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我摸着车壁疑惑半天,终于弄明白自己是坐在车里,环顾四周,顿时不满,“你又开它来!你怎么这么喜欢这辆破车!”
  正是那辆白色路虎,私下我们出行时,他几乎都开着它,几年下来我已形成条件反射,看到它就如同看到为安,总有种阴魂不散的压迫感。
  为安仿佛没听见我的抱怨,后脑勺对着我只专心开车,我愈发不满,伸手去摸开关,“我要下车,我不坐这个车,开门开门。”
  细微磨擦生响起,车门被落了锁,为安从视镜里睨我一眼,“你好好躺着,一会儿就到家了。”
  鬼才要听话,酒壮人胆,我现在一点都不怕他,更不愿对他言听计从,我努力身体前倾,靠近他背后,对着他耳朵大声道,“我就不躺着,我就要现在下车,你给我停车。”
  为安不为所动,视我若无物,我恼了,伸手试图抓他耳朵,“你听到没有,聋子。”
  为安偏头躲过我魔爪,顺手拨开我手掌,“明朗,坐好。”
  我重心不稳,手臂力道落空,身体不受控制往前一扑,下巴咚一声结结实实磕在椅背上,偏偏我正要开口说话,顿时将舌头咬个正着,疼的我嗷唔一下叫出声,再顾不得其他,唔着嘴直叫。
  为安也吓了一跳,他偏头看我一眼,将车匆匆停至路边,下来打开车门坐到我身旁,“磕到哪里了?嘴张开我看看。”
  舌头疼的我几乎无法讲出完整语句来,可他刚刚坐进来的样子似曾相识,一下打开我记忆深处的一副画面,我捂着嘴,不让他碰我,边吸气边控诉,“常为安,你欺负我,你总是欺负我,上回被你咬出血,这回又被弄出血,你跟我舌头有仇么?”
  为安先是不解,之后慢慢勾起唇角,黑色眼睛里似有点点星光亮起,“不是忘记了?怎么醉酒后倒又想起来了?明朗,你有个奇怪记性。“
  是否记性奇怪并不重要,我总算明白为何潜意识里会讨厌此车,原来曾在车里发生让我羞愧一幕,我恨不得再不要记起来。
  被常为安带到c城后,原以为就要做他枕边人从此成为笼中鸟不得见天日,不料他却未动我分毫,而是将我与明媚转入新学校继续念书,用他的话说便是未及成年太过单薄,亦不喜自己身边人是文盲,我后知后觉理会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是嫌我还不够味道,就像羊羔一样,养肥之后再宰杀更得宜,我便是待宰羊羔,只到最好最美的时机他方才会来摘取。我早晚逃不过,但好歹暂时放下心来,与明媚一起开始在c城的新生活。
  不得不承认,常为安虽手段强势,但他的确细致体贴,我与明媚之前从未离家住校,未免我们不习惯,他在学校附近租下宽敞公寓供我们居住,并雇有阿姨照顾我们日常起居,让我们不曾为新生活而忧心分神,只专心学业。
  饶是这样,我的日子并谈不上多好过,来到c城后,以往好友同学统统失去联系,家中变故让我不复曾经开朗,而如今身份尴尬,亦无多余心思结识新朋友,高三课程紧张,人人扑在学业上,对转校而来的新同学亦无多少关注与耐心,我渐渐成独行客,除了明媚外,竟无一个说的上话的朋友,而明媚比我小,我不能将自己的苦楚孤单让她分担,她亦有各样新生活难题需面对。
  高中毕业晚会那一日,众人狂欢,为同窗情谊而笑,为即将分离而哭,我坐在角落里如同看戏般看他们,一个人不知不觉喝掉好几瓶酒,直到滑倒在地面,方被人察觉。
  我被常为安接回,坐到车里时我难受的很,不停扭动,常为安一面替我系安全带一面出言警告,“你最好不要乱动,待会吐在车里,可没人会替你收拾,还有,这是新车,不要让它第一次开出来就装满污物。”
  新车了不起吗?我左右看看,想抬脚在车壁上留下一只鞋印,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退而求其次,使劲揩了一点鼻涕出来抹在明镜般车窗玻璃上。
  常为安坐到驾驶位上,他显然看到我的小动作,眉头很快挑起,不赞同的睇视我。
  我早熟识他那套好习惯坏习惯的论调,在他开口之前抢先说道,“我知道这不是好习惯,可鼻涕流出来了,我能怎么办,难道再吸回去不成?”
  常为安皱皱眉,不受我模糊重点的影响,冷静提醒我,“用纸巾擦掉。”
  可手边的纸巾盒里空空如也,我无辜的看着常为安,举着手指头嘻嘻笑,“没有纸巾了,怎么办?”
  常为安侧身去拿后座上的纸巾,他穿着一件灰色套头毛衣,细软衣料柔和异常,我想了一会儿,径直伸出还有湿意的指头捻住一只袖子使劲擦了擦。
  常为安动作顿住,我拍拍手,见他看我,我想了想,于是抓起他的袖子十分认真的蹭蹭鼻头,之后得意宣告,“都干净了,不用麻烦你取纸巾了,你开车吧。”
  常为安掸掸被我当纸巾般揉皱的袖子,“明朗,你胆子越来越大,不怕被赶下车自己走回去?”
  若是平常,我肯定乖乖闭嘴,可眼下我是真的不怕,“赶就赶咯,赶到哪里,反正都只有我自己一个人。”
  车子没有立即发动,常为安偏头看我,“明朗,你不开心?”
  很久不曾有人问我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许久未关注内心,猛然被问起,只觉恍然。
  常为安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平平淡淡,“你应该开心起来,大好年华不该郁郁寡欢。”
  难道我不想吗?我鼻子一酸,“我什么都没有了,还要怎么开心?常为安,你不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么,那你告诉我,我该怎样一无所有的开心起来?”
  我们的车停在饭店不远处,聚会结束后陆陆续续有学生出来,三三两两勾肩搭背挽手扶臂不肯散场,笑闹着寻下一场所继续作乐,他们的名字我并不能叫上来,他们的面孔我亦不算熟识,可他们之间的亲密让我羡慕。
  我看着他们嬉笑着从面前走过,“我也曾如他们一样呢,家庭完整父严母慈,姊妹和睦,朋友环绕……不,我曾比他们更幸福,爸爸妈妈当我如宝,虽总是恼我不听话,但细细想来,从小到大他们不曾真正打过我一回,谁说我一句不好,他们比我自己还要生气……”
  “我读书时可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当然,我承认我的出名史并不算太光彩,但这并不妨碍我有许多朋友,男男女女一群群,每次生日会时家中宴厅几乎都坐不下,其中有几个知心的我们约好将来上同一所大学,在同一个城市工作,但不准喜欢上同一个男人,如果不凑巧喜欢上同一个了,便一起扔掉那个男人……”
  我说着说着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起来,常为安不知何时取来纸巾,他抽出几张递给我,并不插入我的回忆中,只静静听着。
  “我们没有同时喜欢上谁,但都有了男朋友,平常最喜欢讲各自男朋友的糗事,上课传的纸条堆起来有只怕有一箩筐,这还不够,课间也要凑到一起叽叽喳喳,现在想想真不知道那时怎会有那么多话要讲,啊,想起来那时志宇还曾被她们嘲笑过,说想不到他胆子那么小,竟然连亲……”
  常为安食指叩击方向盘,发出不合时宜的哒哒声,“明朗,早恋本身并不值得提倡与炫耀,你无需细细道来,我亦无任何兴趣聆听无聊幼稚细节。”
  我没心情驳斥他的不礼貌,思绪转而变的忧伤,“是啊,多么幼稚无聊,所以上天将一切都收走了,我现在一无所有,连幼稚无聊都无资本。”
  “课本上有教我人死不能复生,往事不可追,可是,我总是禁不住回想以前美好时光,总是忍不住祈祷这只是一场噩梦,梦醒来,一切都会回归原位,我不会如这般不安,亦不会这般孤单,不会这般……难过。”我泪眼婆娑看向常为安,指着自己的心口,同他说道,“常为安,我这里真的好疼,好难过。”
  第三十章
  有时候承认害怕承认孤单,有如承认失败一般困难而恐怖,你承认它,一半因为无可奈何一半则意味着内心的屈服。
  突然而至的变故让我的人生翻天覆地 ,直到辗转陌生c城,才渐渐有多余心思看清未来路途:天大地大,这世间我们谢家只余我与明媚,从今往后孤孤单单挣扎在红尘烟火中,好与不好,再不会有人关心。
  常为安静静听我诉说,随着我的动作,他目光落在我心口上,尔后伸出手掌覆盖到我手背上,他的手心很温暖,温暖的连他一贯漠然的嗓音都似乎带上暖意,“嗯,我知道,明朗,别害怕别难过,痛苦会过去,伤口会愈合,不管你需要多少时间,我都在你身边。”
  车内只开了小灯,乳白色灯光落进他黑色眸子里,愈发显的深沉似海,亦……温柔如海,他凝视着我,坚定又深情,我觉得自己一定错入某个迷乱梦境,“你会这么好?”
  常为安似乎苦笑了一下,“你预备永远将我当做恶人?”
  他温暖手掌握住我的手,拇指轻柔摩挲我微凉手背,“明朗,不要永远将我当做恶人,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改变这个看法,并尽早……”
  他住了口,我疑惑的看着他,不知道他要说尽早什么,可他却摇摇头,自嘲般笑了一下,“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但你记住,以前的终究会过去,沉湎过往只会让你一蹶不振,明朗,如果你想你父母在天堂不为你们担心,那么便早些振作起来,你还小,不要被伤痛困住一辈子。”
  他握紧我的手掌,似要传递给我力量,“你的未来,只要你愿意,它会很美好。”他一点一点让我放松下来,“不会孤单,不会惶恐,亦没有不安,我会一直在……只要你需要。”
  我泪眼朦胧,眨动间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脑中混混沌沌,他的话听一半漏一半,可心口的难过不安却缓缓褪去。
  不管是否梦境,他肯说出这番话已是不易,或许是看我太过可怜,或许是为防止我醉酒再闹,不可否认,这一刻,我被他安抚到,想想也真是可笑,我一向将他做恶人看待,讨厌他憎恶他,可到头来,在我最孤单最难过的时候,却唯有他陪在我身边,唯有他宽慰我,承诺我。
  如果他是恶人,也算是恶人中的好人了。
  我叹一口气,抽噎着说道,“常为安,你有时候那么坏,有时候又那么好,真是让人难以琢磨。”
  见我情绪平复下来,常为安亦恢复沉静模样,“是么我并不难琢磨,只是你从未留心好好了解我。”
  他说的其实在理,但我从不愿轻易服气,“谁说我不了解你,我知道你喜欢花骨朵呢。”
  他喜欢花骨朵的那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眼下被我拿出来胡乱做了解他的证据用,一点也不觉心虚,反而混沌大脑里渐渐生出疑惑,“貌似不对,我就是花骨朵啊,可你却什么都没做,你是真的喜欢花骨朵吗?”
  常为安顿了顿,静默片刻后温和的问我,”那么明朗是希望我做些什么了。”
  我不知道他应该要对花骨朵做些什么,只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我想不出来,索性不再想,“我不知道,算了,不说了,开车回去吧,我想睡觉。”
  常为安却不放过我,他扬眉看着我,眼里有一点点责备,“明朗,以后这种话不要随便乱讲,男人的危险你还不懂。”
  瞧瞧,又开始一本正经了,这样的常为安总让人泄气,我撇撇嘴,敷衍他,“知道了,你少啰嗦。“
  常为安还要再说,可我的太阳穴开始发痛,整个脑袋里昏昏沉沉,上下眼皮直打架,这种时刻实在不想听他继续教训我,我斜睨他一眼,看到他形状好看的薄唇,突然福至心灵,在他刚说出一个明字时,我就着他握住的手突然发力,将他身拉的倾斜过来,我凑上去,十分精准的用自己嘴巴贴住他的嘴唇,一口堵住他余下话语。
  我感觉到常为安的手猛然一紧,随即又倏然松开。
  他的嘴唇很薄,却十分柔软,味道也十分好闻,如小时候最爱的软软香糖,短暂碰触后我离开他的唇,微微退后一点看着他。
  常为安的眸子很亮,仿佛车内所有光芒都落进他眼里,他的嗓音有点沙哑,“明朗,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醉了可我还有一点点智商,自然不会如实告诉他我这样做是因为他太啰嗦,我想起之前聊的话题,于是耸耸肩,回道,“当然,你不是喜欢花骨朵吗?我正将花骨朵的初吻献给你,你不喜欢么?”
  常为安的眼睛瞬间灿若星辰,明亮的不可思议,他眼角眉梢都流露出不可抑制的罕见喜悦,他灼灼看着我,“初吻?为什么献给我?”
  他的语气有点危险,而我昏头涨脑,只想回家躺到柔软大床上睡过去,对他的问题颇感不耐烦,“你不喜欢么?不喜欢就算了,我给别人罢。”
  “你试试看!”常为安一手解开安全带,向我欺身而来,他一只手依然握着我的手,紧致力道让我有些发疼却无法逃脱,他靠近我,好看眉眼近在咫尺。
  我突然有些紧张,迷蒙看他,“你要干嘛?”
  常为安嘴角翘起来,在我耳边低语,“投以木桃报以琼瑶,自然是回报你的初吻。”
  他低下头吻我,我被突然的变故弄的糊里糊涂,刚刚明明是在我亲他,为什么转眼就变成他在亲我?我想不通,又疑惑这两者间有什么不同,不都是嘴巴碰嘴巴?
  我傻里傻气的瞪眼看常为安,隔的太近,根本看不清他此时面容上的表情,常为安却察觉到,他稍稍离开我的唇,鼻尖依然抵着我的鼻尖,呼吸微促,“明朗,闭上眼睛。”
  他的声音温柔的不太真实,我被蛊惑,依言闭上眼睛。
  下一刻,他的嘴唇再度贴上来,在此之前我并不知接吻是何种滋味,而现在,常为安让我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接吻。
  他平日里有时冷峻的不近人情,常让人觉得他本就是冷漠无情之人,然而他的吻却十分温柔,嘴唇亦十分温暖,他一只手扶着我的脑袋,让我紧紧贴着他无法后撤,唇齿间尽是他的气息,他细细密密的吻着我,洁白坚硬的牙齿偶尔咬住我嘴唇,无法自己掌控的力度让我的心随之高高悬起,我无法控制的喘一口气,他乘机而入,缠住我的舌头轻轻吮吸,吸的人又麻又软,几乎意识不清。
  这种感觉太难受,我从未如此紧张过,心跳比之志宇欲吻我时快上几百倍,而常为安迟迟不放过我,我渐渐觉得呼吸不上来,胸腔中所有空气都几乎用尽,我欲推开他,却使不上劲,情急之下瞅得一个空档一口咬下去。
  常为安却突然退了出去,时机巧的不像话,我结结实实咬住自己舌头,当即疼的眼泪冒出来。
  算起来,这是我们第一次亲吻,却以血腥疼痛而结束,而更可恶的是第二日醒来我对这段记忆没有任何印象,常为安却以此为由禁止我在外喝酒,我敢怒不敢言,当真以为自己醉后出尽洋相方弄伤自己,甚为羞愧。
  而现在,我通通都记起,原来罪魁祸首是为安,这辆车更是它的见证。
  为安掰开我的手,捏住我下颌查看伤口,“既然记起来,就别恶意毁谤,明朗,咬伤你舌头的可是你自己。”
  我卷着舌头试图辩驳,“都四你,不四你的话,我又怎么会咬桑我自己,你流氓不嗦,还卑鄙无此,还假借则个理由不准我喝奏。”
  为安淡然听着,末了说道,“唔,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细细查看一番,用纸巾小心拭去舌尖上的血痕,“磕破了一点,没什么大碍。”
  我没好气,“疼的又不四你,常为安,你混蛋。”
  我刻意招惹他,真想和他吵一架,这样我便可以新账旧账一起算,可为安永远有识破人心的本事,他总是知道什么时候陪我过招无关紧要,什么时候可以不战而胜,亦知晓什么时候应偃旗息鼓。
  第三十一章
  我刻意招惹他,真想和他吵一架,这样我便可以新账旧账一起算,可为安永远有识破人心的本事,他总是知道什么时候陪我过招无关紧要,什么时候可以不战而胜,亦知晓什么时候应偃旗息鼓。
  看,我公然骂他混蛋他亦不上钩,只好笑的看着我,甚至轻轻拍我肩膀,“明朗,你醉了,好好躺下,到家我叫你。”
  他下车,坐到驾驶位去,我不甘心,“你才醉了,你全家都醉了,我清醒的很。”
  为安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语气颇温和,“如果你不想明日起来舌头肿胀发炎唾液横流,那么奉劝你最好闭嘴少言。”
  我被自己一直流口水流到停不下来的画面打败,悻悻然坐好。
  怎么总是斗不过他,我思来想去只觉一肚子火气。
  为安车开的稳,到家时我亦没觉得多难受,只是头晕的很,他下来打开车门,欲扶我出来,我断然拒绝他的帮助,扫开他手臂自己摇摇晃晃下了车,再摇摇晃晃进入院中。
  房子太大有时真不是好事,我觉得自己走了许久,可抬眼一看,正厅大门还遥不可及,为安跟在我身后,手插裤袋信庭漫步,并不催促我,亦不帮我。
  我实在走不动了,就近寻了石凳坐下,趴在石桌上呼呼喘气。
  为安跟着停下来,“怎么不走了?”
  他一定是明知故问,故意看我洋相,我努力维护颜面,“我看会儿月亮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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