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
林梦得知道洪泽浦情势危急,但是不清楚秦城伯过境是诱发危机的关键契机,他心里奇怪东阳号上备有足够的风灯,停船时为什么只在主桅上从上往下依次点了四盏风灯?这时候听见河岸上似乎有快马奔来,但是星月无光,只看见得极糊涂的影子,船上的乡勇也都警觉得的拨出兵器来,听见有几声长短相间的呼哨声传来,就听见前头周普说是自己人,过了片刻就看见有七八人凫水过来爬绳上船,周普带着一名刚上船、湿衣裳还来不及换的汉子上尾舱甲板,那汉子林梦得看着也眼熟,只听见他说道:“后路已经给封死了,有十多艘敞口的扒河船装满干草,他们很可能会用火船封河道……”
林梦得刚要问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西北方向突然渐烧起一团火。那边是青阳岗方向,为戒防洪泽浦水寨势力,东阳府在那边设了一座哨台,东阳官绅兵卒皆知青阳岗哨台,眼见那边烧起了烽火,一起大哗起来:“湖贼作乱啦!”
林梦得还觉得奇怪,洪泽浦的湖贼要在深夜里闹事,为什么瞒不过青阳岗哨台?正迟疑间,就看见骆阳湖前头黑森森的夜里突然像满天星辰似的点燃了密密麻麻的灯火,不晓得有多少船埋伏在夜色下的骆阳湖里,就看见这诸多贼船飞快往这边划来,秦家船队的灯火最盛,贼船自然也集中往秦家船队袭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水寨湖盗
青阳岗方向烧起的烽火与其说是传递警讯,不如说是给潜伏在骆阳湖以及骆阳湖前方水域的洪泽浦水寨船只发起总攻信号,原先骆阳湖水面只有数盏渔火,眨眼工夫,潜伏在夜色里的两百多艘水寨船只逐次点燃火把,仿佛无数的星辰骤然在亮起来,将左右水域照得通明如昼。
林缚站起尾舱甲板上,洪泽浦水寨当真没有想到骆阳湖里下手,现踪的水寨船只大半是在骆阳湖以北的水域里,只是警讯已发,他们不得不提前动手,北面的水寨船只一齐如箭似的往南划来。
秦家船队与送行的船队也慌作一团,虽然他们这边也有近两千人,其中武力有一千二百余人(含东阳府马步兵三百人、上林里乡营三百人、武锋镖行的武卫两百人,秦家随扈武士四百人),警讯来得太突然,敌踪也现得太突然,而且骤然现踪的敌船多如蚁附,一时也辨不清在骆阳湖里到底聚集了多少湖贼,又是夜间遇袭,让他们如何不心慌?
秦城伯所乘的楼船也是当机立断的调头回撤。
前行升帆可借风力,原路回撤时,借不到风力就只能降下风帆撑篙或者划桨及摇橹而行。楼船载人、载物最多,为了能过洪泽浦,又特意选择不利于破浪但吃水浅的平底船,不能借助风力,回撤的速度极缓。林缚看着水寨船只的追击速度,估计楼船撤回到骆阳湖中央就会给水寨船只缠上,就看见秦家船队里有数艘船迎过去要将楼船保护在中间。
沈戎与林庭立、梁左任等人还在换乘的小船上,没有回到护送的八艘快桨船。附近两艘装成渔船的水寨贼船,似乎认出沈戎与林庭立的身份,顾不得等主力赶来,势单力薄的就往沈戎换乘的那艘小船杀去。沈戎所换乘的那艘小船只有两名护卫,怎么也杀不过两艘贼船,林宗海一面指挥快桨船去救他们,那小船也一面往楼船方向逃去。
护送的乡营八艘快桨船临时在上林渡雇佣了近百人充当桨手,林缚怀疑里面可能混有洪泽浦水寨的人,他在站在尾舱甲板上沉声下令:“起锚进湖!”
他可不是要去救秦城伯,只是后面的河道已经给洪泽浦水寨这几日潜过去的大量船只封堵死,洪泽浦水寨甚至会用火船封锁河道阻止秦城伯逃跑,东阳号船体最大,领头冲围会格外的吸引火力,最佳的选择就是东阳号起锚驶进东阳湖,将湖口子让出来,给暂时还不知道后路给封住的秦家船队以及乡营快桨船先行回撤去冲击封堵水寨船只。
“梦得叔,麻烦你去将乡勇那几个领头的给我叫来……”林缚一边跟林梦得说话,一边将官袍脱下,这次过来的人手多数给曹子昂、葛存信带走,这边加上赶回船的吴齐与手下探子,可用的人手总共也不到二十人,至少还要分十人去驾驶东阳号,护送时没有足够船舶暂时安置在东阳号上随行的乡勇有一百八十人,要是能将这一百八十人用好,林缚都有信心单独冲出重围去。吴齐一直都在监视着进入石梁河的水寨船只,虽说有四五十艘之多,但多是船小壁薄的扒河船,只要保证不给大量的湖盗杀上船,就算对方用火船封河,林缚也有把握冲过去。
过了片刻,林梦得带了乡营四名头领上尾舱甲板来见林缚。
林缚这时脱掉官袍,与周普都换上细鳞甲,眼睛盯着四名乡勇头领,说道:“情势之危紧,不用我多说,寿岩、青山、济远,我平时都视你们为手足,此时当同舟共济,彼此间也没有什么不信任的,这位是……”上林里乡营乡勇多为上林里子弟,四名乡勇头领,林缚就认识其中三人,赵青山与赵虎是远堂兄弟,林济远都是林族旁支子弟,跟林缚算是族兄弟,与林梦得的关系要更近一些,陈寿岩也是同村子弟,其中赵青山年龄最长,已经有三十岁,他们三人与之前的赵虎一样,都是上林里乡营值得依重的骨干,最后那人名叫李光,林缚也不是不认识,此人是林宗海提拔起来欲控制乡营的外乡人,此时他在乡营的地位要比赵青山、林济远、陈寿岩三人都高,这船上三队乡勇都归他统辖。
“小的李光,得宗海大哥赏识,暂领乡营副指挥一职,见过林大人……”
“哦,”林缚眼睛盯着李光,说道,“在我船上,尔等诸事都要受我与梦得叔指挥,便是林宗海在这船上,也要受我二人节制。谁要是觉此事为难,我立即使船靠岸送他们上岸……”
“林秀才官职最高、声望最大,我们自然都听林秀才的。”林济远、赵青山、陈寿岩都怨林宗海有把持乡营的贪念,让一个外乡人骑到他们头上,这时候林缚与林梦得站起来要临时接过指挥权,当然拥护,再说在家主病重之前,林梦得在族中的地位不比林宗海低,此时的林缚更是声名远扬,其处事为人虽然过于凌厉,但是上林里年轻一代却觉得甚是爽快。
李光给林缚眼睛盯着,心头发虚,看他一介文官此时竟然换上细鳞甲、手持佩刀、杀气凛然,身后周普也是一身细鳞甲、手持大陌刀,还背着一张弓,腰间系着箭袋、气势更甚。再说去年初冬林缚将刀架在二公子的脖子上逼他下跪的情形,他也亲眼目睹,林缚要接手乡勇的指挥权,他能说什么?虽说他是乡营副指挥,给林宗海派来统领这三队乡勇,但是林梦得、林缚、林济远都是林族子弟,赵青山、陈寿岩也肯定会听他们三人了,下面甲板上近两百乡勇多半也会听本乡人的命令,李光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结结巴巴的说道:“悉听林大人吩咐。”
“那好,你就留我在身边,青山、济远、寿岩都去率领各部人手做好迎战准备,”林缚将李光留在身边约束,拿了一套甲胄与一件救护衣递给林梦得,“梦得叔,这甲不重,你勉强穿上,就跟在我们身边,小心箭石……”
几乎没有人能带着数十斤的兵甲洇渡数十里的水面,林缚专门制作了简单的救护衣。虽说大小鳅爷他们都习惯用猪牛脬子在水中提供浮力以及换气之用,但是有诸多不便。西秦产一种软木,很轻但浮力大,当地渔户常用这种软木作渔网的浮漂,大小鳅爷他们在南汝河捕鱼编网也用这种软木,林缚便将这种软木缝成来马甲背心制作出简易救护衣来。有了能在水里提供足够浮力的救护衣,长距离武装洇渡才成为可能。
林缚做好见机不对就弃船上岸逃跑的准备,怕到时候手忙脚乱照顾不到林梦得,林缚索性让他现在就穿上救护衣,旁人还只当他穿了一件木甲。
东阳号起锚往骆阳湖前往了百余步就降帆停了下来,这区域的水深,林缚他们仔细测过,是安全水域,不用担心隔浅,到这边就将帆都降下来。船上备有长竹篙子,骆阳湖水浅,可以撑篙而行,东阳号两舷还有四支大橹,每支橹要四人操控,只要有足够了人手,东阳号即使正逆风行速也不会特别慢。如今有足够多的人手,林缚又另抽了三十人来配合驾船以及负责防灭火灾,让赵青山、林济远、陈寿岩各率领五十名乡勇分段防守,将周普、吴齐等十多人留在身边预留机动。
秦家船两壁本来就悬挂多盏风灯,在黑暗夜里亮若星月,好像生怕湖盗不知道要打劫哪艘船似的?洪泽浦水寨船只对付秦家船队最有效的一招就是投掷火把纵火,秦家船队对这种情形预料极少,船上没有准备足够多灭火用的沙子跟湿被子以及水桶,一时间就给点着了好几艘船。
对洪泽浦水寨势力来说,不怕将船底烧穿、大量金银珠宝沉落湖底,此处水浅流缓,就算沉了船,另外再派人潜水将金银珠宝捞出来就是。
东阳号熄灯隐迹,暂时还没有加入战局,秦城伯所乘的楼船给蚁附而来的水寨船只纠缠上,虽说一边抵御湖盗跳船一边往南回撤,但是速度极慢,差不多等北面的水寨船只都追进骆马湖,楼船才行到骆阳湖南口附近没还有出去。
林缚此时也清楚的看到秦城伯披甲坐在二层舱室里,膝间放着一把腰刀,指挥着秦家随扈武士抵抗,沈戎、林庭立、梁左任又被迫回到楼船上,没能回到快桨船上领导反击。八艘快桨船也都给水寨船只追上,那载满官绅的两艘快桨船根本就没有什么抵抗力,给追上后跳水的跳水、抱头救饶的救饶,更多的是给跳上船的水寨湖盗一刀杀死,附近水域已经开始染红。其他六艘快桨船都满载堪稀精锐的战士,此时是且战且退。林缚看得真切,东阳府马步兵虽然说上岸后堪称精锐,但是在不熟悉的船上作战,能发挥的战出力是大打折扣,甚至还有人在船上站不稳一头载下湖去。对于穿甲的士兵来说,在水下穿甲行动太不方便,要是在水里不能将铠甲脱掉,更多的可能是淹死,浮出头也是给附近蚁附来的水寨人马一刀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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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骆阳湖水战(一)
东阳号也给七八条鳅子船围上来,借着火光,林缚站在甲板上看到每艘水寨鳅子船上都站着十几二十号人,皆赤膊袒胸,嘴里咬着刀,作势要爬船,船头还有人将带钉钩的绳子抛过来想要钩住船。普通海船所装的压舱石都是大块的长条麻石,一块有上千斤,但是东阳号这次所带的压舱石都是二三十斤重的石块,就是预备水战里能当落石用。两三百只石块搬上来整齐的垒在甲板上,虽说借着东阳号船高体庞,砸石下去,不要说将人砸得脑浆横流,说不定能将船体轻薄的鳅子船船底砸个大窟窿出来,但是林缚此时要避免引来更多的贼船围攻东阳号,不能太出风头,只下令让人拿斧头将鳅子船抛来的钩绳砍断,又拿尾部装有长铁钉的长竹篙子朝鳅子船戳击,避免鳅子船靠近,又让人半升风帆借风力往右摆动船体,借着船体高大,当下就将两艘鳅子船拱翻,将三四十号人都扫翻下水,对落水的湖盗也不射杀,任其逃散,只防止他们爬上船来。
湖盗弓箭少,七八艘船就八九张猎弓,稀稀疏疏的射箭过来,东阳号船舱侧板本来就高,乡勇拿木牌遮闭,湖盗乱七八糟的将箭支射光,只有两名乡勇不小心一人给射中胳膊、一人给射中小腿。
鳅子船见这艘大船难整,便拿浸油的草把子点燃朝船上扔过来,又拿装满油的陶罐砸过来。油浮到甲板上通处流,烧起来就是一大片,火势十分的吓人,乡勇们都慌手慌脚要提桶打水浇灭火。林缚让赵青山、林济远、陈寿岩约束乡勇戒防敌人爬船,这种火势只是看上去吓人,甲板上蒙了熟牛皮,事先又浸湿了,这火都未必能将熟牛皮烧透。再说水灭不了油火,浇了水,油火浮在水面上会四处蔓延,更难收拾,有水战经验的战士知道要拿备好的细沙与浸湿的棉将火闷熄即可。赵青山等人看着东阳号的十多名水手迅速的将大火扑熄,非常的井然有序,心里觉得惭愧。林梦得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如此大规模的水战从没有遇到过,心慌得砰砰直跳,到这时才稍镇定下来。
这时湖盗将一艘稍大的扒河船调过来,就看见船头甲板站着身强力壮的数名汉子,拿着布兜似的长袋子,一头沉实实的装着东西。那些人将长袋子大力的抡过头顶,在头顶抡了两圈就脱手让长袋子飞砸过来。长袋子装的是棱角尖锐的石块,这边没有防备,见东西砸过来,依旧拿木牌子去挡,有人吃不这大力,顿时有两三人的胳膊给震断,沿船舷的木牌人墙也出现窟窿,就看见那艘扒河船又乌蓬船舱装出十数人将手中所持短竹枪朝窟窿处掷来,同时又有几只石袋子砸过来,立时又有数人躲避不及给竹短枪、石头打中,血肉模糊。
那边是赵青山负责,他再也耐不住性子,让人将伤者抬去船舱救治,他集中手头所有的三十张弓,朝那艘扒河船攒射去,林缚也下令东阳号朝那艘扒河船冲撞去。东阳船底前嵴包铁还装有带尖锐刺角的撞杆,看着船速不快,但是拦腰将扒河船撞上,耳朵里就清晰的听见对方船板裂开的声音,再一波浪逐去,那艘载量不足东阳十分之一、在洪泽浦也算是大船的扒河船就给东阳号船嵴压过去倾翻过来。这边再不容情,借着火光,看着水下有人,拿带长铁钉的长竹篙子狠命戳去,附近水面立时给鲜血染红。
湖盗虽说没有堪与东阳号比肩的大船坚船,但是也有好几艘熟牛皮蒙船覆背、两厢开棹孔、左右前后都弩窗矛穴、便于水战的朦冲战船。这是水寨势力这些年秘密积攒下来的生力军,此次谁都不会藏私,但是他们此次的目标是秦城伯,让秦城伯逃脱没有关系,关键是要将秦城伯所乘的几艘船留在骆阳湖里。只要将秦府船队留在骆阳湖,届时就算东阳号这样的大船,他们想要造一百艘都不用皱眉头。水寨势力的主力战船都用来咬住秦府船队,那边斗得正酣,自然腾不出手来对付东阳号,那些小船见东阳号过于强悍,防御也严谨,他们爬不上船,在水面用船对船,吃亏太大,这时候也只能远远散开,只防备着不让东阳号过去救援秦家船只。
林缚站在甲板上,观望湖面上的形势,秦家船虽给缠住,但是仗着船体庞坚,一面抵抗湖盗跳船,一面缓慢的往南移动,要撤回到石梁河里来南逃。几艘快桨船上在上林里临时雇佣的上百名桨手里果然混有水寨细作,在狭窄拥挤的快桨船,三五名细作抢过兵器乱杀一通再跳水逃命就能将快桨船搅得一团糟,更糟糕的是,其他桨手也都得不到信任,给一齐赶下水去。两艘乡勇所乘的快桨船还好一些,只是将面生的外乡人赶下水去,面熟的本乡人还留在船上操桨控舟,另四艘快桨船上东阳马步兵将桨手一齐赶下去,船没有桨手,东阳马步兵自己派人去划桨,但是划桨注重协调性,贸然派生手划桨,只能将船在水中央划得团团转,水寨船瞅准这个机会,几艘船合力从一侧撞击快桨船,片刻之间就将两艘快桨战船撞翻,百多名东阳马步兵一齐落水后只能任人宰割,就看见七八艘鳅子船在那片水域来往穿梭,长枪利矛不断的往水下刺去,伤亡惨烈令人不忍卒睹。
湖里还有许多落水的桨手,虽说这些桨手里混有细作,但是绝大多数人都是在上林渡讨生活的苦力。本乡人不能不救,林缚立时下令驱使东阳号往那里湖域驶去,赵青山等人也使人大喊,要桨手往这边游来。
桨手比落水的马步兵精通水性,划桨时又都赤膊薄衣,在水里灵活,听着这边船来救,都奋力游来。水寨鳅子船也不会过分为难这些苦力,在湖里只截杀官兵,任桨手游向东阳号。东阳号抛下绳梯,一边要落水桨手大声报乡籍,一边救人。船上乡勇也多数是上林里附近四乡八里的子弟,细作很难混上船来,转眼间就救了四五十人上船来,还有最早落水的十多名官绅也给救了上来。这些官绅在上林渡冷眼看着林缚给秦城伯羞辱,那时候只觉得心里痛快得紧,这时候看到林缚救他们上来,抹鼻涕抹眼泪的视林缚为再生父母,那两船的东阳官绅四五十号,此时差不多就剩他们活下来。他们都顾不上去救秦城伯,哭喊着要林缚让船往南逃,去石梁县里搬援兵。
“来啊,送诸位大人、乡老去舱休息,不要让人打搅他们……”林缚吩咐道。
“林大人,湖盗怎么突然就作乱了?”石梁县教谕卢东阳也顾不得一身湿衣有失体统,落水后逃上东阳号,他感觉有如二世为人,上船来比其他人稍镇静些,张眼看着骆阳湖里满当当的都是湖盗杀成一团,也不清楚天怎么就一下子就突然翻了。
洪泽浦四十八座浅湖相连,西侧群山连绵,所谓穷山恶水也,洪泽浦里的渔民、船户为抗捐,也为防盗,自发的在地形险要处结寨而居,形成洪泽浦的水寨势力,有上百年的历史。这些势力通常情况下与官府的对抗程度要比真正的土匪寨子、流寇势力弱得多,也普遍的存在淮河流域,官府对水寨势力的存在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将其当成乱民对待。恰恰是去年洪泽浦大幅度的提高渔税渔捐严重威胁到洪泽浦渔民、船户的生存,长达数月的抗捐抗税运动才让这些水寨势力组织变得更严紧。
对于卢东阳的疑惑,林缚也无言回答,这满甲板乱坐、有如丧家之犬的官绅们平时要少些对渔户的盘剥,何至于局势恶化到这种地步。他们只晓得这些弱民、屁民好欺负,平时恨不得对其进行敲骨吸髓式的盘剥,不留一线余地,当矛盾激化到无法调和的地步,他们又是那样的疑惑不解。
“给卢大人找件干净的衣裳来……”林缚说道。
“不,给我一把刀,我也能助你杀贼御敌的。”卢东阳说道。
林缚见卢东阳倒比其他官绅有骨气得多,让人拿来干衣裳给他换上,让他穿上一件皮甲,送了一把腰刀给他,让他站在甲板陪自己一起观望敌情。
这会儿工夫,落水的东阳马步兵也给湖盗诛杀干净。还有四艘快桨船各载乡勇一百二十人与马步兵一百五十人,由于马步兵船缺乏桨手,林宗海在船头也不敢驱使快桨船在湖里穿棱杀敌,便与马步兵船互为犄角停在湖当中御敌。快桨船一旦失去灵活机动,就顿时陷入被动。刚才令东阳号也中招的湖盗甩石,十数袋有棱角的石块装在袋子里飞砸过来,四艘快桨船上立时伤亡惨重。
毕竟那四艘快桨船上除了东阳马步兵外,还有一百多乡勇都是本乡子弟,就算林缚能忍心不救,赵青山、林济远、陈寿岩等人也不会坐视他们给湖盗诛杀殆尽的。林缚下令东阳号横冲直撞过去,驱逐快桨船右侧的水寨船只,减轻他们的压力,同时喊话要林宗海率领快浆船在附近游弋,等秦家船队冲出来汇合,不要贸然去救援。
林宗海刚才还想去立奇功,这时候见湖盗层出不穷,他站在快桨船头矮,看不了多远,也不清楚骆阳湖里到底聚了多少湖盗,不用林缚说,他也不敢贸然去湖心接济秦家船队。
林宗海要上东阳号,喊话要林缚抛绳梯过去,一为东阳号船坚体庞,附近根本就没有能跟东阳号匹敌的水寨船,登上东阳号暂时能安全下二为他上了东阳号,能更方便指挥三百乡勇作战。
林缚给猪油蒙了心才会让林宗海上船来,朗声说道:“宗海叔驾船御敌、冲锋陷阵,小侄在这里给宗海叔擂鼓助威、护庇后路,宗海叔不用担心这边……”
林宗海心想林缚刚才能来救他们已经是念了本乡同族情义,便不再奢望这时候能上东阳号指挥全局。有东阳号可以依托,林宗海指挥一百多乡勇操纵两艘快桨船也不用担心给水寨船包抄,出击更犀利,毕竟乡勇的船与装备以及人员训练要远远强过这些水寨杂兵。那两艘东阳府马步兵船见有大船庇护,也不再慌乱,这边送了几只长竹篙过去,撑篙总是要比划桨简单一些,他们也不用再给困在湖当中打转了,只是东阳号救上来的那些桨手再也不愿意去给他们操舟控船去。
秦城伯所乘的楼船经过苦战,终于移到骆阳湖南口子边上。
秦家防御力量主要集中在楼船上,楼船能载四百多人,精锐武士就有三百人,遇敌后,又有近两百人调到楼船上进行防御。相对的,其他船只的防御力量就弱了许多,一艘船分下来不足二十名武卫,东阳府的护送船队又给截断在外围,楼船撤到南口子,秦家船队的其他船只都纷纷失陷。为防止给湖盗借这些大船攻击楼船,船上人弃船逃生时,都纵了大火,此时火光映天,将不大的骆阳湖照得通明。
水寨的主力战船自然是咬住楼船不放,谁都会想当然的认为秦城伯会将最多的金银财宝都藏在楼船上,再说沈戎、林庭立、梁左任等东阳府、石梁县主要官员都陪秦城伯在楼船上,只要将他们截杀,东阳府短时间里将无人站出来组织有效的反攻,这一点对洪泽浦诸家水寨势力赢得足够的准备时机来说也非常的重要。
虽说洪泽浦周边生存着十数万渔民,但是给诸家水寨事先组织起来、经过简单训练并且配发兵械能够投入水战的不过三千多人,除了派去潜到石梁河里封堵后路的五六百人手外,他们这次在骆阳湖里算是倾巢而出。楼船未下,秦家主力仍然没有伤到筋骨,楼船与两艘秦家船仍有四百多精锐在,东阳护送船队仍有近五百战力,特别是楼船与东阳号快帆船在骆阳湖上的优势太大,水寨势力当然不敢马虎,将所有能调集到的战力跟大船都调集过来,而将攻陷下给纵火的秦家船交给后备人手去处置。这些后备人手是临时组织起来的渔户,没有经过什么训练,也只是在事情发动前才通知道他们到骆阳湖来聚集,不过让他们到给纵火的船上将秦城伯欲携往燕京的物资财宝转移出来不应该是什么难事,曹子昂、葛存信就带人乘船混杂在这些船里候机浑水摸鱼。
第一百二十八章 骆阳湖水战(二)
水寨船蜂拥而上,努力将东阳号与秦城伯所乘坐的楼船分割开来,避免两艘大船兵合一处、互为援应。林缚见水寨船层层叠叠,也不使东阳号强行抢道,任让秦城伯所乘的楼船去吸引更多的火力。
楼船撤到骆阳湖南口子后,将众多水寨船都吸引到南口子这片狭窄的水域里,东阳号面临的压力也陡增。所幸林宗海所率领的两艘乡勇快桨船以及两艘东阳府马步兵快桨船都不敢单独远离东阳号去接援楼船,与东阳号一起且战且退,实际上替东阳号承担了外围压力,林缚他们在甲板只需小心远处射来的箭矢。
林缚站在甲板上观望战局,周普与两名武卫紧守在他左右,谨防流矢袭来。林缚看着秦城伯、沈戎等人所乘从的楼船此时终于是艰难的驶进河汊子口,但是洪泽浦诸家水寨仅有的四艘蒙冲战船拿钉竿牢牢的咬住楼船,四艘蒙冲战船与楼船紧紧的连在一起,洪泽浦水寨数以百计的湖盗便以四艘蒙冲战船为桥源源不断的往楼船攻去。湖盗兵备简陋,几乎无人穿甲,赤足赤膊,手持一口刀奋不顾身的往楼船杀去,十分的勇敢,又有多艘鳅子船从空隙上穿插上去,抛钉绳、石灰、箭石、火把、油罐等物助战;闻着空气里有粪臭味,湖盗为攻下楼船无所不用其极,似乎还将粪便等污秽之物泼到楼船上去。要换成一般的府军或镇军,在水寨如此凌厉的攻势下早就崩溃瓦解了,可惜楼船上数百精锐要么是秦城伯私养的随扈武力,要么武锋镖行的武卫,战斗意志都很强,装备与训练也不是普通湖盗能比。再说夜里水战,大家只能将楼船当成最后的依赖,在河中央逃都没处逃,只有死命抵抗。另一方面秦城伯也开出大额的悬赏,只要杀出重围,每个人额外再打赏一百两银子,也刺激得武卫与随扈武力更加奋勇作战;现时湖盗的伤亡要远远高过楼船防卫,只是湖盗人数众多,此时仍看不出他们有力竭的迹象。
“进了石梁河就好,杀不尽这些贼人!”石梁县教谕卢东阳略知兵事,他见行动迟缓的楼船终是进入石梁河,狭窄的河道能限制水寨船只大范围机动,反而能让楼船扳回些劣势来,“林大人,有此良机,我们应冲过去尾随辅国将军之后冲出重围,待到上林里稍加修整,再杀个回马枪,一定要给这个乱民贼子一个狠狠的教训才是……”
“卢大人所言甚是!”要不是林缚早就知道前方有大量的水寨船藏在暗夜里,卢东阳的建议有几分道理,林缚一边让人与林宗海通话,要求他们做好准备一齐先往河汊子方向突围,一边给楼船那边发灯火信号,要他们注意前方的伏敌。
这边打杀得如此激烈,潜伏在石梁河道时的水寨船却始终按兵不动耐心等着秦城伯楼船主动钻进陷阱,林缚也暗感洪泽浦诸家水寨势力主事的首领不简单,不过东阳号一直没有遭遇湖盗主力,所以也没有跟水寨首领面对面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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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城伯、沈戎、林庭立、梁左任以及秦府诸多幕僚都在楼船二层“飞庐”之中,他们看不懂东阳号传来的灯火信号,自然有人解释给他们听。
“什么,前方河道可能有伏敌?”梁左任脸色骤然变得难看,刚以为冲进石梁河局势有了转机,没想到前方还可能有伏兵。他惊疑不定的看向秦城伯,等着辅国将军秦城伯拿主意。
二层舱室给湖盗将灌满油的陶罐跟火把扔上来烧过几回,秦城伯的眉发、将军袍烧去大半,身上也挂了好几处伤,眉角也给碎石打破渗着血,脸膛十分的难看。水战爆发初时,楼船上有武卫近五百人,此时还能拿兵器御敌的仅剩半数,秦家船队共二十二艘船,此时只剩下一艘船跟着突围到石梁河,船上能站着的仆役、武卫加起来都不足四十人。秦家船队从江宁出发时,浩浩荡荡连家人加仆役、随扈以及雇佣的武卫有一千三百余人,此时其他船上的仆役、家人或坠河淹死、或给杀死、或给湖盗俘获,这两艘船上还剩下不到六百人,叫秦城伯如何有好脸色?
秦城伯凝望着远处的东阳号,东阳号上点亮的风灯不多,远远看去,只能看到船的轮廓,也看不清隐隐绰绰的暗影里到底谁是林缚,他啐了一口,将带血水的痰吐在船板上,恨恨骂道:“此子绝非良善,要是我逃过此劫,绝轻饶不了他——他的话只能信三分,我们眼下只能往南突围……”
秦城伯虽说贪财好色,却不能算无能之辈,之前他数次让人打信号要林缚率东阳号来汇合,东阳号却始终没能闯入楼船两百步的范围之内就给水寨船逼退。
秦城伯知道林缚若能使东阳号突过来与楼船汇合,就能替他分担很多的压力,有两艘在骆阳湖中占绝对优势的大船互为援应,又有数艘快桨船来回穿梭,关键东阳号与四艘快桨船还有四百多的生力军能够投入战斗,兵合一处,秦城伯甚至有信心将水寨战船阵反过来杀透再突出重围去。
秦城伯沉着脸,他右手拿刀,左手持牌,坐在舱室中间,舱室四壁易引火的木门窗都已经卸掉,十多名披甲武卒守在他周围。他的眼睛虎视眈眈的注视着东阳号方向,他也担心前方还有伏敌,要是东阳号此时全力杀过来与他汇合,他愿意将此船中的金银分给林缚一半,但是乱战爆发到现在,东阳号除了接援四艘快桨船之外,就始终远离整个战场的中心,根本就没有死战突击过来汇合、支援的意思。
在秦城伯看来,林缚完全是投机取巧之辈,他此时完全忘了在上林渡时对林缚这号小角色的羞辱,只盼望着林缚过来汇合、相互援应突围。除了打灯火信号外,秦城伯甚至让人偷偷潜水到东阳号上跟林缚谈判并许下重赏,只要能相互配合突出重围,不仅保荐林缚官升三级,还许美女金银财宝无数。只是林缚全无回应,东阳号始终在外围,没有东阳号做依赖,另四艘快桨船也冲不过来,偏偏水寨势力又以攻陷楼船为核心目标,战术上也只是将东阳号阻隔在战场中心之外。秦城伯心急如焚,恨不得一刀将林缚剁成肉酱?要不是看到东阳号与水寨船厮杀得也激烈,秦城伯甚至怀疑林缚与洪泽浦水寨势力早就有所勾结。
对于战场上林缚这种明哲保身、保存实力的做法,秦城伯即使痛恨也无计可施,更何况林缚根本就没有护送他的职责跟义务,秦城伯事后想直接追究他的罪责都没有办法。
秦城伯也不敢贸然停船上岸,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正是天色最暗的时间,此时弃船登岸,也许他一个人逃命没有问题,但是他满船的妻妾美婢还有诸儿孙能有几人活下命,可就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