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7)
这时,他总算感受到人类的无力与音乐的苍白。
如果真的存在鬼神、存在灵魂,他宁愿以身为媒,请冯元庆再到人世间走一趟。
也许换作冯元庆,就只需要对贺缘声说
不要为我难过,你和希声一起回家。
万千烦恼纷争,痛苦别离,一句话足矣。
持续挣扎了一整天的钟应,什么灵感都没有。
第二天中午,他呈现出痛苦的时差状态,坐上简单的三方会议,却撑着脑袋,只想睡觉。
方兰见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出声叫他。
小应,你先回房间休息吧,我和你师父慢慢商量场地和人员。
钟应并不是承受不住时差,只不过昨晚一直在想乐谱,没怎么睡好。
于是,他顺从了老师的建议,回房倒头就睡。
他睡眠极好,一觉到了下午,竟然是被手机吵醒的。
钟应抓过来一看,诧异见到了屏幕的备注:
厉劲秋。
秋哥,出什么事了吗?
他惊讶的接起。
那边声音精神奕奕,还不满的反问: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我还想关心关心编钟什么时候回国,准备去参观一下。
他语气闲散,确实像在闲聊。
钟应看了看时间,确定一般又问:秋哥,你那边是几点?
啊?突如其来的提问,让寒暄的厉劲秋困惑。
他顿了顿,才回答,四点啊,怎么了?
凌晨四点。钟应看着手机的双时钟,趴在床上帮他补充。
厉劲秋竟然丝毫不觉得有问题。
他理直气壮,我这不是照顾你的美国时间吗?
钟应无奈的蹭了蹭枕头,笑着说道:我以为这种时间,除非地震山洪海啸,普通人都应该在好好睡觉。
厉劲秋不是普通人,他是习惯熬夜的仙人。
他轻哼一声,说道:那不重要。我就是想问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机。
钟应的困倦被忧愁替代,纠缠了他整个晚上的难题,随着厉劲秋轻松的声调,重新涌上脑海。
暂时回不来了。他无奈的说,遇到了一点小困难。
钟应的困难向来是厉劲秋的喜闻乐见。
他顿时来了精神,困难?好啊,那你说说是什么困难。
厉劲秋逮着钟应,必须他马上汇报。
于是,钟应半眯着眼睛,通过电话,慢慢讲述贺缘声的事情。
从贺缘声为编钟付出的努力,到贺缘声收到的磁带,一位心系师父、疼爱师侄的老人,经历过的伤心痛苦,都在简单话语里说尽。
他想到磁带里冯元庆乐观的笑声,长长叹息道:如果冯先生寄来的磁带、和他拍下的合影,都没有办法让贺先生明白自己的真实心意。我又怎么能依靠一首乐曲,让贺先生明白逝者的心情。
怎么不可能?
厉劲秋斩钉截铁,根本不打算和钟应一起悲春伤秋。
他自信的说道:我来了就有了。
钟应:?
厉劲秋也许是钟应这辈子见过最为乐于助人的作曲家。
上次维也纳,是顺路帮忙,殊途同归。
这次,厉劲秋直接一个长途飞滴,就来到了现场。
二胡、古琴合奏我有经验,如果你缺管弦乐队,我就联系美国剧院来帮忙。借他们场地也没什么问题,不管你想开一场私人音乐会或者公开音乐会,都好说。
厉劲秋到达酒店,丝毫没有半分疲惫,连管弦乐队和场地都帮钟应考虑到了。
可惜,他没听到钟应的夸赞,只见到钟应震惊茫然的视线。
怎么了?
秋哥,你能来实在是太好了!
钟应的话发自内心,他没想到厉劲秋来得如此迅速,还提出了绝佳的建议方案,雷厉风行。
方案能不能成,另当别论。
主要是大作曲家浑身散发着光辉,每一句都在肯定的传递着我们一定行的自信。
情绪低落两三天的钟应,顿时被他乐观感染。
钟应笑着说:我都做好最坏打算,再挨贺先生一次痛骂了。可是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有你优秀的作曲能力和你极具感染力的音乐,说不定真的能够安抚盛怒的贺先生。
自始至终觉得自己超优秀的厉劲秋,听到钟应称赞,仍旧忍不住勾起嘴角。
得了吧。他心里超级开心,仍旧表面不吃这套。
有的人还觉得我不会说话、品德败坏、音乐弹得稀烂呢。
谁这么没眼光?钟应震惊了。
厉劲秋被他单纯无辜的问题梗在半路。
说是钟应吧,但钟应从来不是这样的说法。
只是觉得他和楚慕那种抽烟喝酒、说话气人、琵琶指法差劲的家伙,很像!
厉劲秋心情复杂,撇了撇嘴,委婉暗示,反正,有的人。
钟应必须要为厉劲秋认真辩解,他说:那是他们不懂。你的音乐、你的旋律,都能说明你的品性,在我眼里,没有人比你更加赤诚直白、心胸坦荡。
厉劲秋不好意思的露出灿烂笑容,止不住笑。
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吧。
有。钟应很肯定。
酒店简陋的小会客厅,成为了四人碰头的绝佳地方。
樊成云笑容满面,厉先生,您真是一位大好人。
方兰格外感激,想不到我们能得到您的帮助,这下就不用为演出场地发愁了。
钟应的夸奖之后,厉劲秋面对了两位长辈的真诚称赞。
他正襟危坐,不敢半分懒散怠慢。
我听钟应说了冯先生和柏先生的事情,我认为现在,应该需要更多关于他们的乐谱、视频、录音。
厉劲秋前所未有的郑重,单纯的音乐,确实不可能打动固执的人。所以,我们应当把这场演出,当成对冯先生信念的宣扬。
演奏与宣扬是两回事。
在座的音乐人,参加过无数的宣讲会,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樊成云闻言,说道:那我们联系一下院长,让他把学院以前举办的纪念音乐会录像传过来。
还有手稿、照片
方兰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叫学生们帮我去找,他们还给辉声录过课程!师公好像也有一份教学的录像。
有了厉劲秋的启发,一潭死水的曲目挑选,变得充满生机。
这场专门为贺缘声准备的音乐会,不再是单纯的音乐表演,而是一场全面回溯冯元庆、柏辉声生前遗志的纪念。
这样的纪念,急不来。
厉劲秋大约提了提需要涉及的东西,他们立刻就能想到找谁帮忙。
即使中国与美国远隔万里,也有电脑、快递、视频通话能够解决他们的烦恼。
一切都在准备阶段,厉劲秋脑海有了大致的构想,却没法马上敲定。
他舒展双臂,坐在床上,一边思考一边询问:你说,这次的主题是定在冯先生对美好未来的期望,还是定在冯先生、柏先生对希声回国的强烈期盼
他话音没落,就听到了钟应那边传来的温柔女音。
小应,你们还要什么东西,给我说,我去找。
那道声音成熟、内敛,厉劲秋好像在哪里听过。
于是,他好奇伸头去看钟应在和谁聊天,结果他的影子刚进入画面,就传来一声炸响!
哥,你怎么在美国?!
厉劲秋彻底从床上翻下来,意外的发现周俊彤跟絮姐挤在电脑屏幕前。
你怎么在樊林?
他对老妹的行径格外不满,抬手一看时间,都晚上十一点了,还不回家?
两兄妹隔着电脑视频通话面面相觑。
周俊彤义正辞严,我要帮絮姐的忙,要帮小应的忙,今晚就睡她这儿了。怎么,不行?
女孩子的友谊,就是牵手厕所、大被同眠。
厉劲秋一脸无法理解你真麻烦没事找事的鄙夷神情,周俊彤不需要他说话都能自行领悟。
周俊彤顿时怒火上头,瞪大眼睛扬声质问:那你呢!
厉劲秋嗤笑一声,言简意赅,我钱多。
能一声不响跑到美国,确实是钱多烧得慌。
第42章
周俊彤立刻告状, 说道:絮姐你看,我说我哥就是这种混蛋吧。说话能气死人!
絮姐哈哈大笑,显然已经听过这种话无数次。
她还没表示赞同, 厉劲秋就皱起眉。
不要诋毁我啊。他警告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
这算什么诋毁?周俊彤毫不畏惧,我只是实话实话。对吧, 小应。
钟应忍不住笑, 他感受到周俊彤强烈需要认可的心情。但他跟絮姐一样,哈哈哈的看两兄妹互相拆台,绝不表态。
四个年轻人通过视频通话聚集在一起,就不可能安安静静。
有周俊彤和厉劲秋隔空吵架,钟应浑身的悲伤痛苦,都散在了叽叽喳喳的争辩里。
别到处找认同。
厉劲秋乜了周俊彤一眼,看钟应笑得开心, 决定放过自己妹妹一马。
可他双手环抱, 摆出大人嫌弃小孩儿碍事的态度,直接要求,都这么晚了,快去睡觉, 不要给我们添乱, 我们在谈正事。
周俊彤一听, 整个人都挤在电脑前, 霸占屏幕。
我也在谈正事, 我也可以帮忙。
她强烈抗议, 明天我和絮姐就要去清泠湖学院,帮方老师找资料联系学生。我可比你跑去美国, 打扰小应休息有用多了。
厉劲秋眉目一挑, 正要讽刺妹妹牌拖油瓶有什么资格说自己, 却被钟应笑着打断了话头。
秋哥也在帮我。
钟应很给厉劲秋面子,他马上提出了厉劲秋之前问询,寻求群策群力,你们还不急着休息的话,就帮我们一起想想音乐会的主题吧。
钟应抛出了音乐会主题,终于平复了两兄妹的针锋相对互相抬杠。
一场隔空会议,终于有了确定的讨论话题。
年轻人都安静下来,听钟应缓缓复述着师父和方兰的意思,还有冯元庆和柏辉声的过去。
美国的中午,正是中国的深夜。
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周俊彤,神色悲伤。
她听到失去联络的故事,重新恢复了声音,还没来得及欢呼雀跃,却等到了一片漆黑。
健康的人永远无法想象出失明的灾难。
周俊彤脸色苍白凝重,在安静的夜晚问道:冯老师的人生,从此就是一片黑暗了吗?
不是黑暗,应该是什么都没有。
厉劲秋坐在钟应旁边,讲述着自己听说的理论,他们说,我们闭上眼睛再睁开其中一只眼,剩下的那片空洞虚无,才是盲人的世界。
什么都没有的世界。
没有黑,没有白,没有光,只能依靠着听觉、触觉、嗅觉去想象一个残缺不全的世界。
可是在什么都没有的世界,冯先生的音乐依然五彩斑斓、万紫千红,拥有春天。
钟应手边没有二胡,但他能够清晰回忆起琴弓拉动银弦的声响,还有冯元庆作出的曲子。
他在失明之后,仍旧创作了许多乐曲,那首《万家春色》流传至今,一直是歌颂春天、歌颂美好祖国、歌颂合家团聚的名曲,广受欢迎。
周俊彤没有听过《万家春色》,便抬手搜索,直接播放了出来。
旋律伴随着二胡,静谧流淌在安宁的夜晚,她却一脸震惊错愕。
是这首曲子!我听过这首曲子!
她学着小提琴、钢琴长大,对民乐的了解平平。
但是像《万家春色》这样,旋律一起,她都能跟着哼唱的乐曲,绝对不多。
它出现在无数风光如画的宣传片里,更出现网络视频的背景音里。
当它一响,任何人的脑海都会浮现出青山绿水、红花落叶。
一幅欣欣向荣的美景,成为了这首曲子刻写在听众灵魂里的记忆。
周俊彤惊讶的说:盲人怎么可能、不,我是说这怎么可能是冯老师创作的乐曲,它听起来听起来一点儿也不悲伤!
她的话,等同于在场所有年轻人的想法。
他们都清楚音乐的创作就像诗词,往往执着于抒发创作者的意图。
换作自己失明,就算歌颂春天,也会不由自主的感慨:再也看不到这美好春景。充满了淡淡的遗憾与悲伤。
钟应说:它确实出自冯先生的真心,而且没有经过外人的修改。
絮姐点了点头,补充道:冯老师的曲子,一直饱含着这些意象,小应经常奏响它们,我听不出任何的恨或者悲。
她完全理解大家的震惊,她也同样震惊,而且到现在,我也没从曲子里感受出,冯老师是看不见的。
二胡这样的乐器,以悲曲著名于世。
可钟应拿起二胡,演奏着柏辉声教导的乐曲,总是快乐悠闲,带着小朋友无忧无虑的畅想,用一支弓弦弹奏出姹紫嫣红。
钟应听着《万家春色》,惆怅感慨,因为柏老师,从来不说这些。方老师也不会说。
他学习二胡的时候,常常去柏辉声的家里。
墙上、桌上,都摆放着贺缘声小心保存了合影。那些为数不多的装饰照片,都有那位他从未见过的冯先生。
圆形的、方形的墨镜,出现在师叔侄的合影,也出现在冯元庆悠闲躺在椅子里的单人照。
钟应时常看那些照片,只觉得冯元庆真是个时髦的老先生。
不仅会英文,去过美国,还喜欢学那些生活优渥的老外,拍一些艺术照片,戴着墨镜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