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6)
是江屿。
他眸子中一扫往日的随意与浪荡,只剩下坚持与决然,看得人心惊肉跳。
儿臣愿请出战。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北疆战乱,每一个吃着朝廷俸禄的人都无法置身事外。纵使敌人骁勇,仍应有武将请缨,誓死一搏。
这人应是万夫难挡的武将,应是足智多谋的谋士,甚至可以是随便一个受器重的门客,匹夫皆有责。
但唯独不应该是江屿。
别说江屿自小不被器重,算是最没有存在感的皇子,平日里不问朝政不管军事,连例行的上朝都是那宫宴之后才开始的。
最要紧的是,江屿这小身板能行吗?
别说带领军士抗击北寇了,就连拿剑估计都是个问题。
若是半路颠簸劳累水土不服,怕是个有史以来第一个出征未捷,挂在半路的人。
众人当然没把江屿的话放在心上,但这番举动却逼出了几个本没想出征的武将,愣是吹胡子瞪眼地挡在了江屿面前。
吾辈岂非没有武将,要让一位病弱皇子出战?末将请战!
不时有声音从四方传来,有对江屿此举的不解,更多的却还是藏不住的质疑与不屑。
那一群请缨的武将,也并非完全受江屿的激将法所扰。他们敢站出来,还是因为确信这大将军根本轮不到他们来当。
皇上明摆着想让萧向翎去。
只要是萧向翎一日未死,这镇北将军的名号,还真没人能抢走。
萧向翎终于在众人充满希冀的目光中,不负众望地开了口。
既如此,不如将这立功的机会交给主动请缨的将军。臣之前在北疆冰天雪地中征战,难免落下些许旧疾,前些日子复发,着实不便出征。
说完,那戴着面具的脸还向着四周环视一圈,倒真有几分让出机会的超然意味来。
所有刚刚气势昂扬,说要掀翻北寇老巢的将领们,瞬间蔫了。
而夏之行却是在下面暗暗拍了一下拳头,又急又气。
别人看不出,他从小盯着江屿长大,又怎会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这是早跟萧向翎安排好了,一唱一和,就等着一群傻子往坑里跳呢!
江屿却又开了口,将这机会揽回了自己这边。
儿臣以为,北疆多年难定,表面的愿意固是北寇强悍,我军不适应北方酷寒,但根本的原因,却是民心不安:我们的百姓不相信我们的镇边大军能与北寇抗衡,也不信形势紧迫之时,我们真能分出军力来为他们解困。
但若皇子率军出征,便可稳军心,安民意。
这话乃是多少人敢想不敢说之言,如今被江屿明晃晃地摆在大殿中,众人竟是有几分惶然。
连萧向翎也抬眼向那白色背影望去,眸色深暗,古井无波。
这下众人都看出江屿是动了真格,神情肃穆不似玩闹,竟也认真思索起此举的可能性来。
僵持不下之时,却有另一身影从旁迈入大殿中,步伐不疾不徐,举手投足间又泛着些儒雅之意。
竟是太子殿下。
太子的目光在江屿身上滑过,而后者也感应到了一般抬眼与他对视。只是擦肩一瞬,外人压根注意不到,但江屿却立刻从那目光中读懂了太子的意思。
有一丝劝阻,似是有些悲哀,更多的却仍是和善。
一如既往地温和笑着。
江屿的心却不自觉一颤。
父皇,还是儿臣去吧。
他连请缨的语气都与他人不同,不是慷慨陈词,不是马革裹尸的辉煌,而只是一句还是我去吧。
但他可是储君。
皇上身体状况不稳之时,储君怎能远行征战,此乃大忌。
太子像是早就想到众人会反对一般,立刻继续说道。
七弟所言极是,皇子出征确为上佳。其一,身为太子,身先士卒,平定寇乱乃是儿臣份内之事。其二,身为兄长,理应做好表率,替晚辈出征。其三,儿臣虽为储君,但父皇龙体甚安,可与天同寿,大可无需忧心日后之事。
此言甚对。
除了第三点,都对极了。
这就是刚刚那对视中,他没说出口的话。
也是一个兄长对于晚辈,用行动表达出的最切实的偏爱。
你若是要去,我便替你。
江屿刚想拦,却有另一声音开口。
江屿记得他,那人是江驰滨的门客,在宫宴上还说出过衣服还是要配美人这等轻慢的话来。
陛下,臣曾为二殿下府上门客,而今心念旧恩,固有一事相求。
二殿下曾不慎动了歹心,行了不义之事,但他心肠却并不坏,一直愧疚难当,想找机会将功赎罪。
预感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江屿皱了皱眉。
果不其然。
此凶险之事,不如交予二殿下率兵。既能将功折罪,又能安定外乱,微臣以为是合适之举。
第25章
若杨一案已过去近十七年,当初人证早已无法寻觅,主掌此案的丞相已薨,无法追责。
唯一留下的,只有当时皇帝并未过目的物证若杨通敌的书信,而上面并没有绘制梅花。
皇上直接下令为若杨正名追封,牌位破格立于祠堂,以贵妃之礼下葬供奉。
另封江屿为魏王。
若杨追封当天,夏之行摆酒来庆祝,江屿寝宫中却没有他的影子。
顾渊说,殿下一早就去了祠堂。
夏之行提着两壶酒,从早上等到傍晚,江屿没来,反倒把萧向翎等了过来。
二人又围着江屿寝宫中的三个火炉,无言坐了一宿,愣是没见着人影。
而这几日的雪便一直没停过,刚扫净一层,便又落下一层。踩上去不觉得滑,只是声音有些清脆。
我去祠堂看看。萧向翎起身。
不妥。夏之行阻拦道,若杨一案是他十七年的心结,旁人安慰能作何用处?再者,江屿自小性情乖张偏执,你若这个时候前去打扰,非叫他给打出来不可。
江屿的脾气夏之行是再熟悉不过,大多时候隐忍而克制,智谋而圆滑。
但终究是个少年心性,任性冲动的时候谁的话也听不进去,能把天都作翻个。
我并非是去劝他。萧向翎起身,眉眼间却是多了些许倦色,只当是去探望同学,夏大人何必百般阻挠?
夏之行在心里瞪了他一眼,却终究没发作。
去就去吧,看江屿不把你打出来。他想。
祠堂中不似寝殿,寒得很。
香烧尽了一根又一根,却被一人极有耐心地续上。
祠堂外已是漫天风雪,地面寒凉刺骨,而跪在上面只隔了一层皮裘做的软垫。
但他像是感觉不到冷。
摆设的台子乃是疆域进贡的上好木料制成,供奉用的容器闪着金光。从上至下,牌位摆了二层。
而江屿的目光并未集中在任何一块牌位上,甚至可以说,他的目光没有聚焦在任何实体上。
整个人安静得像是失去了生机。
他已经在这跪了整整一天一夜了,开始有人来劝,来送热食,但江屿看都没看一眼,后来也便没人再过去了。
浑身已经寒到透彻,身体防御性地生热,大概是起了低烧;下身已经跪得没了知觉,僵硬而无力;而眼睛也干涸得很,目光失去了着落点,便显得散漫而空洞。
他觉得自己应该痛快哭一场,却发现自己从迈进祠堂的一刻起,一滴眼泪也不想流。
之前心心念念想着为母妃翻案,这似乎成了他十七年生活中唯一的恨意。
在别人的瞳孔中,他总是能看见母妃死不瞑目的样子;那些人披上官服,他只觉像是衣冠禽兽;他深谙这朝中明争暗斗的虚伪与恶意,也不惮以极深的防备,去敷衍任何状似与他亲近的人。
为的不过是这一刻。
但此时,他却只觉得空虚。
是一种极度紧张过后的、能将人吞噬的松弛与空虚。
案发当时他刚诞生,大多事情都是听夏之行给他讲
若杨人美心善,诞子后众多嫔妃都来看望祝贺。其中若杨与皇后相交最为和洽,对方更是几乎每天都带着太子来若杨府上探望。
那时候太子十五岁。
直到有一天,正当二人交谈甚欢之时,一旁端茶的太监却突然拔刀刺向若杨,情急之中皇后挡在诞子虚弱的若杨身前。
幸而外面兵卫闯进救人及时,果断地朝刺客右手处猛挥一剑。那刺客吃痛,仅是掀翻了桌案便狼狈逃出,最后被捉回,处以极刑。
而就是在那刺客掀翻的桌子背后,竟是粘着一封书信。
皇上赶来后查看,竟发现那信中尽是大逆不道之言,随便挑出一句话来,都是死罪。
信里面附有北疆兵力分布地图,同时还表示自己在京城生活甚是委屈,希望北疆的兄长能发兵扰境,将自己和儿子带回北疆去。
落笔是若杨。
而她正是北疆的和亲公主,北寇首领的亲妹妹。
若杨瞬间吓得面无血色,解释那封信不是自己写的,但皇上气急,见那笔迹与若杨无二,便未相信若杨解释。
案件交予大理寺审理。而那时负责审案的官员,也就是后来的丞相,一口咬定此信为若杨所书,并列出了五条证据。
军力地图乃是重要机密,当时满朝愤慨,日夜上书觐见,请求重惩若杨。
后来,一杯鸩酒,一席红衣。府内女主人香消玉殒,只留下一个未断奶的孩童。
而后,这十七年的日子都如云烟一般自眼前飘过。
被疏远、被冷落、被轻视,被针对。
只有夏之行亦师亦父,教他诗书,也为他寻了习武师父。
夏之行有意扶他为君主,他却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何事。
不愿坐上那皇位,空有一身孤勇,功勋都留给后世而评;亦不甘泯然众人,白负一身武功与诗书,惶然堕落而不知今夕何夕。
沉寂的冬夜蓦地有了声响,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外面的说话声愈发清楚。
萧将军,七殿下说过,不想让任何外人进入。
萧将军还请回吧,除了太子殿下,七殿下现在谁也不想见。
萧向翎
连这名字也显得遥远而陌生,却又如此温和而厚实。
他们的关系实则很微妙。
对方会在他重伤之时日夜照看着,连喂药也要亲手代劳;会在案情水落石出后,仍然选择放回那根关键的物证银针,选择为他包庇,替他欺瞒;会在他深夜出宫困倦疲惫之时,递过一件温暖的裘衣。
江屿向来都不容易被这些小节所感动,最实在、也是他最难以忽视的事情是,对方实打实地救过他的命。
三次。
但另一方面,对方也会在满朝文武面前揪出他的名字,却始终不提愿做伴读的原因;会在那夜交战时束住他的手,不顾阻拦要跳进寝殿中一探究竟;也会在那晦暗的牢中冷眼相对,吐出的讥讽不屑于遮掩半分。
我曾觉得你像那位故人,但现在看,他远非你这样
这样如何?
这样凶狠、这样冷漠、这样刻薄无情、这样寡情薄意、不择手段、不知好歹。
江屿极为讽刺地一笑,这本就是他自己。
但与此同时,恶意的揣测与愤恼宛如毒蛇般缠绕住了他的神智,像一把燎原之火,把濒临崩溃的神智霎时销毁。
他想握拳,却仅仅轻微勾了勾手指。
那位故人是谁?
那位让萧向翎心心念念至今,恍然追寻至今,更不容他人诋毁一分的那个故人。
有多大能耐?
比他好多少?
江屿极少由于他人而自身产生强烈的情感波动。
而此刻,他却清楚地感受到了恨意。
他在嫉妒。
他可怜到去嫉妒一个从未见过的、别人口中的人。
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许久没了响动,人大概是走了。
江屿垂了垂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嘴唇已经干裂,喉咙嘶哑到说不出话来,轻微用力,便有血腥气从喉管涌上来。
有那么一刹那的分神,他产生了些许近乎癫狂的念头。
活着没什么意思,他想。
门口的声音却再次响起,这回一路响到自己身后。
定是太子殿下过来了。
哥。江屿哑着嗓子低声唤了一句,并没回头。
身后人没应声,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随后那人从侧边递给他一碗水。
江屿想接过,却没抬起来手。那人便顺势将碗递到他嘴边,动作顺滑而流畅,倒像是经常做。
轻抿了一口,是糖水,有一丝甜。
他这才抬眼向那人望去,目光却在半空中凝滞。
本来应是一怔的表情,却因脱力而只做成了一半。
你不想见我没关系,先把水喝完,别作践自己身体。萧向翎开口。
江屿似是迟钝地反应了几秒,随后顺着对方喂的动作,将一碗水喝尽。
萧向翎把另一份食盒放在江屿手边,是顾渊煮的肉粥,你要是有胃口也吃点。
江屿的目光根本没沾那食盒,只是目送着萧向翎从前方绕过,随即跪坐在自己身边。
你来做什么?他哑声开口。
昔日清冷温润的声音不再,倒像是重锤碾压过烧红的铁片,一寸寸都带着凄厉的抖。
来看你死没死。对方的回应丝毫不留情面。
江屿一怔,没理会这句话夹带的几分戾气,只是恍惚想起月前自己去牢里看萧向翎的时候,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你今后作何打算?江屿轻声开口,只要你想,这京城拦不住你,北疆也拦不住你,你何时出发,再去寻你那故人?
良久的沉默,久到江屿的眼神几乎要再次失去焦距。
这与殿下无关。那边的语调有些生硬。
江屿却觉自己被这淡漠语气狠狠刺了一下。
萧向翎已经很久没称他为殿下了。
而此刻,这十分生疏的称呼,与那堪称怠慢的语气,却瞬间将江屿满心的戾气尽数点燃。
凭什么?
凭什么从小到大,所有人都不愿正眼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