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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

  她 们走了,轰然关上了门,把她留在一片黑暗里。屋子没有窗,对面是夹道,只有纵横交错的棂子上渗透进一点难以分辨的深蓝。她从小就对这种密闭的空间有难以言 说的恐惧,把她关在这里,简直是逼她去死。手绑得很紧,挣不开,她跌跌撞撞站起身,又急又怕,混乱里用头撞那门,撞得额角剧痛,却停不下来。慢慢有蠕蠕的 感觉爬过脸颊,她闻见腥甜的味道,料想大约是流血了。
  顾不上了,她心里刀绞似的,如果官家误把别人当她,那以后该怎么办?她一直知道自己气量狭小,虽然身在后宫,却不愿意同别人分享他。他是她一个人的,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雨露均沾。当真发生那样的事,那么他们之间的感情大概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她叫得嗓子发哑,直到喊不出声,没有人来帮她。最后精疲力尽瘫坐下来,彻底陷入绝望里。原以为已经历尽了苦难,其实错了。她活着,就是为了让老天爷解闷,想起来便作弄她一番,饶是再坚强,也觉得快支撑不下去了。
  她背靠着门,这样阴冷的地方,冻得她直打哆嗦。其实她没有吃过太多的苦,西挟是名义上的冷宫,物质上从来不匮乏。现在呢,关在这森森的黑屋子里,唯一心疼她的人喝醉了,也许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发现。发现时,大错恐怕都已铸成了。
  她 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心渐渐烧成了灰,连最后一丝微芒都熄灭了。手臂反绑着,肩胛要脱开一样,她咬着牙狠狠往外退,手腕几乎勒脱一层皮,那些痛都不算什么 了。努力了很久,终于摆脱束缚,重新鼓起劲来撼那门,可惜还是纹丝不动。她双手抓着门上棂子,颓然往下垂挂,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控制不了自己,马 上就要发疯了。瞠大眼睛仓惶四顾,只有黑暗。这窄窄的牢笼,随时会把人吞噬。
  心头跳得震耳欲聋,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自救,捂起耳朵跪在地上,撕心痛哭起来。
  ☆、第75章
  月色凄迷,从歌舞升平里退出来,面酣耳热,冷风一吹,直直打了个冷战。
  他脚下踉跄,喝得醺醺然,难得这样尽兴,脑子便歇下了。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宫墙间的夹道里,放松了精神,有点随波逐流的意思。录景在一旁相扶,笑道:“官家今日欢喜,喝得有些高了。”
  他抬了下手,“醉是未醉的……”
  录景忙道是,连声附和,“臣知道官家海量……官家小心脚下,待回了殿里好生歇息,今晚必定一场好梦。”
  他 嗯了声,自从有了秾华,他的脾气已经和缓了许多。一个好的爱人,可以充当世上最好的老师,因为她,所以变得圆融,是潜移默化的一种改变。难怪这些内侍们都 爱戴她,他的戾气都被她磨光了,御前那些内侍的日子便好过了九分。以前一个动作不对便招致打骂,现在不会了,官家是和颜悦色的官家,即便有些克撞,也是可 以包涵的。
  他缓步地踱,仰头看天上的月色,茫然问:“皇后呢?好么?”
  录景笑道:“官家忘了,圣人在柔仪殿内呢!今日大宴,碍于她已经不在后位了,不得跟随官家一同前往。这个时辰大约已经歇下了罢,秦让在跟前伺候,应当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他点了点头,抬手触摸宫墙,墙上冷而硬的锋棱刮得人掌心生疼。待走进福宁宫时,见柔仪殿灯火半燃,料她已经睡了。
  他举步上台阶,突然城里响起了震天的炮竹声,铺天盖地袭来,几乎要击穿人的耳膜。他讶然回望,半空中有五光十色的焰火,照亮了半边天幕。他抚了抚额头,子时到了……
  推 开殿门走进去,怕吵醒了她,尽可能地放轻了动作。自己去偏殿里洗漱,换上寝衣,摇摇晃晃入后殿,帷幔重重,看不见里面。今天殿里换了香,闻着有些不适,也 未放在心上,只管寻进去找床,殿里灯很暗,勉强才能看清路。朦胧中见她背对外躺着,奇怪穿得很少,搭一条丝绒薄被,乌发铺在枕上,香肩半露,看来很有些诱 人。
  他笑了笑,驱身坐上床沿,小声问:“睡着了?晚间吃了东西吧?”
  她没有应他,看样子睡得正香甜。他 在她身侧躺下来,眼睛很困,手却不由自主探过去,在那玲珑的肩头缠绵地抚触。掌中的人微微瑟缩一下,他兴致渐高,知道她装睡,便促狭地往下挪动,覆在她浑 圆的胸房上。人往前靠,紧紧贴过去,可是有哪里不对,他忽然一激灵,猛地把人扳了过来,“你是谁?”
  殿里光线太暗了,他得眯起眼睛努力地看。待看清了,慌忙倒退下床,酒也醒了大半。他怒火顿时高燃起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贵妃撑起身,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被他发现了,一时间惊慌不已。抓着亵衣叫了声官家,“官家息怒……”
  他怎么能不怒?退后两步四下张望,不见秾华踪影。那点残存的酒气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瓦解得粉碎,他心里的惶恐扩张到无限大,厉声质问:“皇后呢?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贵妃被他的样子吓坏了,嗫嚅道:“今夜臣妾侍奉官家……”
  他狠狠瞪着她,只差将她挫骨扬灰了。想起刚才同她这样亲近,几欲作呕。只是眼下没有时间同她算账,高声唤录景,录景从外面飞快进来,隔帘垂手道:“臣在,听官家示下。”
  他奋力打起了帘子,“皇后人呢?秦让这杀才哪里去了?”
  录景心头一跳,讶然往帘内看,里间昏暗,隐约看见个人影,不是皇后,那是谁?他吓得一哆嗦,转身便往外跑,大声将值夜的人都唤出来,问秦让下落,竟没有一个人说得出来。
  失踪了么?秦让是钉死在柔仪殿的,怎么会无缘无故不见了?他看着阶下那些迷茫的脸,惊得声音都扭曲了,“蠢才!蠢才!还不快去找!”喝完脑子里浮出几个字来——要出大事了!
  再进殿里,官家正匆忙穿衣。他颤着双腿进去回禀,说秦让不见了,果然一记耳光劈头盖脸扇了过来,今上暴怒,“你们就是这样办事的?皇后呢?到哪里去了?还过什么年,传诸班直搜寻,找不到人,这福宁宫内外一个都别想活命!”
  他简直要疯了,只因今日过节大意了,宫中驱祟换了班直把守,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他急得五脏六腑都烧起来,恍惚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这回人是从他寝宫里被带走的,他这个皇帝竟做成了这样,天大的讽刺!
  他急红了眼,上前一把扼住贵妃的脖子,那纤细的颈项脆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扭断。他恨得咬牙,从来没有这样憎恨过一个人。收紧了五指,贵妃的脸在烛火下胀红,五官扭曲起来,踮着足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皇后人在哪里?”他脸上的表情癫狂恐怖,将贵妃提起来,撼得如同一块破布,“说不说,不说现在就要你的命!”
  贵妃发不出声,只是挣扎着反抗。录景见状忙劝谏,“官家,您松开手梁娘子才好说话,再这么下去她就要死了,官家……”
  他还算清明,知道她一死线索就彻底断了,便将她掼在一旁。她伏在地上连连咳嗽,待缓过气来便失声痛哭起来。他没有那个耐心听她鬼哭狼嚎,一脚踹翻了她,“趁着我还有耐心,快说!”
  她吓坏了,抖得语不成调,“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听了默默去摘墙上佩剑,蹭地抽出来便向她砍过去。
  录景大惊失色,这一剑下去可了不得。他来不及细想,跪着托住今上手臂,回头疾声道:“梁娘子活腻了么?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贵妃这时才知道躲不过,尖叫着往后腾挪,哭道:“官家饶命,这不是臣妾的意思。臣妾是遵照太后的旨意行事,静妃现在何处,臣妾实在不知情。”
  他狠狠捏住了剑鞘,那浮雕的游龙图案压得掌心发麻。果真又是太后,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总和秾华过不去,仅仅就因为她出身的缘故么?他是皇帝,用不着借助皇后母家的势力,那么太后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秾华这样绵软的性子,不可能与她结怨,她为什么一心要拆散他们?
  他提剑出去,直奔宝慈宫。除夕的宫苑灯火通明,皇城外便是坊院。艺伎柔艳的歌声伴着乐曲传来,夜半时分像催命的咒语。
  太后未睡,携众娘子守岁,过了子时围炉吃汤饼,他刚到阶下就听见融融的笑声。他心里拱火,一面又奢望着秾华在那里,即便是受些委屈,只要人在,一切便有转圜。
  他走得极匆忙,等不及檐下尚宫回禀便闯进了殿里。殿中一众娘子回身看他,见他手里执剑,唬得连安都不会请了。他一个接一个看过来,每一张脸仔细辨认,可是没有秾华,他的皇后不在这里。
  太 后因他出现大感讶异,原本听说他已经醉得差不多了,现在怎么又突然清醒了?其实早就有预感,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办成,也是贵妃的命数罢,看来与他有缘 无份。可是他提剑入殿是什么意思?太后蹙眉道:“官家这是怎么了?大年下的,自己宫中兵戈相见,也不图吉利么?”
  他眉目上染了轻霜,摆摆手中的剑,“都出去。”
  那些嫔妃见他来势汹汹,得他一句话,顿时作鸟兽散。殿里只余太后了,他趋前两步,没有多余的话,只问:“我的人呢?”
  太后大为恼火,“什么你的人?官家今日喝多了,到老身这里撒起酒疯来了。”扬声唤录景,“扶官家回去休息,好好的除夕,别糟蹋了。”
  录景看了太后一眼,垂手道:“柔仪殿中静妃失踪,官家正是气盛的时候。适才贵妃欲冒名进幸,被官家识穿了,贵妃供出……是受太后之命,因此官家才会夜闯宝慈宫,请太后见谅。太后若知道李娘子在何处,烦请太后告知臣,臣即刻接李娘子回殿中,免得官家心焦。”
  太 后自然心中有数,只是会引发官家这么大的反应,有点出乎她的预料。她冷冷看着他手中剑,还有那狗仗人势的奴才,气得脸色煞白。一面点头,一面道:“好个儿 子,为了女人打算弑母,苍天看着你呢!我一生要强,从前在你爹爹跟前就是这样,如今落到你手里,竟要逼我低头了么?李秾华在哪里我不知道,知道也不会告诉 你,你有本事一剑杀了我,我也好下去,找你爹爹诉苦。”
  他却冷笑起来,“孃孃敢找爹爹,只怕我爹爹的亡灵不敢见你。彼时爹爹苦苦 哀求你莫伤显仁皇后,孃孃当着爹爹的面便赏她藤条,孃孃大概已经忘了吧!爹爹那时是病重,我却春秋正鼎盛,孃孃若一心逼儿忤逆,那么儿也只有谨遵慈命了。 把皇后的下落告诉我,过了今日,儿仍旧孝敬孃孃。若不告诉我……”
  太后拍案而起,“不告诉你又如何?不怕天收了你,你只管要老身的命罢。”
  他 当真是气冲了头,什么都不顾了。满脑子都是她,不知她现在究竟在哪里。她怕黑,怕寂寞,他想起这些便痛断了肝肠。太后行事他知道,当了圣母,开始苦心经 营,韬光养晦。可是她骨子里的手段别人不知道,他这个做儿子的最清楚。他害怕,怕她难为秾华,甚至怕她杀了她。越想越焦急,眼中几乎沁出血来,一字一句 道:“皇后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杀光这禁中的人,给她陪葬。”三尺青锋倏地落下来,帝王佩剑削铁如泥,只一眨眼,便将她面前食案砍成了两截。
  太后受了惊吓,跌坐回矮榻上。近身的两个尚宫见势不妙低低唤她,向她做眼色,示意她作罢。反正也未将李秾华如何,官家这样急赤白脸的,看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大不了把人还给他,别太伤了母子情分,求个太平吧。
  她知道其中厉害,但却纳不下这口气。怪道人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如今可好,娶了媳妇还要杀娘呢!
  她捂着胸口发狠指他,“让你的臣工们来看看他们的陛下是个什么样子,被色相迷住了双眼,不孝不悌,堪比桀纣!”
  他说:“我一心要做个好皇帝,若哪天我无道,也是孃孃逼的。把我的人还给我!”他往前进了两步,“把我的人还给我!”
  他的样子让她感觉陌生,她几乎要认不出他来了。这就是她的儿子?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得意,你当真是疯了。”
  “我疯与不疯,全看孃孃的意思。”他一再地重复,“把我的人还给我,现在!马上!”
  录景看不过眼,跪下向上磕头,“母子连心啊太后,您忍心看官家这样煎熬么?眼下正值攻城的紧要关头,太后令官家分心,导致功败垂成,太后就是大钺的千古罪人。臣一片赤胆忠心为太后,太后千万三思。”
  其实官家的固执有一大半是随她,认准的事,哪怕撞个头破血流也绝不回头。看来是躲不过去的了,所幸留了余地,要是当时一不做二不休,将李秾华杀了,接下去禁中恐怕真要招来一场大劫了。
  她叹了口气,正想松口,秦让从殿门上连滚带爬进来,嚎啕道:“官家快救圣人吧,是臣无能,被人捆绑起来扔在了围房里,到现在才挣脱出来……官家拿住郑陆两位尚宫,是她们领人来的。圣人在何处,她们一定知道。”
  他调转过视线来,双眼野兽似的眈眈盯着她们。门上涌进四个班直,不等她们讨饶便将她们押住了,两个尚宫回过头哀求太后,太后知道这场闹剧演不下去了,摆手说罢,“上辈子不知作了什么孽,竟让我摊上这样的儿子!领他去,把他的宝贝还给他。”
  众人大松了一口气,好了,寻回来便不会有事了,否则这些人的性命,只怕今日都要交代了。
  两个尚宫忙福身领命,“请官家随婢子们来,李娘子在永巷,安然无恙的,官家且放宽心。”
  他没见到人,眼下谈宽心还早。掷了剑,拱手对太后作了一揖,“请孃孃一同前往,以安抚皇后。”
  安抚不过是客套话,他是要她向李后赔礼,经过了这件事,以后便没有脸面再作梗了,他的皇后就可高枕无忧了。
  太后咬嘴钢牙,却也无奈,看他这半疯半癫的样子,委实有些吓人,只得唤人拿斗篷来,披上了随他们一道往永巷去。
  夜 里起了雾,雾霭沉沉,三尺开外便看不清人。内侍挑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可是越走越令人觉得心寒。他从没有来过永巷,原来这巷子竟有那么深,仿佛通到地狱的最 深处,黑暗和阴森像河水一样漫过头顶,令人窒息。他心里急切,连呼吸都在颤抖,不敢想象她被关在这种地方会有多害怕,多无助。他触摸不到她的恐惧,倾其一 生都难以弥补她了。
  男人厮杀不过头点地,女人的残忍是钻心的,可怖到极点。他暗下决心,待找到她必定给她一个交代。他一直在计较 军政上的得失,让她无端受了那些苦,现在回想起来又悔又恨。和她相比,那些东西算得上什么?他堂堂的男人,居然要靠她的牺牲来成全,这样的江山到手又怎么 样?君临天下又怎么样?
  种种负累逐一丢弃,想透彻了,他要把她失去的还给她。不管满朝文武如何反对,都不能改变他的决心。明日!明日天一亮就昭告天下,他要复她的皇后位,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分开他们。
  可 是计划得再好,也只是他的妄想。到了那间关押她的暗室外,夹道里一人横卧于地,是奉命看守的黄门。班直蹲下查验,那黄门身体僵硬,早已经气绝多时了。他听 了,脑子里嗡地一声便炸开了。仓惶跑进门看,哪里还有人!一根丝绦静静落在地心,像个被刀豁开的口子。秾华早已经不知去向,只余一室的凄凉。
  ☆、第76章
  他怔怔看着眼前情景,连询问的力气都没有了,趔趄着倒退几步靠在墙上,无声地笑起来。
  他的模样吓坏了同来的人,录景知道 已经十万火急了,闹得不好这次全都要丢了性命。官家平素儒雅,她们竟忘了他御极前的厉害。这次刀都架到脖子上了,真真要被她们连累死!问问他的心,他恨不 得教训太后一顿,好好的浪日子不过,非要弄出这些花样,女人精明过了头,真叫人恨得牙痒。然而他不能发作,只得转头呵斥那两个尚宫,“人呢?你们说皇后在 这里的,人到哪里去了?”
  郑陆两个尚宫扑通一声跪下了,惶然道:“婢子们当真是把圣人带到这里来了,临走婢子还留了心,圣人无恙,门也结实,等闲出不去的……可是人怎么不见了……不见了……”
  她 们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他半晌才直起身,喃喃道:“你们把我当孩子耍,耍得可高兴?”他目光迟钝,调转过去望着太后,“我落地到今日,只得皇后一个知心人, 孃孃为什么偏要针对她?孃孃喜欢权利,我去平天下,让你满意。可是孃孃只知自己,儿的悲喜从来不在考量之中。孃孃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让皇后留在我身边? 孃孃一手遮天,却忘了自己依附天子,若没有儿,孃孃这太后还当得成么?”他缓缓舒了口气,“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现在告诉我皇后在哪里。今日见不到她,就 别怪我不给孃孃留情面了。”
  他眼力泪光浮现,太后知道他觉得屈辱,这次的事情居然弄到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她也始料未及。恐怕他 以为李后命丧在她手里了,所以恨她入骨。如果当真是她做下的,倒也不枉担了虚名。可是没有,正因为摸不清他会有什么反应,没能狠下心来。结果李后被劫走 了,好一招黄雀在后!
  她心头也慌,疾声质问那两个尚宫,“人呢?可是记错了地方,关在别处了?”转念一想黄门死在了门外,必然不会有错的。她极力镇定下来,对今上道,“我只命尚宫找个地方将她关上两日,这事太蹊跷,看来这宫中有外贼。官家稍安勿躁,莫中了别人的离间计。”
  今上俨然已经疯傻了,挥着广袖说:“太后何必遮掩,皇后可是遭遇了不测?太后安排这出戏,不过是用来敷衍我,对不对?”
  他灰心到极点,做了最坏的打算,现在谁的话也信不实。他有个可怕的预感,皇后也许已经遇害了,也许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录景见他不好,忙上前搀扶,“官家不要放弃希望,未见尸首就是最大的好消息。为今之计只有搜寻,哪怕是大海捞针,只要人多,网眼够细,总能够找出头绪的。”
  是啊,现在不能慌,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个黄门出现尸僵,说明皇后被劫至少在两个时辰以上。两个时辰能做些什么,能跑多远?大钺是取消宵禁的国家,逢年过节城门洞开,以便百姓出城祭祖。城外道路四通八达,应该往哪个方向追?
  他颤着手指指向福宁宫,“去东阁取我的虎符,调三成戍城禁军扩散搜寻,一道沟渠一根草都不许放过……将贵妃押入殿前司审问,务必问出皇后下落。”
  录景忙应个是,动用虎符是大事,必须他亲自去办。挥手招秦让过来伺候,自己压着幞头飞快消失在了夹道里。
  他 一样一样吩咐妥当,到了最后便是眼前这些始作俑者。他怒火滔天,要不是太后见不得他们恩爱,皇后在柔仪殿好好的,怎么会出事?可她是生母,就算再恨,岂能 奈她何?君王乃至尊,号令八方,为天下人之表率,不能让百姓唾骂,然而怒气如何平息?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折磨死了,皇后若找不回来,他的一生大概也就完了。
  他紧紧握住了拳,努力克制自己,忍得心口发疼,还要装作堂皇,“太后原本慈爱,如今变成这样,非太后之过,必定是受了身边的宫人挑唆。宝慈宫中内侍及内人,一个不留。还有当晚驻守柔仪殿的班直和尚宫,也一并处理了。”
  果然要大开杀戒了,杀光宝慈宫的人,太后就成了没脚的螃蟹,威严扫地,哪里还有脸面活着!
  “官家是要逼死孃孃么?何必兜圈子,索性下令杀了老身吧!”太后掩面哭起来,“先帝在天有灵必定看见了,看看他养出来的好儿子,竟如此待老身。官家读圣贤书,三纲五常可还记得?他日有脸面见列祖列宗么?”
  他 冷冷一笑,笑得有些狰狞,“我从来不是什么孝子贤孙,太后心知肚明。原本是双赢的局面,太后亲手打破,怨不得我。我杀宝慈宫里的人,太后知道不舍,算计皇 后的时候,没有想过儿会痛得锥心么?太后不必担心近前无人侍奉,命后省另派两个宫人就是了。宝慈宫是太后寝宫,太后可以安住。但没有要紧的事,不要轻易走 动。收得住心安享天年,太后的命数必定比显仁皇后好得多。”
  眼见没有更改的余地,随太后前来的宫人哭声一片,皆跪地乞命。太后立 在人群前,恍惚觉得一切如梦境一般。她有尊严,自然不会向他低头,只是厉声骂道:“好得很,活到了这把年纪,竟要被自己的儿子圈禁,是上辈子的业障这世偿 还。早知今日,当初将你溺死在便桶里倒好了,何至于今日受你这份腌臜气!”
  秦让怕事态再扩大,抖抖索索道:“太后煞煞性罢,官家正在气头上,莫再火上浇油了。”一壁说着,一壁调过身子,哭天抹泪向今上叩头,“圣人与臣有恩,臣一向对圣人赤胆忠心,今夜是臣疏忽,被人背后一闷棍打晕了,才致圣人被劫。臣死罪,不敢求饶,听候官家发落。”
  班直遵旨上前押人,两个尚宫回身恸哭起来,“太后救救婢子们……”
  太后无力回天,只得眼睁睁看着她们被拖走。秦让作好了赴死的准备,今上却令人将他放开了。他是皇后信得过的内侍,伺候她也有阵子了,论理他的责最重,头一个就应该杀他。可是皇后身边已经没有亲近的人了,回来发现秦让也不在了,她心里必定更觉得哀凄吧!
  “皇后还需你服侍,暂且留你一条命。”他转身走出去,脚下一绊,险些栽倒。站稳后推开左右,边走边道,“但凡贵妃碰过的坐卧用具都换了,皇后知道了会不高兴的……统统换了。”
  他失魂落魄回到福宁宫,暂且停留福宁殿里听消息。瘫坐在矮榻上,耳边尽是嘈杂的声响,人来了又去了,每一次都满怀希望,每次都落空。
  不 知不觉天将亮了,汴梁城彻夜狂欢过后,在又一轮铺天盖地的炮竹声里迎来了新年的第一天。天气出奇地好,今年立春来得早,与初一相合,正落在岁首上。原本是 个好日子,他计划要带她出皇城的,乔装成普通的夫妇,到瓦市看人杂耍,饿了在街边的瓠羹店吃炒肺。结果呢,人不知所踪,一直担心的事变成了现实。他忽然有 种深深的无力感,不似上次还有些根底,这次全然不知从何处下手了。
  能考虑的他全考虑到了,城中乌戎的势力自崔竹筳死后便清剿了个 干净。除非是一直隐藏的,在他所知范围之外另有高人,否则不能轻易将她带出宫去。宫里已经查了个底朝天,现在轮到京城内外了。每条路上都派了禁军追赶,他 不得已动用了作战的兵力,实在因为没有办法,他已经黔驴技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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