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被他叫做母亲的老婆子头发花白,却梳得整整齐齐,显见是小心地用水将所有的乱发都拢过的。听到儿子这样问,她心中轻叹。当年身在高门,嫁的也是官宦子弟,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楚。
“无碍,”她柔声说,“倒是长熙你昨日粒米未进,今日可还受得住?昨日那一碗米汤,应该还是给你喝的。我左右是老婆子一个,少吃一点也无妨。”
“母亲休要这样说,”送信之人脸上露出笑来,“您生我养我,我让您忍饥挨饿已是不该,又怎么敢让您口水不沾。儿子尚且年轻,一天不吃不打紧。况且,等见过公主,自然也就不必担心这些。”
老婆子心中一叹,口中说着是,心底却是担忧的。
如今对方是升平公主,身份大不相同,连名字都已经改了,会不会再认自己这一门亲戚都不好说。更何况……
她垂下眼眸,在心中又叹了一声。
若是自己出现,她的过去的身份就瞒不住了,又有谁会愿意将自己过去的不堪揭露开来给别人看。身为公主,她怎么会愿意告诉别人,她以前只是外室的女儿,是五品官家的庶女,最后还嫁了个商户?
回想起过去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她甚至担心,林淑蓉在知道自己等人的存在之后,会直接杀了自己两人灭口。
可是,她依旧要赌一把。
不赌这一把,再过几天,两人依旧是饿死的结局。
这两人便是陶蓉蓉身为林淑蓉时,林家的嫡母林于氏与三哥林长熙。自前朝末帝太子去后,林家就一落千丈,最后更是在倾轧中成了炮灰,被杀得干干净净。林于氏与林长熙也是机缘巧合,才逃得性命,却从此不敢露面,躲躲闪闪许久,实在是过不下去,才终于迫不得已来找林淑蓉。
现在的升平公主陶蓉蓉。
虽说升平公主的身世许多人从未知道,可催着林世榛将陶艳娥纳进门的林于氏却是知道的。陶蓉蓉与陶永安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她就明白了。
这个时侯,她唯恨陶艳娥去得早,不能让自己多一点希望。
至少,陶艳娥比陶蓉蓉心软得多。
两人在门口站了许久,太阳渐渐地升了起来,晒得人有些眼晕。腹中空空的两人已经眼前发昏,几乎要站不住。
林长熙靠在墙上,另一只手却还记得扶住林于氏,看得林于氏心中越发酸楚。自己的这个三子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这几年跟着自己却尝尽了人间酸甜苦辣。就算是为了这个三子,也要赌上一把,否则,让他就这样被湮没在尘埃里度过一生,林于氏觉得,还不如去死了算了。
过了许久,大门边上的角门开了,门子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丫环,身上穿着浅绿色比甲,同色的曳地裙,袅袅婷婷走出来,四下张望了一下。
“老张头,那拿了白纸拜帖的人呢?”
林长熙恍惚听到这么一句,连忙整理一下衣衫,上前行礼。那丫环站在台阶上低头看他,狐疑打量一番,招手道:“进来吧。你运气好,公主说见你一面。”
林长熙连忙道谢,转身扶了林于氏上前。
一路进门,但见假山层叠,树影错落其中,偶有小桥流水穿行,花木摇曳,鸟鸣清幽。
沿着朱红色的长廊一直向前,路上不少丫环都目不斜视做着自己的事,不曾将更多的目光投注到客人身上。
林于氏见这些下人行动之间进退有据,比起自己见过的许多人家都要强出许多,心中不免酸涩。这样的下人,就算是自己见过的最……
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她压了下去。如今她是公主,自然能享用最好的东西。
走了好一段,那丫环终于出声道:“二管事,人带过来了。”
林于氏与林长熙抬头看去,就见一个年约四十许的管事站在那里,含笑对自己两人点头:“见过两位,原本殿下吩咐了,直接带两位去见。只是我见两位行色匆匆,风尘满面,所以冒昧替两位预备了香汤,还请两位先行梳洗过后,再去见殿下。”
林长熙顿时红了脸,林于氏却依旧镇定,行了一礼道:“谢过管事。”二管事立刻招手让人过来带了两人过去洗浴。
热水从头到脚洗过一遍,又进带着花香的新桶中泡过之后,就有新衣被送上来,伺候着两人穿上。林长熙摸着身上的衣服,几年前的自己,大约穿的也是这样的衣服吧,如今……
衣服略有些不合身,二管事在两人出门之后没什么歉意地致歉,说是来得急,只是取了成衣并不曾量身定制,还请两位见谅。
林于氏与林长熙各自谢过,却又被带到另一间屋子,桌上摆满汤水清粥。
“如今也是午膳的时辰了,公主正在用膳,也不好接见两位。还请两位不嫌弃公主府上清粥小菜,略略填些肚子。”
等到这样说的人离开之后,林长熙见桌上当真是清粥肉汤加不多的几碟青菜,不免叹道:“公主府居然如此节俭,居然用……”林于氏却轻声一叹:“长熙,这是特意为我们准备的。”
林长熙一怔,就听林于氏说:“想来是见我们衣衫褴褛,猜到我们处境堪忧,又见我们面有饥色,猜到你我有些日子不曾好好吃过东西,所以特意备下了这些东西。”
见林长熙依旧茫然,林于氏一边微笑去拿起乌木的筷子,一边笑道:“久饿之人,是不能吃荤腥也不能吃多的,否则,多半会拉肚子。”见儿子立刻恍然,林于氏一时之间,不知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
好容易吃过并不算丰盛午饭,肚子里有了东西之后,林长熙走起路来终于有了一点劲头。
没有等多久,就有人过来带着他们去见升平公主了。
穿过拱门,又绕过长廊,尚未进院子,就听见有人在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只是声音有些怪异。
林于氏心中打鼓,这句话是不是在提醒自己?
进了院子,却见院子中长廊之下,挂着一个鸟笼,里面一只羽毛鲜艳的鸟正重复“年年岁岁花相似”一句。原来那怪异的声音是这只鸟说出来的。
鸟笼下站着一个人,正笑吟吟地回过头来。
那人穿着粉色的锦衣,上面的蝴蝶用金线一朵一朵绣出来,难得的是每只蝴蝶都姿态不同,却又恰到好处。配上浅浅的天青色纱裙,衬得肌肤白皙如雪。黑压压的头发梳了个流苏髻,几支嵌珠蝶花吊穗玳瑁簪点缀其上,不见半点儿炫耀。但伸出手来去逗弄鸟的那只手上却带着一只嵌着红宝石的金镯,只是一动,在阳光下剔透得让人炫目。
林长熙只是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与林于氏一起行礼。
等到两人结结实实跪下行了礼,才听见那人慢悠悠地道:“起来吧。”
林于氏与林长熙两人相扶着站起身,听那人道:“你们今天过来,是为什么呢?”
林于氏一阵恍惚。她的声音依旧如同过去一样清浅,如今加上几分漫不经心,越发显得冷清。
她压下心中不渝,放低了姿态,轻声道:“公主万福,妾身与犬子前来,是……”她说着说着,打了个磕巴,没有说下去。
纵然是下定了决心,面对着自己曾经可以随意掌控命运的庶女,她依旧没好意思说出那句渴求的话。
林长熙扶住了自己的母亲,低低地叫一声“娘”。
林于氏拍拍他的手,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来:“妾身前来,是想请公主殿下怜惜。”她垂下了眼眸,心底曾经有过的所有挣扎,在这一刻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