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你——”
张了张嘴,呆呆只有一个字,随即戛然而止,傻傻像个愣头青。
终是云意伸出手,招呼他,“扶我起来——”
他这才似梦中惊醒,脸上依然木讷,但如同下意识一般,在第一时间握住她的手,再坐到床沿扶住她后腰,等红玉捡了个软枕塞在她腰后,才让她妥妥当当坐正。
他面色凝重,看她就像看一只随时要碎的花瓶,想要拢在怀里抱紧,却又怕自己一个不慎碰伤了她,因此犹豫不决进退维谷,与她相处反倒成了无解难题。
云意顿感责任重担,先叫红玉送走了胡太医,等屋子里只剩下德安与绿枝两人,才耐下心来问:“二爷这是怎么了?太医诊出喜脉,本该高兴不是?”
陆晋肃着一张脸,答说:“高兴,是该高兴。”人却是苦大仇深,如丧考妣。
云意没觉得难堪,她眼里他这副傻模样世间难寻,弥足珍贵,用来捏他面皮,扯起他嘴角往上提。“哭丧着脸做什么,笑一个。”
他任她折腾,一张俊俏的脸被蹂*躏得不成样子。只剩下眼神,凝重自持,“我这是……要当爹了?”
她无奈,顺着他也傻一回,重重点头,“陆晋陆二爷,你呀,再过八个月就要当爹啦。到眼下,反悔也来不及,我的二爷,您还是老老实实认了吧。”
“认,谁说不认。谁不认爷弄死他。”
他自背后圈住她,右手小心翼翼贴在她小腹上,仍然是平坦温暖,还远没到显怀的时候,而他却触到神秘变幻,那一刻几乎要激动得落下泪来。
于是没过脑,问了个傻问题,“儿子还是闺女?”
云意佯怒,拍他手背,“这才什么时候,难能看得出男女。”
陆晋解释说:“头一个生儿子,你往后少却许多烦心事。不过也没所谓,凡是我给你顶。”
“这话我可听着了,君子一言——”她伸出手来要与他击掌,他终于缓和了紧张情绪,击掌后握紧她细腻纤弱的手,再不肯放。“快马一鞭。”
德安在一旁静守,低垂着头颅不动声色,心底却为这没出生的孩子捏把汗,瞧这两个初出茅庐之父母,谈起生儿育女,还跟过家家一个样。
未来几何谁能预料,仍需把握当下。
云意想起他出征在即,总是难舍,“现如今家里不止你我二人,二爷决断之时,记得多想想我腹中孩子。”
“我明白,你啊,到底是要做娘的人了,如今也啰嗦起来,一句话反反复复没完。”
云意不服,“二爷嫌弃我呢。”
他连忙拱手告饶,“岂敢岂敢,供着夫人还来不及,哪敢嫌弃。”
此事过后,两人之间松松散散的联系瞬时多一层羁绊,同时这羁绊是永久的,不能逆转的拉扯与两者之间。她絮絮叨叨与他说今日琐事,他虽然劳累但也始终认真去听。
然而见到德安端上安胎药,他内心深处的担忧又多加一层。
她平日里挑剔至极,点心不好吃绝不入口,药也要做成丸子裹了糖才肯下肚,这一回喝药干干脆脆,根本不需你好言相劝,她已然一口气喝个干净。苦得皱了眉也一声不吭,就着红玉手里的温水漱过口,再不必蜜饯糖果。
他看得难受,云意却是一派轻松,反过来笑着安慰道:“没大碍,多是补药而已。”
陆晋轻轻抚着她后背,低声道:“明日再找个厉害大夫瞧一瞧,这才几个月,哪有这么早就吃安胎药的,我怕你受不住。”
云意摇头,“我看胡大夫就很好,是我茹素太久,体质虚寒,补补就好。”
陆晋久久不语,接过红玉手里的帕子,将她嘴角残余的药汁擦去。默然已将顾云音的事提上议程,眼下陆占涛常住公主府,自然戒备森严,要取她性命,唯有中秋家宴。
至于云意……他带着薄茧的手指穿过她浓密的长发,于他而言,她在家中万事无忧即是对他的最大回报。
他扶住她后脑,突然间亲吻她毛茸茸的发际,过后却无话。
云意在安静的沉默里突然羞赧,似真似假抱怨,“怎么了嘛……突然间这样…………”
他拥住她,不敢用力,喟叹道:“我的小云意长大了。”
“你也别闲着,天冷多加衣,肚饿多吃饭,再长个一尺高。”
“那你可更加够不着了……”他掌心搁在她头顶,对于她的身高充满了轻视,“你这小矮子。”
“是你太高……”她同贺兰钰站一处,可没显出矮半截的可怜样。
“是是是,都怪我。”过不多久突然灵光乍现,自语道,“算起来,该不会是在草原上有的吧?是唱歌那晚上?还是在风珊湖……”
话还没说完,就让云意捂住了嘴,看她瞪大了眼睛威胁,“再说!缝了你这张嘴。”他余下只有一招,那边是轻啄她手心,未被遮住的双眼如天边启明星,光亮夺目。
他挪开她遮挡在唇边的手,轻轻唱起来,“斟满了马奶酒轻轻的举过头,扭起折腕舞挥动红彩绸,你百灵鸟似的歌声甜透了春秋冬夏;姑娘啊,骑上白鬃马跟着风儿走,我愿做你身边一只小羔羊,愿做你手里的格桑花,愿做你扬鞭抽打的白马,陪你去天涯…………”
歌声停,他手足无措,“哭什么?怎么又哭了?”
她遮住眼睛侧过身,“你别管——”
他便只剩下笑,笑容从心底升起,无法抑制。
然而开头成就美妙诗篇,过程却不见得轻松愉悦,她被孕期的反应折磨,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发,孕吐也比常人厉害,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连同安胎药也在肚子里待不了多久,全都得送回痰盂。
随之而来的是急速消瘦,这几乎是她人生中最瘦的阶段,两颊无肉,两只眼也较先前吐出。有时陆晋抚她后背,触到的是嶙峋瘦骨,惹得人心酸难耐。
德安忍不住问她,“要不……还是跟二爷说清楚,总不能殿下一日一日这么熬着,奴才看着都受不住。”
云意想也没想就拒绝,“他出征在即,不好说这些,这孩子留得住是缘分,留不住是命,随他吧。”
转眼中秋将至,云意这些日子难得舒坦起来,安胎药一副接一副地吃,总归要有那么点儿效果。
陆晋的计划业已安排妥当,乔东来拍着胸脯作保,人都是用的王妃娘家亲戚,即便是顺藤摸瓜也绝查不到二爷头上。
至于中秋宴,他本不想带上云意,担心她孕期孱弱,不宜劳顿。但似乎是有人诚心作对,宫里头肃王有旨意,点名要见,陆占涛也亲自叮嘱,非得让她进宫,去赴一场莫名其妙拼拼凑凑的中秋家宴。
这事只有云意自己能理解,“说是家宴,总不能皇家子孙将将就去两个,一个肃王久居宫中自不必说,还有二姐……得了,她原是不好也不该露面,若没了我,那不成了你们陆家家宴。无论私底下如何,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只当陪着王爷演戏,就去这么一回。”
陆晋始终放不下心,“你这身子,哪能去宫里。我巴不得你连院子门都不出,就给我老老实实躺床上。”
云意笑,“想来宫里的菜式我也有许久不曾试过,不知道那位江南厨子还在不在,若是仍在,倒也不虚此行。”
“就知道吃……”
“是呀,孕妇还要做什么,可不就是吃么?”
陆晋让她噎得没话说。
八月十五,阖家团圆。
不知为何,本该跟着她一同入宫的红玉与绿枝都病得起不来床,德安又让陆晋支使去见盐商,德宝不稳重,惯常也不在身边伺候。倒是陆晋从蘅芜苑给她找了个高个儿丫鬟应急。
马车就像是在窝冬,里头垫着厚厚的棉被,他们的队伍走在陆家最末,慢得连乌龟都着急。陆晋却难得的好耐性,“慢慢来,你这身子经不起。”
她自己也让层层叠叠裹紧了,八月初秋穿得就跟过冬一个样,才要解披风就让陆晋按住,神色紧张,“做什么?”
“热呀!”
“不行,太医叮嘱过,你受不得寒。”
云意耐不得,挥开他,“我就脱。”
“不行——”
“我偏要脱了它。”
“你这是给自己找罪受。”
“用不着你管——”
乔东来坐在马车外头,听着他俩在里头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论脱衣,心中默默同情二爷,怎就有公主如此生猛,路过也要…………
无怪人说女人猛于虎,真真可怕。
争到最后两人折中,她在车上脱了,下车则必须穿上。
马车走入宫门,跃过璀璨灯火,宴席已开,幕布揭起。后果她没料到,他亦然。
☆、第97章 家宴
九十七章家宴
月冷风清,树影朦胧。宴席在九华殿内开场,到席的人并不多。肃王与顾云音独坐主桌,陆家上下占一席,另有一堆八竿子打不着的皇家亲眷盛装出席,但不过是冲人数凑热闹,娱人而已。
她与陆晋到得晚,席上已坐满人。千张面孔千样人,人人心怀鬼胎。王妃蜡黄的脸上再多脂粉也掩不住憔悴,伤情伤心,意懒心灰,这一夜却要与死对头共饮一杯,心中窝火、难耐,如置身热锅。陆占涛春风得意,时不时往主位扫上一眼,不知看的是“囊中物”,还是“跪地奴”,顾家嚣张一世,如今乾坤倒转,都成他陆占涛所有,怎能不得意?连眼角横纹都带喜色。
至于肃王,似乎早已经习惯如此,面色如常看不出悲喜。顾云音略侧着身,只瞧见半张脸,嘴角浮着惯有的温柔,见她来,欢欢喜喜伸长了手等她,“快来,小六儿过来坐。”
云意已嫁进陆家,没理由撇下陆晋与她同坐,但她已笑脸相待,身边座已空,云意若不去,这一茬便接不下去。
身边的人已紧绷僵立,心知他忍不得,她暗地里拉一拉他衣袖,扶着长得高大威猛的丫鬟芳茹往顾云音身边去。
不过芳茹不够灵,等她喊倒茶,才会木呆呆把茶杯满上,由她端起来朝向顾云音,“二姐盛情,云意不敢当。如今身子不大便宜,只好以茶代酒敬姐姐一杯,还望二姐多多包涵。”
她这厢求的是敷衍略过,顾云音却出乎意料地偏执,端起酒杯来,与她说:“自你出嫁后,鲜少与姐姐见面,怎么?今儿就不能离了他陪陪二姐么?”
这样露骨的话都说出口,还让对方如何接。她根本不等云意多言,粗鲁地拖住她手臂便留在座上。
云意连忙回头去看陆晋,示意他稍安勿躁。她唯恐这样的场合他忍不住发火,万一闹得僵了,于皇室不忠,于生父不敬,随便编一编往后都得一辈子让人说嘴。
宴席上歌舞曼妙,丝竹共鸣,云意不大爱看这些,注意力全都落在琳琅满目的菜式上。但看这花样就知道,大多都是摆着好看,味道平庸,大开宴席时装装场面罢了。
好在还带着酸得倒牙的乌梅子,闲来吃上一颗,比大鱼大肉更叫人身心舒坦。
“酸儿辣女,妹妹这一胎看来要一举得男。”语气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平平淡淡更像是陈述事实,顾云音更关注云意本身,“瘦这么多,陆家刻薄你了?”
“孕期反应大了些,吐得多吃得少…………”
然而顾云音根本无意听她解释,当着肃王与她,满口的轻蔑与不屑,“都是些下作东西,合该下十八层地狱剥皮抽骨。”恰在这时,陆占涛眯着眼望过来,眼神里带着男女之间的挑动,顾云音暗自骂过他,还能扯出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来回报他,玩弄人的功夫,已算得上炉火纯青。
云意只当没看见,酒也不喝,饭菜也不碰,怕席上反胃,要在众人面前出丑。
酒至半酣,陆晋被一群空有爵位却无官职的富贵闲人拖住,缠得脱不开身。顾云音饮酒过多,便要后殿更衣,云意孕期此事比往常频繁,便也起身与她同去。
因在宫中,两人都只带一贴身丫鬟,想的是速去速归,谁晓得在小径上多说两句就能惹出无穷事端。
顾云意似乎早已经豁出去,不顾旁人背后指点,她所作所为,都有重孝大义支撑,看不上参不透的都是凡人,她亦不屑为舞。
她走在先,放缓步调,望着远处阑珊灯火,恍然道:“我与陆占涛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云意本想佯装不知,但这个时候若问出一句“什么?”似乎略显痴傻,横竖她与顾云音之间知根知底,因而没必要虚与委蛇,凡是照实说,反而轻松。
她没说话,顾云音便当她默认,“想来你是打心眼儿里看不上吧,觉着我给父皇丢人了?还是传出去有损清名?别急着否认,其实我更瞧不起你。”
“偏殿是这条路么?守门的宫女去哪了?又躲懒不是,人也不留一个。”云意望天望月,头疼得厉害,根本无心恋战。
顾云音继续说:“三言两语就让男人哄了去,哪还有半点骨气,哪还像从前的坤仪公主。你在万万人之上,却从万万人之中挑了陆晋这么个狗东西,可真叫人佩服。”
云意没计划与她在此呈口舌之利,因而收敛锋芒,处处退让,“二姐,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各走一方、相安无事可好?”
顾云音回过神来,抚她的脸,眼神渐渐没了焦距,看着眼前的她,想念的却是从前的小六儿,“想来可笑,最终为父王献出所有的,不是你,也不是五弟,而是我这么个从没受过恩宠的女儿。”痴痴凝望许久,才出言反问,“小六儿,姐姐好奇得很,你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对父王对朝廷就没有半分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