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一张折叠着的小钢丝床靠墙竖着,这就是我的床了。
  我的行李被搬了进来。
  张勤放下箱子,就去拿那张竖着的钢丝床,徐横舟也上前帮忙,两个男人扯着折叠床一拉,一张临时床就出来了。
  把床帮我摆好,张勤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他拍了拍手,就要带我去吃饭。我却想晚一点再去,先把行李收拾一下。张勤就说:“那好吧,你等会儿直接去食堂,反正饭菜是一人一份,你去领一份就行了。”
  我说好的。
  回过头,就听见徐横舟正在问艾平方子寝室钥匙的事情,艾平方子说:“我记得穆老师那里有一把多的。”徐横舟就转过身来,对我说:“那晚一点我把钥匙给你送过来。”
  于是我又说:“谢谢徐老师。”
  这一路走来,我好像一直在对徐横舟说谢谢。
  谢谢其实是个很美好的词,只要是真心诚意的,谢的和被谢的大概都挺愉快的。可有时候谢谢也代表了一种距离,这种距离叫做“谢谢的距离”。我想,那一天我不用一直对徐横舟说谢谢了,也许我靠他就近一点了。
  把我安顿好,张勤和徐横舟就走了,屋里就剩了我和那个叫艾平芳子的女孩。她笑嘻嘻地看着我,我从包里摸出一个苹果递给她,“我叫左晨,你叫什么?”
  她也不推辞,就把苹果接了,说:“我叫艾平芳子,你是t大的?”
  只用了五分钟我们俩就变成了熟人,我知道了她读大三,这是她的第一次考古实习,我想起我第一次实习的时候也是大三。他们班一共来了十八个人,男生十六个,女生两个。另一个要和我住在一起的女生叫罗佳佳。
  我打开了行李,准备铺床。艾平芳子问我:“你真的不去吃饭?”
  我知道她饿了,就让她先去,她站着想了一会儿,说:“要不我给你带一份吧,反正我也喜欢把饭端回来吃。”
  这很合我的心意,我就说了声“谢谢”。
  她却说:“干嘛这么见外,我都收了你的苹果。”
  我立刻就决定不再对她随便说谢谢了。我和她之间一下就跨越了谢谢的距离。
  我的床还没铺完,艾平芳子和那个叫罗佳佳的女孩就一起回来了,她们给我带了一份饭,考古队的伙食不算好,但扒拉扒拉也能在菜里见到几片肉。我和那个叫罗佳佳的女孩也一见如故,这也是个开朗大方的姑娘,我们三个人一人端一盆饭,就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不知不觉,话题就扯到了他们的老师身上。我说:“你们徐老师还挺帅的嘛,你们怕不怕他?”
  “我怕死了,我就怕他不高兴。”艾平芳子说。
  罗佳佳马上替她解释:“她对徐老师一见钟情。”
  我愣了一下,就哈哈哈笑了几声,这真是一个看脸的世界,又有一个无知少女被祸害了。
  两个丫头还吵了起来,艾平芳子说:“说得好像你不喜欢他似的。”
  罗佳佳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我能和你一样么?”
  艾平芳子竟然连饭也不吃了,转头问我,“你说我要不要追一下徐老师?”
  我只能哈哈哈哈笑了过去,然后我就决定,以后再也不在她们面前提她们的徐老师了。
  为了转移话题,我指着罗佳佳手腕上的镯子问她:“这个镯子蛮漂亮的,是不是你男朋友送的?”
  她一脸惊诧的表情,说:“他怎么会送我这种东西?”
  我仔细看了一眼那个镯子,连忙说:“对不起,我搞错了,这种几十块钱的东西肯定拿不出手,你男朋友要送,肯定是要送点上档次的。”
  结果罗佳佳更惊诧了,说:“你错了,他是送了我很多东西,但你猜猜他送了我什么?”
  于是我就开始猜,从衣服、到包包、到化妆品一连猜了七、八样,没一个是对的。
  “那到底是什么?”我问罗佳佳。
  她举起一只手,手指头挨个落下,说:“避孕套、避孕套、避孕套,这就是我男朋友送给我的东西。”
  我嘴里的一口米饭噗地一声喷了出去,艾平芳子也丢了饭碗在她的钢丝床上打滚。我拿出一张纸巾,弯下腰把自己喷在地上的米饭捡干净了,然后我说:“罗佳佳,你多大了?”
  她说:“二十,你呢?”
  我说:“……我二十四。”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眼睛直愣愣地,忽然说:“你二十四了,你不会还是处女吧?”
  我擦,这是哪里来的生物,这种时候我怎么能输给她,我一定要扞卫自己的尊严,我立刻就说:“我十六岁就谈过一个男朋友了。”你才二十,有什么了不起的。
  罗佳佳果然被镇住了,说:“十六岁,真的?”可是只过了一秒她就哈哈哈哈笑了起来,说,“你是编的吧?我一看你的样子,就觉得你没谈过男朋友。”
  我简直想骂人!现在的九零后都这么彪悍了么?我已经感觉到自己和这个时代脱节了,一个刚满二十的妹子就敢这样嘲笑我。这种时候,就算你说我是个弱智,我也要编个故事给你听听。
  于是我就说:“当然不是编的,我是在我外婆家认识他的,他也是学考古的,现在已经是大学老师了,这种事情我骗你干嘛?”
  罗佳佳这下有点信了,“那你们俩现在是不是还在一起?”艾平芳子已经不说话了,就躺在床上看戏了。
  “那怎么可能。”我说。
  既然比的是情史,那当然要以多取胜了,我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调显得洒脱。
  “后来我把他甩掉了,因为他太拽了,我讨厌太拽的男生,男人嘛,还是要谦和一点,那些太拽的,往往不知道自己是老几。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有一个男朋友,不过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了,原来那个早就被我甩了……”
  我正吹着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牛,突然就发觉不对。本来已经躺在床上的艾平芳子突然竖了起来,罗佳佳也一下坐直了,而且表情还立刻变得很严肃。我本能地感觉到不妙,寝室门刚才是开着的,我记的很清楚,我缓缓地转过身,一时间有点晕,是真的晕。这种时候我往往会有短暂的失明。
  眼前黑了一下,然后又是一片白,渐渐地才出现一个门框,门框很明亮,无数道光线从门外射进来,然后我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他逆着光,似乎还伸出了一只手。
  我喃喃了一句:“哈利路亚。”上帝保佑,不要让他听到我刚才说的那些话。
  然后我听见徐横舟的声音:“寝室钥匙,过来拿一下。”
  ☆、第十章
  我感觉自己很忧伤,仿佛灵魂抛弃了我,它自己独自跑去了外太空,于是我整个人就悲剧了。
  我又想起我的那个大学室友。不久之前,她向我请教了那个怎么在遇到喜欢的人的时候不变成哑巴的问题,可就在前几天,她又对我说:“左晨,我不想活了。”
  我吓得手一抖。
  就在几个月之前,我们学校有个年轻的男老师开着新买的奥迪a6冲进了一个湖里,他的轿车被打捞上来的时候上面挂满了大闸蟹。学校后来发了个讣告,说他是因抑郁症而自杀。抑郁症,多可怕,可很多人以为它不是病。
  我急忙问我的这个室友她怎么了。我很怕她也抑郁了。自从她爱上了那个见了面就让她说不出话的男人以后,她和我说过的最多的,就是“我很郁闷”。
  还好是虚惊一场。她只是在某个星期六的早上,脸没洗、头没梳就遇见了她的男神。事情就是这么悲剧。这是她唯一的一次没洗脸没梳头就出门觅食,结果就悲剧了。以前她是等都等不到。
  然后她就不想活了。
  我还劝了她的,我说你看脆皮鸭这么香、麻辣水煮鱼这么过瘾,你舍得死么?
  她说:“我舍得。”
  那时候我不理解她的心情,但现在我理解了,因为我也很想死一死。
  但我还是保持了我的镇定。
  我妈经常教我,做人要镇定,要有气度。我亲眼目睹了她的镇定。我两个姨妈每次从国外回来探亲的时候,都会用很不屑的语气问她:“你还在每天打麻将?”我妈总是从容优雅地回答:“是啊,不然干什么呢?”
  那种时候她镇定得就像是一个女王,而且是一个真正的女王,你甚至会觉得她每天的生活就是喝喝下午茶,骑骑马,撑着太阳伞划划小船,然后再打打麻将。
  我两个姨妈每次都被她气个半死,虽然她们很牛逼,但在气势上她们从来都赢不过我妈。
  后来我觉得,我妈嘴里的镇定也许就是厚脸皮。
  所以最后我是很镇定地上前接过了徐横舟递给我的钥匙,我还很镇定地谢了他。
  然后我就一直站在门口。门口早已没有人了。
  看我半天不动,艾平芳子喊我,“师姐你怎么了?” 虽然我不是她们真的师姐,但大家是同行,又在一起实习,她也就这样叫我一声。
  我还在门口站着。罗佳佳就直接跑了过来,站在我身边向外面望着,“你在看什么呢?”
  我说:“你看那里。”
  她说:“哪里?”
  我说:“就那里啊。”
  她就使劲向外面看着,看了半天什么都没发现。
  “在哪里啊?”她又问。
  我就忽然转身,把她向屋里推,一直推到她刚才坐着的位置。然后我对她们两个说:“你们两个说话。”
  她们两个同时“啊”了一声。
  我说:“你们两个说话,我到外面去听一下。”
  她们同时愣了一下,然后有点明白了过来。
  我已经转身跑出去了,跑到门口一回头,看见她们两个还是怔怔的,我挥一下手,催她们,“你们两个赶紧说话啊,随便说点什么都行。”
  她们两个就面面相觑了一下,然后艾平芳子先怔怔地开口:“我们刚刚吃了午饭……”章佳佳也呆呆地接了一句,“是红烧冬瓜和土豆烧肉……”
  我已经跑到了外面的走廊里了,听了这两句又赶紧跑回来,“不对不对,你们的声音应该再大一点,就像刚才我们三个人说话那样。”
  她们总算彻底明白了,艾平芳子说:“师姐,没关系的吧。”罗佳佳也说:“对啊,听见就听见了,没关系的吧。”
  我说:“有关系的,很有关系,事关我在你们老师面前的面子,我不想一见面就给他留个坏印象。”
  她们两个又面面相觑了一下,我说:“你们说,我去听。”
  一分钟以后我回到屋里,她们两个已经把那两句“我们刚刚吃了午饭”和“是红烧冬瓜和土豆烧肉”重复了四五遍,一见我进来,两个人就同时倒在床上大笑了起来。罗佳佳还拿手指着我,说:“哈哈哈哈哈哈你太好玩了。”
  我也拿手指着她:“你笑个p,我都是被你害的!”
  她继续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后我就一直忧伤到现在。
  其实也没过多久,也就几分钟,但那两个丫头实在太高兴了,我就感觉必须离开她们一会儿,于是我拿起三个人的饭盆,我说我把它们送回去。艾平芳子说:“你不用管,等会儿我送去。”
  我说:“没事,我刚好认认食堂。”
  我拿着三个碗下楼,在楼梯上遇见了几个刚吃完饭回来的学生,我认出来是我们学校的学生,王老师这次也带了一个本科班下来。
  有两个学弟认得我,率先和我打了招呼。
  走到楼底下,又遇见几个学生,不过这几个都是我不认识的了。
  我和他们错身而过的时候,听见两个学生在说:“徐老师是不是不太高兴啊,刚才我和他打招呼,他像没看见我一样。”
  “他在想事情吧,看他的样子好像真的不太高兴。”
  我就捂住了眼睛。
  然后我回忆一下刚才我是怎么说的,好像是这样:“我是在我外婆家认识他的,他也是学考古的,现在已经是大学老师了……后来我把他甩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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