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世子,带棠绫先出去。”阮大壮说道:“我能行!”
他能行,他喊了阮肃十多年的老大,虽是从属,可情同父子。每次阮肃喊他小兔崽子的时候,那份感情就像在喊阮棠绫丫头,他知道,阮肃从不把他当做外人。
阮肃在最后一刻都没有吭声,甚至没有留下遗言,他要说的话,早已在刚进入镇君山的时候便说完。他想,他还柳重天一条命,本希望亲眼看着女儿女婿脱离危险,可到底已不是十六年前。谁知这一头银发一杆枪,黑沙漠的枪神自离开黑沙漠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丢到了他的神格。
这些年隐世,何时如此拼命,他离开地太久,回去的时候,是去未名河见一抔黄土一堆白骨,还是和他们埋在一起?
活过头了,他不想去拖累季微明,那就安静地离开,至少他知道,他放心不下的,季微明会替他照顾好。
季微明握着拳头懊恼地想要给自己一拳,身后的石壁不断倒塌,头顶的土砾大块大块地砸了过来,似有千万匹高头大马驰骋而来,那被碾压在脚下的残忍让人不敢回头!
比起毫无征兆地炸死在山洞里,此刻的恐惧更甚,季微明一直握着阮棠绫的手,意外的,他没有发现她颤抖、冷汗和害怕。
在场的人几乎都怕了,只是那一刻爆发出来的求生的*让他们本能地向前冲去!
阮棠绫她没有怕,一点都不怕。
她想,她一直是个不要命的人,只是离亡命之徒还差了那么一点。
“季微明,我们能逃出去,一定能的!”奔跑中有人淡定说着,那份镇定让季微明都有些钦佩。
“老爹他问我还记不记得未名河,以前小的时候,每年六月中老爹都会带我过去。那里有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我想,他也是想去那里的。”
“我要把他带过去,所以,我们一定能出去的!”
“倘若真出不去了,我也不后悔,至少能和老爹在一起,和你在一起。只是你爹娘还有西怀的百姓要失望了。你的压力可真大。”
……
她絮絮叨叨地说,口气平淡,好似一杯清茶一盏枯灯在说一个贫乏的故事,可季微明知道,她在用思想控制内心的恐惧,还有,让他沉着。
他们会出去,一定会!
季微明看着远处似乎出现的一点点微光,紧握着她的手,信誓旦旦:“棠棠,我们一定会出去!相信我!西怀还在等我,等你,等季东,等我们的回归!棠棠,我还欠你一样东西,你知道么?”
“什么?”
“那时候我把你一麻袋从鹿鸣巷套过来,匆匆忙忙拜了堂塞到了竹林里。棠棠,我还欠你一个婚礼,一个属于西怀郡王世子妃的婚礼!回西怀,我还你!”
声音不大,带着喘息声,却一字一句落尽她的心里。
那个荒唐滑稽的婚礼,阮棠绫以为,她有季微明已是此生之幸,她没有太多奢望。
可此刻,死亡的边缘,黑暗和沉沦,那无边无尽的恐惧中突然出现的希翼和向往,将心唤醒。是远方的召唤,西怀、黑沙漠、未名河,她能看到,能感觉到,越来越近的熟悉!
“轰”!
背后巨大的坍塌声想起,一行人几乎是带着绝望和希望的矛盾交叉越向那个微弱的光点!
嗒!
嗒!
嗒!
时间静止在这一刻,世界都变得灰暗。
尘土飞扬,镇君山慢慢恢复了平静。
他们看到了雪,纯白的雪花,像最珍贵的白羽,铺了厚厚的一层,足以陷入人的半个脚掌。
天际的光并不明亮,却是最后一刻的生命之光,夺目而不刺眼,是他们见过的最美的光!
镇君山突然变得很安静,很安静。只有呼吸声,再无其他。
死里逃生。
众人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瘫坐在雪地上。他们逃过了追杀,只要离开了镇君山,便能和西怀派来接应的人碰头。
天寒地冻,心却是温热的。
阮棠绫靠着季微明的肩闭上眼,他偏过头,便看见两行清泪慢慢落下。
明明不过是几个时辰,却像是过了几个春秋,还有,她失去了老爹。
静默,所有人无言,朝着阮大壮坐下的方向,看着他背上的老人,默哀。
☆、第45章 这是结局
雪渐渐退了下去,没有了追兵的镇君山,如此清静,如此苍茫。云卷成棉絮坠在空中,远处隐隐有悲怆的笛声,似在诉说无尽悲凉。
阮大壮一直背着阮肃,因为阮棠绫说,她要带老爹回黑沙漠的未名河。阮大壮想,阮肃也是他老爹,阮棠绫是不会继续住在黑沙漠的,但他会,他会守在阮肃的坟旁,一年三炷香,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
现在的黑沙漠,应该是能住人的。
众人离开了,即使没有追兵,都要以最快的速度,在约定的时间之前翻越镇君山。山脚下,西怀派来的人已经到达。
风雪兼程,一路无阻。
季微明松了一口气,那片西怀广袤的土地,离他已经不远了。可内心却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一路上没有人笑,这一场行程变成了肃穆的送别,送别的是阮肃,还有回首二十五年的心酸和伪装,他还是回来了。
这一路的风景在二十四年以来无人诉说,直到出现了阮棠绫,他可以和她一起看戏一起喝酒一起耍人一起揍人,到最后,连回西怀,都需要她父亲的帮助。阮肃这一生为了兄弟为了战友,季微明想,自己是欠了阮家的,西怀是欠了阮家的。
一足还未踏进西怀边境的时候,季微明突然停了下来:“季东,改道,先去黑沙漠!”
阮棠绫刹那间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季微明。
“世子!”季东岂会不知季微明的意思,可是,西怀郡王和王妃还在封州等着季微明,眼看就要到达封州,季微明却要去黑沙漠!
“季东,你带人先回封州,和我父亲说我去了黑沙漠,会尽快回来。”季微明说得不容置喙:“我将近二十五年没回西怀,不差这一两天,但是我老丈人……”转头去看阮棠绫,阮棠绫已经垂下了头。
她知道季微明是爱她的。
他费了那么大的劲才回西怀,巴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飞回封州,可他没有,他决定先安葬了阮肃。哪怕天寒地冻,可尸体能存放多久?
他是不愿让阮棠绫看到她的老爹腐坏在她的面前,那就像拿了一把刀子,一点一点将血肉割开,将心剜了出来。这于她,多么残忍?
“季微明,我可以和大壮先去黑沙漠。”阮棠绫突然抬起头,看着他时的目光是澄澈的。她本是因老爹一句话去了季府,季微明对她很好,他愿意为了她放弃先回封州,她又怎会抓着他限制他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那般死死不放。“你回封州,等我安葬好了老爹,我来封州找你。”
她说得平淡,将伤心难过通通压在了心底,这世上还有爱她的人,她便不想将那些悲伤放在脸上。
因为,她怕爱他的人同她一样悲伤。
“跟你一起去。”季微明屏退了众人:“你爹就是我爹,我有这个责任。”
“季微明……”
“棠棠,这世上若还有人会记得你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我想,那个人就是我。”他叹了口气,阮棠绫从未见过这般深沉的季微明,眉头微蹙,笑意全无,她看不清他的眼底的神色,却知道他因自己的欢喜而欢喜,悲伤而悲伤。“老爹走了,我很难过。棠棠,我们一起去未名河把老爹埋葬,然后你和我一起回封州,一起!”
“我以前对老爹说,等我回了西怀,我就还你清白,你看,现在我是还不了了。无论如何,老爹也算因我出事,秦拂玉是我安排做得细作,否则老爹早就可以找到她,他救秦拂玉,间接替我完成我的允诺。你这一辈子,我季微明负责到底了,不还你清白了,可好?”
阮棠绫撇了撇嘴,突然觉得,其实她已经习惯了那个看起来玩世不恭的季微明。那种腔调,那种语气,那种俗到极致之后的超脱,和那个迷迷糊糊的阮棠绫,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季微明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许是天太亮,阮棠绫的手冰冷冷的,手心的温度从他身上传来,她垂眸浅笑,如天端的新月一般的弧度,淡而忧伤。
就算失去全世界,至少,她还有一个季微明。
“我要是说不好呢?”阮棠绫仰起脸。
季微明突然抬起头,好似被那一句话气得想要打她,落下时却轻轻地抚在了她的发间,温声道:“不好,那我就一直跟着你,直到你说好为止!”
阮棠绫撇了撇嘴,瞪了他一眼,相视淡笑。
……
次日,季微明带了阮棠绫和阮大壮秦拂玉等人折道前往黑沙漠。
冬天的沙漠,一半如崭新的雪纸蜿蜒成一道用雪堆积的迢迢之路,一半是黑沙漠原有的深沉朴素的大地黄,马蹄踏过留下一排并蒂莲般的脚掌印,直至通往黑沙漠的深处。
深处,神秘的沙漠之洲,阮棠绫放眼望去,这是她十六年前的家,斗转星移海枯石烂,唯一不变的还是这里的一抔黄沙,和从前一样,沉淀,风化,旧人去新人来,仍是旧时模样。
而对秦拂玉来说,这里是生疏而向往的。她想了二十年,如今来了,便有一种抛却了人世浮华归于隐秘的感慨,她本身的冷漠和黑沙漠的独有的狂野相去甚远,却又贴合的融在一起。一抹碧色似沙漠中的生机,她想,她本就应该属于这里。
“到未名河多久?”季微明骑在马上风姿绰约,放眼望去无边无垠,地平线和沙漠连接在一起,让人心怀敬畏。这个世上的主宰者不是京城金銮宝座上的那个人,而是,自然。
“很快。”阮大壮回答:“未名河不远,就在最近的一片绿洲上,只不过天冷了,绿洲也就萧条了。”
他回首看阮棠绫,阮棠绫点了点头。过去这么多年,她都快忘了,还好,还有阮大壮。
季微明扬手挥鞭:“走!”
风中衣袂翩迁,将黄沙白雪踩于脚下,这片土地是西怀的,也就是他季微明的。
阮棠绫跟在他身后,看了看阮大壮,阮大壮微微点头,示意她宽心。
心里有太多事,才会让心越来越狭窄。看天地广袤,看蓝天下的白雪黄土,她突然感觉到生命的脆弱和渺小,感受到心所指的方向,便是前方那个回归他原本桀骜和睿智的男子。
何其幸运。那是老爹一手策划的,而她,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了最大的赢家。
未名河并不远,几个人到达时的第一件事便是去阮肃曾经住过的地方。
季微明下了马一直牵着阮棠绫,就好像从前每一年,阮肃都会牵着她,来到未名河中游的土屋里。土屋旁有两座坟,坟头干净,是常年有兄弟来这里打理的。
因为冬季,所以这附近鲜少有人。
阮大壮将阮肃葬在了这里,自从阮肃过世后他一直沉默不语,阮棠绫跪在坟前叩首,阮大壮便也跪了下来。
“老大,大壮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往后我住在这里陪着您老人家,每天三炷香,还会有别人。老大你一生为了别人,从没在乎过自己,黑沙漠还有很多兄弟,大家知道你来了,一定会很高兴。是的,高兴,终于能见到你了,那些二十年前并肩作战抛头颅洒热血,为了生存和饥饿抛命的人,可是老大你还能睁开眼睛看他们一眼么?”
阮棠绫和季微明静静地听阮大壮低声诉说,他没有哭,因为悲伤的时候,眼泪是干涸的。
季微明叹了口气,执起酒杯将酒洒在了坟前:“老丈人,你安心地离开,棠棠往后就交给我了。您这一生最牵挂的女儿,您交给了我,我必定好好待她,真心真意,此生不换。”眼神里溢出的尽是深情,对着阮棠绫微微一笑。有时候话太多,反倒不够真诚。
他能用心意昭明日月,坦荡荡不畏情路坎坷;他能用鲜血敬以天地,铁铮铮不惧前途巉岩。他说出的话就是磐石,永不瓦解。
阮棠绫点头,看着石碑上的阮肃二字,便好似看见半空中有老爹的身影,看着他们,吃着面条,笑说人生如戏,只可惜自己这一出唱完了。
“老爹,我跟着季微明去封州了,以后每年我都会来看您,大壮在这里,你不孤单的,要是寂寞,就让季微明请个戏班子来给你唱一出戏,戏词还是你自己写,这回咱不写什么《西怀秘史》《东隅之谜》了,咱就写自己,写尽人生百态,市井繁华,也比那些尔虞我诈来得潇洒。老爹,我走了,你保重。”说罢起身,回头,才看见秦拂玉一直站在另一座坟前。
那是柳重天的坟头。
大风刮过,这里的雪花像一床白色的棉被,盖了厚厚的一层。
“秦拂玉……”
“你们走吧。”秦拂玉抬起头,看不出悲伤喜乐:“我也留在这里了,我爹在这里,阮大爷也在这里,一个人待久了会累的,还好这里不是一个人。”
“我本来就是想回家的,回黑沙漠,无论是驰骋马上纵横沙漠还是天之涯海之角托身,都没有差别。”
阮棠绫此刻觉得,其实秦拂玉也累了,在京城二十年辗转于季啸和季微明之间,她的心里,却一直只有这么一个微渺的梦想。初心不改,细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