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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初遇

  繡著繁複圖樣的錦被下,紅髮男子正吐息舒緩地沈睡著。若不是雙頰那尚未完全褪去的霞光,以及絲被外頭蜜色頸子上的點點紅痕,紀錄了方才『慘烈』的一場水中交歡,不知情的人應是完全看不出端倪的,只會認為紅髮男子倦極而眠罷了。
  風慕烜側躺在他身邊,半支著頰,了無睡意地凝望著枕邊人的睡容……長指輕輕地點著對方平坦的眉間、挺立的鼻梁、適合微笑的唇……帶著難得傾注的眷戀與溫柔。
  「玨……」他無聲地呼喚著已然人事不知的對方,思緒不自主地飄回他們兩人相遇之初—
  十八年前
  「父王,我們究竟要上哪兒去?」
  七歲的風慕烜望著前方不發一語,只急匆匆邁著步伐的白衣男子,童稚的心靈裡有著諸多難解的疑問。
  向來出門不是馬車就是轎子的他,頭一次走這麼長的路,尤其後半段幾乎全為蜿蜒曲折的山中小徑,現在正值正午時分,日頭毒辣地在他上頭發威,他只覺得雙腿越來越重、越來越難隨心所欲地移動,就像是被灌上了鉛那般。
  這是古怪的地方之一—這山徑看來也不是窄小到不能騎馬通過,為何父王偏生堅持他們一定得下馬用雙腿走咧?
  再者……風慕烜低下頭,嫌惡地望著自己一身粗糙的青布衣裳—這是古怪的地方之二~就算父王興致一來想在今日微服出巡,也大可以挑一些質料好一點的衣服呀……沒人規定微服出巡一定得扮窮人是吧!看戲臺上那些先皇出巡的戲碼哪個不是穿得非富即貴的,怎麼他今天親自來體驗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而且,就算要微服出巡也總該帶些隨行的侍從吧,可……他四下張望了下,確定了打從一開始的懷疑—這次出宮,父王只帶著他,宮女太監護衛什麼的,一個都沒帶!
  你說這古不古怪!
  還有啊~最讓他受不了的不只是這些奇怪的地方,話說他那父王自從進了這座山之後,便像著了魔般神情凝重,緊抿著嘴不願開口,讓他這腿短的人在他身後跟得好生辛苦又好生無聊啊~
  這到底怎麼回事?!就算他年紀小也該試著跟他解釋一下是不?
  「父……」他不死心地再度呼喚著走在前頭的男子,卻被對方輕柔而不失威嚴地打斷:
  「烜兒,方才我已說過,在外頭你要稱我父親或爹,之前的稱呼萬萬不可再用,還記得嗎?」
  「記得……」風慕烜垂下頭,規矩地應道,敏銳地又抓出了一個古怪之處:父王……好吧~爹他完全不再用『朕』這個自稱,即使是現在只有他們兩個人在的時候。
  唔……看來這次的『微服出巡』真的演得很徹底啊!他搖頭晃腦,似懂非懂地做了這個推測。
  秋天的樹林不算太空寂,滿地厚厚的黃葉在他們行走之間總會發出輕柔好聽的『沙沙』聲;四周此起彼落的,不知名的鳥鳴聲,聽著聽著,總會讓人神奇地感到心情放鬆……風慕烜畢竟還只是個孩子,身處在這個所有一切都令他感到新奇的大自然中,他很快地便將心中盤旋著的諸多疑慮給拋在腦後,滿臉好奇地順著鳥鳴聲東張西望。
  就在他毫無防備之際,突然—
  「哇啊!」
  他只覺得腳踝一緊,然後就突然頭下腳上地被吊離地面數公尺。向來養尊處優,時時有人保護的他何曾受過這等驚嚇,在一聲驚叫之後,隨即被嚇得哭了出來。
  「父王、父王……救命啊!!」在這種心神慌亂的時候,他當然不會記得要改口這檔事,只不停哭叫、求援著。
  白衣男子在地面上仰頭望著不斷哭泣、掙動的小小身影,確定自己的兒子沒有性命安全之虞—眉頭一皺,尚未來得及反應,四周便傳來一陣嬉鬧聲。
  「嘩啊~真抓到了!真抓到了!」
  「哈哈~不愧是大師兄,連這麼狡詐的畜牲都被設計到,太厲害了!」
  「大師兄、大師兄……快讓我們看一看那隻一直偷採咱們玉蜀黍的白毛狐狸生得什麼德行……咦?!」
  「……」
  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簇擁著一名個頭較高一些些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走了過來……七嘴八舌的說話聲自遠而近,好不熱鬧,卻在看見沈著臉的白衣男子以及高吊在樹上不停扭動哭叫的孩子時自動消音沈默。
  風靖寒望著那為首的孩子,儘管臉上表情未變,但眸底仍是掠過一抹淺淺的驚訝。
  只見那孩子五官立體分明,不若中原人常見的塌鼻短顎;另外,與他身邊的孩子們相較起來,他整體的膚色也較深,像是調勻的蜂蜜水般。更特出的,還是他那一頭,如火焰般張揚的紅髮,以及比琥珀還要再更淺色一些的眸子—此刻,那雙燦亮的眸子正不畏不懼地來回打量著他與誤中陷阱的孩子。
  是番人的混血?!風靖寒沈吟著……可~這種髮色與眸色還是少見……況且,這孩子年紀看來與烜兒相仿,然舉手投足之間卻已隱隱有了大將之風—不但見了他們兩個陌生人不驚慌也不害怕,甚至~還有意無意地抬起一隻手,制止了他身後一票孩子的竊竊低語。
  金眸抬起,盯著那頭下腳上,漲得通紅的白皙臉孔—對方此刻也正用一雙凜冽的黑眸瞪著他。
  「怪了……」他習慣性地將心裡想的事化為喃喃自語:「我要捉的明明是白狐狸,怎變成黑狐狸了……」
  說是喃喃自語,但他的音量不大不小,正好被吊在半空中的風慕烜聽得分明—他差點氣到吐血。
  火上心頭讓他忘了還被吊在高處的恐懼,衝著底下就是一陣破口大罵:「你瞎了眼啦!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像狐狸了!你這隻紅毛猴子!」
  話說以他尊貴的身份何嘗受過這等對待,這等侮辱—嚥不下這口氣的他早把什麼皇室教養,修口德的基本禮儀給拋到九霄雲外去,一心一意只想給對方同等程度的羞辱。
  紅髮娃兒似乎頗覺有趣地挑起一道眉,但他身後的孩子軍們個個面面相覷,偷偷倒抽了一口氣—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免得大師兄轉移注意力找他們出氣。他們心中莫不想著:這狐狸變成的小娃兒真好大的狗膽,什麼不提竟提大師兄最忌諱的頭髮顏色,這下可有好戲看了~搞不好會上演一場活生生的狐狸剝皮記也說不定。
  紅髮娃兒似乎想再說些什麼,風靖寒卻搶先一步取得發話權:
  「這位小少俠,」他禮數周到地朝那為首的紅髮娃兒拱了拱手,神態間找不到一絲假裝。「我與我兒因有要事在身路經此地,我兒誤觸小少俠捕獸的陷阱,讓少俠功虧一簣,真是對不住。」
  他發現上頭被吊起的小小身子因他這番話扭動得更為劇烈,擔心個性暴烈的兒子會再度出言不遜,連忙再度續道:「不過,我兒他身子骨弱,這樣吊著我擔心他實在受不住,還請少俠網開一面,不跟他計較他童言童語,放過他吧。」
  紅髮娃兒定定地瞅著眼前這個有禮謙和的白衣男子好半晌,同樣拱了拱手,做了個回禮。
  「大叔言重了。」清亮的嗓音,不卑不亢的語調透露著他的好教養。「只是這靖月山向來杳無人跡,晚輩在這兒設陷阱捉畜牲,沒料到會讓大叔的孩兒踩著,這是晚輩的不是。」
  人家誠心誠意地退了一步給他個台階下,他雖然年紀小可也不是聽不出來,況且本來就是自己的陷阱誤傷了人,沒啥好說的。
  他緩緩自背後抽出長劍,一面不忘好心地給眼前這名看來儒雅的大叔良心建議:「雖然咱們這山上沒什麼盜匪山賊,可野獸倒不少,大叔你武功被廢了,又帶了個小娃兒,可得多小心。」
  這一番話說來頭頭是道,更顯出他超乎同齡小孩的成熟細膩。
  話聲方落,他凝神聚氣,雙腳一蹬,身子瞬間上竄數十尺—劍光一閃,吊著風慕烜的麻繩應聲而斷,小小的身子伴隨著淒厲的尖叫落了下來。
  靠~這死紅毛猴子!救人是這樣救的嗎?他被吊起來還死不了,這下從這麼高摔下去可是必死無疑耶!
  風慕烜在心中不知把對方的祖宗十八代罵過幾輪,卻還是扭轉不了自己正快速下墜的事實—就在他萬念俱灰地閉上眼時,氣定神閒的清亮嗓音再度響起:「接住他。」
  就這麼一個簡單的命令,其他的娃兒就像聽到了聖旨般一擁而上,齊齊有默契地伸出手臂搭出一個臨時的人肉棚架,堪堪接住了那墜勢甚猛的小身子。
  一直到雙腳落了地,風慕烜還是頭暈到不行,全身骨頭像是要散架了般吱嘎抗議,更別提一陣陣驚嚇後的反胃感,讓他既想吐又想一把掐死眼前的傢伙~
  「你、你……」他抖著食指,恨恨地指著此刻正俐落地將長劍收回劍鞘的小毛孩,精彩的叫罵還未出口,他便聽得他父王與他一般,抖顫著嗓子道:
  「小少俠……你……你的師父~是華伊月嗎?」
  那輕功、那出劍、收劍的方式……真的太像、太像……而且,他竟能一眼就看出自己武功被廢……
  咦?!
  華宇玨猛然抬起頭,瞪著那一臉激動表情的白衣大叔。
  「你怎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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