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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4节

  “我怎么?”流民军将领鼻子朝天,对官兵不屑一顾。
  “行,我们就三人过去,还劳烦这位将军派个车夫过来帮我们赶车。”王政在后面马车上大声说道,掀开车帘子,让流民军将领看到除他外,车厢里还坐着两人。
  “流贼反复无常,大人断不可轻率冒险!”护卫骑校焦急说道。
  “我们自有分寸,”王政说道,“进入郯城,有义军照顾周全,多你们百十人,少你们百十人,没有什么区别!”
  大队护卫便停在矮丘以西等候,百余流民军骑兵从矮丘后驰出,簇拥着载江淮总督府和谈使者的马车东行进入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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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谈招安以来,陈韩三便撤了窄桥大营,聚兵郯城。
  陈韩三倒非想表达什么诚意,只是有着更深的戒心罢了。
  林缚打开泗水的封锁,放孙壮部将陈渍、张苟率部渡泗水去泗阳,却将陈韩三所部继续封锁在东岸。
  陈韩三不会看不到他部在泗水河东岸实际上已成孤军,他在泗水东分兵数处,而窄桥大营又处于沭阳与沭口的夹击之中。
  万一招安是个陷阱,这个势态就危险了。
  故而陈韩三放弃窄桥大营,除了一路偏师守邳县外,主力都集中在郯城。
  万一有什么不测,兵马都在自己手里,脱身也容易。
  中秋过后,天气就清凉起来,陈韩三难得脱去铠甲,换上长袍,袖手站在后园一座湖石砌成的假山前。
  这里是郯城都亭驿,宁王前往江宁就藩时,就在这里落脚。这里不算郯城最豪华的宅子,只因宁王入住过,便觉得意义非凡,陈韩三特地将这里作为自己的行辕。
  谋士马臻匆匆穿过月门走进来禀告:“岳冷秋派来的使者已经进城了,领头的是总督府参军事王政,是个正五品的官,来头倒也不小——要不要再刁难他们一番?”
  “先前有了下马威,没能将他们赶跑,看来有谈的诚意,总不能将他们真赶跑了。”陈韩三说道,“我亲自去接他们到府里来。在家将领有空的,都过来陪宴。你仔细叮嘱下去,要大家嘴巴干净一些,吃酒时不要尽往外面喷粪。谁要坏了我的好事,我第一个不饶了他。吃酒时,你多与王政的两名随从说话,打听清楚王政好些什么,郯城能有的,都给他,不差这点好处,一定要将他们的底线给挖出来。”
  “左护军英明。”马臻说道。
  马臻转身出去办事,陈韩三带了扈从亲自到长街迎接岳冷秋派来的使者。
  入夜在行辕后园子里摆下宴席,让诸将陪同。
  杯来盏往,席间还有歌舞助兴,招安使者王政与两名扈从也很快忘了进郯城之前的不快,喝得面酣耳热,十分的尽兴,却是只字不谈招安议和的事情。
  夜深时分,园子酒席未散,王政与两名扈从心思都放在怀中娇媚而裙裳轻薄的舞女身上,东摸西捏,惹得怀中舞女娇笑连连,也使席中诸将心浮气躁,心热难耐。只是席时舞女有限,再说这些舞女本是陈韩三的禁脔,能拿出来宴客,他们这些手下将领却要知道分寸。
  酒宴似乎还要无限制的拖延下去,陈韩三倒先沉不住气,心里暗急,给马臻使了眼色。
  马臻心领神会,跟招安使者王政说道:“岳督在邳县,催我军撤出郯城甚急,但看王大人过来,似乎又谈不上急切,马臻就有些疑惑了……”
  “不急,不急,”王政三十岁刚出头,留着短髭,官袍倒给汤渍糊了一块,但毫不介怀,搂着怀中舞女的纤腰摸弄,感慨肌肤之娇嫩,听马臻说这话,才分神回应,“左护军如此厚待,请了这么多位将军陪同,又有佳人相伴,只宜谈风月,谈公事太煞风景了。招安议和的事情,迟两天再谈碍不了事。”
  陈韩三倒是听明白了,这个王政是嫌这边人太多太杂,举怀饮尽,便请诸将先散去,宴间仅留马臻与两名亲信继续作陪。
  这时候一名随王政进郯城的中年扈从将怀里的舞女推开,眼睛盯着陈韩三:“留在此间,都是左护军能够信任之人?”
  陈韩三让几名舞女也退下去,看了王政这名扈从一眼,起先倒也没有太注意他,这时候见他说话,便觉得他气度不凡,相貌还颇为面熟,说道:“都是随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有何秘事不能与闻?敢问这位先生姓名,我们之前可曾见过?”
  “左护军与我家督帅斗了这么久,却没有打听我家督帅的相貌?”王政在旁边哈哈哈大笑。
  “什么!”陈韩三骇然色变,下意识的将腰间佩刀拔出,横在身前,左右两将都要惊谔站起来,仿佛岳冷秋率千军万马袭来,令他们神色崩变。
  岳冷秋镇定自若的拿起桌案上的轻巧玉杯,慢将里面的酒液饮尽,才说道:“我对左护军是仰慕已久,特借和谈之名,赶来郯城与左护军一见。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左护军真英雄、真豪杰也……”
  陈韩三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回刀入鞘,眯眼盯着岳冷秋的脸,细细分辩,眼前这中年人果真与传闻中江淮总督岳冷秋的相貌是分毫不差。
  陈韩三也不怪马臻没有早先探知他的身份,谁能想到江淮总督岳冷秋会扮成手下的扈从进郯城呢?即便是早先就有人看出相貌上的疑点,只怕也会第一个否认到这种可能吧。
  岳冷秋话说得漂亮,陈韩三却是又惊又疑,他又不是三岁小儿,怎么可能相信岳冷秋是为见他一面,才扮成手下官员的扈从进入郯城。
  “郯城虽非龙潭虎穴,岳督能亲身闯来,才是真英雄、真豪杰,”陈韩三哈哈一笑,要将刚才的失态掩饰掉,“可是岳督也知道韩三的禀性,也许与岳督眼里的真英雄、真豪杰有些差距,岳督就不怕进来容易,出去难吗?”
  “我来救你一命,且再给你一条富贵路去走,左护军为何要留难于我?”岳冷秋反问道。
  “岳督话说得好听,”陈韩三说道,“我活了这些年,只晓得命是自己挣得,富贵不可强求,不知道岳督如何救我一命,又如何给我一条富贵路?”
  第68章 谁为石谁为鸟
  更深漏残,郯城都亭驿的后园子里明烛残烧,天气未寒,池塘里、庭树上,蝉虫鸣叫,一派生机盎然,谁能想到堂堂江淮总督会在郯城流匪的大本营里现身。
  “左护军,你从窄桥撤军,想来也看到自家处境不妙,”岳冷秋却无身处敌营的自觉,镇定自若的坐在桌案前,自顾自的斟酒而饮,王政以及另一名随扈,都起身站在他的身后,“淮东制置使林缚率重兵屯睢宁,我率长淮军屯徐州泗水河东,临沂、沭阳、沭口,皆有精锐屯驻,敢问左护军身在郯城,身陷重围之中,如何为自己拼一条活路去?”
  “尔等议和,长淮军才能撤出徐州,勉强泗水河东站稳脚。尔等要打,先要问长淮军能挡我天袄、皇觉两部义军的夹击?”陈韩三不是唬大的三岁小孩,岳冷秋能在郯城现身,必有所图,他岂能给岳冷秋三言两语唬倒?
  去年春后,诸郡流匪会师房陵时,刘安儿自号皇觉王,刘安儿所部流民军又自称皇觉义师。
  岳冷秋淡然而笑,说道:“刘安儿兵马虽众,但渡不过泗水,如何与你部夹击我军?不过说这些没有意义,我亲自过来,是要送一场富贵给你,可不是来跟你唇枪舌剑的……”
  “是何富贵,说来听听?”陈韩三不动声色的问道。
  “徐州制置使仅设一人,给了刘安儿,便没有你的份,”岳冷秋说道,“但我更属意左护军你,愿为你谋之。”
  “岳督当我是三岁小儿好诓?”陈韩三冷笑道,“韩三虽是莽汉,却听人说过二桃杀三士的故事。义师四分五裂,最后谁来渔利?”
  “左护军大错特错,”岳冷秋笑道,“左护军为刘安儿汗马功劳,刘安儿可曾视你为嫡系?林缚率部在淮泗左冲右突,你率部迟缓,非战之过,但刘安儿未必就不会猜忌于你。我倒想问一问左护军,朝廷便是答应刘安儿,割四府之地给他,左护军你能得几县?”
  “……”陈韩三默然无语,岳冷秋说中他的心痛处。
  “我若与刘安儿谋你,你以为你能逃过这一劫?”岳冷秋又问道。
  “岳督为何不与刘安儿谋我,却要亲身涉险,拉我去谋刘安儿?”陈韩三反问道。
  “刘安儿所谋甚大,他想要的,我给不了;左护军出生入死,谋富贵而已,左护军想要的,我能给——此其一也,”岳冷秋说道,“刘安儿不能为我所用,左护军却能为我所用,此其二也!”
  马臻与陈韩三两名亲信部将皆又惊又疑,看着岳冷秋与陈韩三两人在那里舌枪舌剑的交锋,他们久久没有缓过劲来。听着岳冷秋话里的意思,竟然是过来要说服陈韩三去杀刘安儿。惊骇之余,也根本不知道要不要插话,也根本不知道插什么话好。
  “我不妨告诉你此次招安的底线,”岳冷秋见陈韩三眼神飘忽不定,从怀里掏出去了轴柄的圣旨,说道,“此乃圣上许我在徐州便宜用事的特旨,我知左护军精通文墨,你拿去看一看便知……”
  陈韩三迟疑的接过圣旨,他仅仅是粗通笔墨,圣旨用语又拗得很,他唤马臻过来替他参详。
  岳冷秋倒是在一旁先解说道:“朝廷许设徐州制置使,下辖徐州、邳县、淮阳、睢宁、宿豫等七县一州,立藩帅,编选流民军两万定饷。若是谈不拢,将召鲁国公率大军南下,合击之。此事之前,鲁国公在济南休生养息,顿兵不前,但刘安儿贪心欲割四府之地,你想鲁国公可会再袖手旁观?我不来此,刘安儿按此条件接受招安,我想问七县一州之中,左护军能占几县,定编定饷两万兵马里,左护军能占一成还是两成?”
  “……”陈韩三惊疑不定,一时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站在岳冷秋身后的王政,见陈韩三如此模样,而陈韩三留下来参与秘事的三名亲信都没有出声反驳,神态间颇为意动,便知这事成了大半。
  “我又如何能信你?”陈韩三艰难的问了这一句。
  “哈哈,”岳冷秋哈哈一笑,说道,“我能来郯城,左护军却不敢信我一回?”
  “岳督你足智多谋,胆略过人,韩三不敢攀比。”陈韩三倒也不受激,说道。
  “你无非是担心我到最后会腾出手来收拾你,”岳冷秋笑了笑,又反问道,“请问左护军,这对我有什么好处?难道一个徐州制置使的富贵,我都不舍得送出去吗?”
  陈韩三与马臻等亲信迟疑相望,不晓得能不能信岳冷秋的这番话。
  要是拒绝岳冷秋,刘安儿最终按照朝廷所给的条件接受招安,割据七县一州,只能保留两万精锐吃兵饷。按照比例,他这边最多只能保留两千精兵,最终怕是连一县之地都捞不到。
  要是与岳冷秋合谋,灭了刘安儿,他不但能坐上徐州制置使的宝座,成为七县一州之主,最主要的是能保全麾下两万兵马不给裁撤。
  陈韩三不得不承认这里面的诱惑太大了。
  这世道什么都是假的,手里有兵才是真的。
  陈韩三心里也清楚,就算朝廷答应将四府二十一县都划给刘安儿,也养不了四十万兵马。若是要裁撤兵员,刘安儿会保留谁、裁撤谁,这个倒真不难想象。
  当然了,也有第三条路可走,就是将岳冷秋抓起来杀了,挥师西进,先破了在泗水东岸屯驻的长淮军,继续造反、永不回头。想来刘安儿也不能怪他破坏招安事,岳冷秋本就是要害刘安儿。
  但是,岳冷秋能涉险亲自来郯城,对长淮军必有安排。再说了,他们造反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搏富贵吗?哪有舍近求远的道理?
  “淮东制置使林缚与我一直不和,想必左护军有耳闻否?”岳冷秋问道。
  “略有耳闻。”陈韩三说道。
  “七月,林缚破沂水大营、宿豫河东大营,又接着攻克睢宁,能解徐州之围而不解,左护军以为林缚是我能与之共谋之人?”岳冷秋问道。
  陈韩三笑笑而不语。
  岳冷秋继续说道:“江东左军守淮以来,借机扩张势力,兵马已过两万。想我堂堂江淮总督,连月苦战,损兵折将,能指挥得动的兵马也堪堪才有两万。我过来与左护军谋刘安儿,是希望左护军能为我所用,维护尔等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对你们不利?朝廷已是被迫正式同意林缚守淮东,我才极力保你来坐徐州制置使的位子,这其中的用意,还要我说得更明白吗?”
  “……”陈韩三迟疑而不答。
  “我不知道林缚与你有何深仇大恨,但林缚放孙壮部将过泗水,将你部封锁在泗水河东,杀机之重,想来你不会不查。和议招安之事,明里虽是我在主持,但暗中是林缚促成,想来你不会不查。你又焉知林缚与刘安儿暗中没有密谋?”
  “他有几员部将,是我昔日仇敌。”陈韩三淡淡说道,背脊却冷汗直冒。
  两军对垒这么久,他就算没有跟周普、秦承祖等人打过照面,他麾下部将也将周普、秦承祖认了出来。当年曹秀才与四娘子在清江浦给劫走,投靠林缚安身,也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当年之仇太深,秦承祖为林缚麾下独挡一面的主将,林缚为秦承祖等部将,在招安一事里对这边布下杀机,确是有很大的可能。
  “仰或要给左护军深思几日才行?”岳冷秋说道,“但是我离开徐州太久,刘安儿恐怕会起疑心啊!我相信左护军部众,也不会没有刘安儿的眼线,此事一旦泄漏,非但不是良谋,反成祸事!”
  陈韩三与马臻等亲信交换眼色,过了片晌,才最终下定决心,问道:“刘安儿在泗水之西拥兵十数万,韩三便从岳督之谋,麾下仅两万弱旅,又哪堪大用?”
  “刘安儿在泗水西岸拥兵十万不假,但他太过贪心,大部兵马已经给吸引到睢宁去了,徐州仅有两万疲备之师,半数驻守在泗水河西岸的云龙山营寨,半数入驻徐州城。你假意答应撤出郯城,渡泗水从徐州借道西去,刘安儿必不会疑你,大事有何不能成?”岳冷秋问道。
  刘安儿在徐州的兵力也许不止两万,但也绝不会多。
  陈韩三也是光棍一个,虽然知道此时投靠岳冷秋,有许多弊处、许多凶险,关键还要给岳冷秋用来压制江东左军,但要搏富贵,焉能东怕西怕?下定决心,便不再犹豫,当下推桌走到堂前,朝岳冷秋屈膝跪拜,唤道:“蒙岳督不相弃,韩三愿追随岳督,闯一番富贵,永不言叛……”
  马臻及陈韩三两名亲信部将也都一齐跪倒。
  “陈制置使,从今之后,你我同殿为臣,岳某可当不起这样的大礼,”岳督忙走出来,将陈韩三搀扶起来,说道,“只要你忠心为朝廷效力,封侯之富贵,易如反掌。”
  封不封侯,陈韩三还顾不上,眼下关键是争得地盘、保住麾下两万兵马要紧。
  岳冷秋也刻意不提陈韩三以前的劣迹。在他看来,陈韩三此次再度反水,也没有其他出路了,即使他有在徐州拥兵自重的心思,也再难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恰能用来压制林缚,心里暗道:东海狐啊东海狐,你费尽心机要养寇自重,岳某人这便成全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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