界线之间,大路远端腾起弥漫的尘烟,猀华骑着高头骏马像一阵旋风卷来。
他骑一匹西域进贡的那种马,高九尺,颈与身等,昂举若凤,在前领首,身后跟随着一队骑兵纵骑疾驰而来,最后整齐停在了黑蛟十数米前方,纷纷流利跨腿下马,朝这厢跪地。
猀华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身如疾飞,几步掠至黑蛟身旁,他仰起头时,便看见枕在虞子婴腿上的惰皇,正卧塌鼾睡时,一愣。
“虞姑娘,皇他……”他语气微紧。
“他睡了。”虞子婴将手上的“罪证”反手一捏,一挥袖便背于身后,神色自若地答道。
“睡了?”猀华闻言脸色一变,但看惰皇安静颐和地躺在虞子婴腿上,表情几度变幻后,他才挠了挠额头的护额绒毛,道:“呵,这、这也难怪,惰皇这几日一直四处找您,根本没什么时间休息,再加上昨夜也一直没有……”
“他一直睡得……这么不设防备?”虞子婴狐疑地拧了拧眉。
她这一句话太过小声,脑中正乱糟糟一片的猀华没听仔细,他又道:“其实自从皇得了寒症后,便总会陷入一种嗜睡状态,一旦入眠,非十二个时辰后无法清醒过来。”
虞子婴挑眉,听着有趣,便不自觉地代入医护人员询问病症的口吻:“睡上一日?不吃不喝?像这种嗜睡症发作频率……就是说,这种情况一般是隔多长时间发作一次,还是说只是无征兆,想睡时就必须睡?不睡的话又会怎样?”
听着虞子婴开口便不假思索地冒一连串的问题,针对而细致,显然她对惰皇的病情……很关心啊,这种“啊,原来仙女也对皇有好感”的认知令猀华脸色有些难看。
“这……这种对皇而言太私秘的事情,像我这种身份,怎么可能知道呢?若虞姑娘想知道得更清楚的话,等惰醒来就亲自问皇吧,如果是您的话,他或许会事无巨细地告诉您。”
猀华眼底蕴了一抹讽刺,他无意识地抚了抚似涂血一般的唇,像平常时的他那样,对待任何人都带着一种妖邪轻谩之意。
他看着虞子婴的眼神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笑得没心没肺,假装自己什么都不在意,假装自己已经可以将她当成一个“别人”。
是啊,她是皇的人,不管他心里是怎么奢望。现在,都该放弃了……
看到他此时的笑容,虞子婴突然沉默了。
片刻,她抬眼,深深地凝视进猀华眼晴里,那像能够透视进人心底的眼神,迫使得他的笑越来越僵硬,生涩。
她道:“我记得……你之前好像一直叫我仙女,因为不知道这个词代表着什么,可为什么,现在你又变成叫虞姑娘了?”
虞子婴特地问这句话,并没有别的意思,纯粹地就是身体内的细节强迫症发作了。
猀华闻言表情一滞,他怔怔地看着虞子婴那一双黑漆漆,像是黑色凝固般冷然的瞳仁,突然觉得心底一酸,像被一只柔软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倏地,脸上的全部故作“风清云淡”都垮了下来,他有一些狼狈地掉过头去。
“麻烦等一下虞姑娘将皇带下来……惰只要一陷入沉睡中,便很难够醒来,小黑是无法跟随马匹走猿山峡道,所以我们赶路程,最好还是骑马。”
努力维持着正常的语序说完,他便果断转身,慢起几步后,便像发狂一样突地起力奔跑起来,最后一蹬腿飞跨上马背,手背青筋暴突攥紧,一猛扯缰绳,他身上的马双蹄赤咧咧地扬起嘶鸣一声。
“……所以说,为什么非得我来带?”
虞子婴瞪着眼看着那风一样跑掉的失意青年,嘴中那一句嘟囔却被像受到号召一样集体马长嘶鸣声给完全掩盖了。
跪了半天的其它人在猀华上马时,亦看清情形,起身翻身上马。
看着局势已定,郁郁的虞子婴其实很想将惰像对待阶级敌人一样提拽着带走,可是看着前方那一排眼睛发绿,虎视眈眈的观注这方的一众骑兵。
她的手很勉强地将人从提……改成了抱。
没错,就是那种令男人感到羞耻,丧失的公主抱。
当然,在九洲大陆并没有“公主抱”这个娘性十足的词。
但那种画面依旧太美,他们都不敢再看了。
惰皇即使再孱弱病瘦,但那条顺儿的身高绝对半点没打折扣。
当那道小小的人影抱着他们尊重而神武天下的惰皇,以那种姿势,以那种昏睡不醒的梦靥之态,往事不堪回首,为了不让他们惰皇接下来的人生中留下阴影,还有他们接下来的人生中蒙上死亡阴影,众异域下属皆体贴的表示没看到或者忘光光了。
不过,那、那个看起来瘦弱娇小的美妞是谁啊,看她细胳膊细腿的模样,但抱起比她更壮更高的男人却毫无压力,身姿凛凛,神姿威武,她怎么就能够这么地爷、儿、们、呢!
众异域彪悍汉纸都瞪圆了眼睛,一脸遭雷劈了的呆怔模样。
伪纯爷们儿、真女汉纸的虞子婴抱着惰皇,直接跺脚令小黑站直了庞大魁梧如塔的身子起来,它一抬头瞬间离地面海拔九、十米高度,前方之人皆吸一口气,她居高临下,气鼓厚氅飞扬,便蹿身一个起伏便跃上一匹空着的枣红汗血宝马。
她这一身干净利落的手法,休迅飞凫,飘忽若神,简直看神了异域骑兵。
异域一向歧视仇恨中原人,但却敬佩顶尖强者,所以或多或少他们看虞子婴的眼神便从之前的“啊,这是惰皇亲近之人,咱们就算心底有意见亦强忍着吧”变成现在的“啊,原来是一个强人啊,虽然是中原人,但咱们心胸宽广,不予她计较出身这种让我们没办法愉快玩耍的事了”。
刚一坐定,虞子婴余光撇了一眼被其中一个骑兵扔在马后背,趴着四肢悬吊,显然晕迷过去了的娌奴,虞子婴神色一动,道:“”你们惰皇也可以这么放吗?
所有人的脸在听到虞子婴那跃跃欲试的语气那一瞬间彻底黑了。
猀华被她的话吓得赶紧摆手:“那怎么行!”
可怜尤地,连音调都被吓变尖了。
而虞子婴被否决后,脸上的跃跃欲试变成了死鱼面摊。
“那让他自己骑?”
“那也不行!”猀华果断摇头。
虞子婴拧紧眉头,嘴角抿得紧紧地,明显开始不耐烦了。
“那要怎么办?”
“虞姑娘,您就不能用一种比较温和,比较顾虑皇的方式,来带着惰皇吗?”猀华看虞子婴那一脸随时准备翻脸的危险神情,赶紧露出讨好的神色,用一种商量、诱劝的方式进行谈话。
“我不懂温和的方式,你懂,你来。”虞子婴斜了一眼猀华,一段一段,硬邦邦地朝他砸话。
猀华嘴角狠狠地一抽。
他板起脸,幽沉沉的眼神转向身后那一群人同马大的骑兵们,只见被他“残酷无理取闹”眼神扫到的人,都一脸惊恐万分地齐体勒马唰唰地退后一步。
那动作,别提多整齐划一了,简直比帝国训练的正规军更正规!
求别闹了!若惰皇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他们那一张糙汉子鞋拔脸,靠在他们怀中,发现与他们亲密无间背靠着背一起共畅马背上,这种画面光是靠想象,他们都醉了。
没办法了,猀华只能继续游说虞子婴了。
“虞姑娘,你可知道,每一次陛下嗜睡症犯时,在入睡前,他的方圆百里从不会留下任何一个活着的生物,他……他能像现在这样睡在虞姑娘的身旁,而不是睡在一片血泊之中,这表情……他信任你,别人……代替不了。”
猀华没看虞子婴,他将视线随便放在一处空气,用艰难而涩然地语调说出这番话,他心底的滋味可想而知。
妈蛋!呜呜……他绝逼会是这个世界第一个被自己的话心酸死掉的人!
“……”
虞子婴知道他们都误会了,在他们眼中惰对她的特别是源于一种“感情”,但她却知道,这种信任是由太多的复杂的“原因”建立起来的。
并不是一种单纯的情绪投射。
不过听了猀华的话,虞子婴知道她不得不妥协,如果她想能够顺利并迅速地离开朝渊国国境的话。
算了,她既然答应惰以虞灏云换枕腿卷一次,期限至到他清醒,那么便不会半途撂担子甩人。
——虽然,她很想这么做。
于是,她掂量了一下在马上能够容许放下他的睡姿方式。
她将人直接放在腿上,他面朝上方,所以他的姿势是这样“^”,只有腰部着力压着她的腿部,头跟腿都下吊着。
周围骇恐的眼神像箭矢一样快将她的身体射成漏筛了。
于是,她又将人翻个身,卡在马颈跟马鞍间,所以他的姿势是这样“n”,只有腹部着力悬吊着头跟腿,摇摇晃晃地摆动着。
前排的射过来的眼神快要疯了。
虞子婴:“……”
最后,她没办法,只有将人摆好(猀华看不过眼亲自过来帮忙)坐直用一根绳子将其绑在她身后,确认绑严实后,这才平熄那群人用眼神来讨伐她极恶罪行的视线。
等看到虞子婴用一种正常的姿势将惰皇带在背上共骑,众骑兵一抹额头冰冷的汗水,都有一种终于死里逃生的后怕感。
总感觉这一趟路途还没有开始,就有一种……前途未卜,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不美好感觉。
望天。
——
一路紧锣密鼓地奔疾跋涉,虞子婴不知何时已拔得头筹,领先众人一头,带领着一列披着羽织彩麾的骑兵像一条土黄色的巨龙,蜿蜒曲折地在褐灰色的原野中蠕动,尘烟扬起,腾腾气流像海啸一般地震荡着。
穿过原野,他们避免遇上朝渊国部下的设防,选择了险境猿山狭道,队伍像一条黄色的带子一样,在山地蜿蜒着,只听到清脆密集似擂击牛皮鼓的马蹄声,哒哒哒哒地响起来,寂静的空谷狭道声响被无限放大,像要把大地踏碎一样,一眨眼工夫,人和马就融进了灰蒙蒙、狭窄而深幽的夜色内。
——
出了朝渊国国境,便进入一片空留之地,塔克拉玛沙漠,这片沙漠倒是不大,但却危在“险”字,而“险”在地陷沙洞跟沙中伏蛰着的各种毒物。
过塔克拉玛沙漠的时候,虞子婴利用了舞乐给她的一瓶号称在野外十分实用的“毒兽哭”,这是一种熏液,只要将它涂在身上,作用就跟其名一样能叫毒兽嗅之都哭跑。
这药倒是奇效,每一涂一点,不仅毒兽哭了,人亦哭了,但这一路却是顺利地渡过了。
出了塔克拉玛沙漠后,便会进入沙土世界的赤坎小国的国界,这个小国的确很小,拢共只有几座城镇,但听闻因为种植了几种特殊沙躟的鲜果还算是富饶自足,但当虞子婴他们经过时,却发现这座被传闻“富饶自足”小国却早已今非夕比了。
人去城空,沙凝土砌筑倒塌的废弃建筑到处都是,满地狼藉的废墟,堆得横七竖八的尸骸遍野……
天气很严热,明明已进入十月,赤坎小国却依旧如酷暑时节,那些横阵的尸体上面围绕着种蝇虫飞旋,恶臭熏天,城中载种的全部植物瓜果都枯萎发黄,只剩爬虫鼠蚁流蹿……
虞子婴勒马静静地站在一处峭壁黄土高坡之上,各骑兵以她为中心围绕呈弧形,她神色沉默,眸光幽黯深晦。
“悲天悯人了吗?”惰磁诱轻叹如琴的嗓音与气息从她耳根后软软地呼出。
他已经醒了,毕竟他们上路行程已有七日了,而他则睡了一日便醒了,醒来后,发现他靠在一具温凉而柔软散发着少女特有的淡系迷人馨香的身躯,他微怔一瞬后,便重新懒歆地阖上眼,浅色唇畔微弯,伸出双臂软软地圈上她的腰肢,继续死睡下去。
直到第七日,亦就是刚才才正式醒来,跟她说了这七日唯一开口的一句话。
虞子婴并不意外他醒来,她扭过头去,眼波像一汪死潭,定定地看向他,看了他许久。
“我记住这一句话。”
最后,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勒马一转头,便快马加辫继续朝宛丘赶路。
在她说完那一句话,惰微愣了一下,有一些听不明白,可直到不久的后来,她用同样一句话问他时,才令他明白她这一句话的意思。
接着,他们赶路时,亦经过许多国家很多城市,亲身历时,亲身路经,用眼用耳用鼻用心去看,才能够真实地感受到,原来他们原来的那个世界真的变了。
——变成面目全非。
在平原遭遇到天险幽长的地堑,泥石流覆道,令他们不得不选择更耗时却比较安全地绕了一段路,而这一段路上他们看到遭受灾难而选择远离家乡的难民,他们忍受着饥饿、疾病、热暑、寒冷,一路白日背揹太阳,夜晚赶着月亮跋涉着,为寻一处安身之处,他们拖着一路亲人、朋友、族民的尸体,一张张黝黑,削瘦的坚毅面容,艰难而顽强地走着。
路经一条村子,发现村旁的一条小溪流已被血水染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