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 第20节
凌启颔首,这才开始禀起正事,声音微有些肃然:“韩澄邈同天子影卫已经暗查过九州五位大乘境三个月前的行踪。中秋前夕,南山恰好有佛会,无矩大师一连数日布坛讲经,并未离开过南山半步;前段时日苍梧城商道出了点乱子,方鸿祯因此滞留在云昌道数月处理事宜;武陵道宗天玄子四个月前闭关,影卫已经查过,情况属实;东都境主叶见微……”
凌启言至此处忽然停顿,斟酌了一下措辞,才说道:“叶见微看过漓山藏书阁里关于他与夫人穆熙云的话本后,觉得不太满意,决定亲自捉笔修改,一连改了数月才定稿,但漓山弟子读过后一致认为还不如上一个版本,其实天子影卫看过后也是如此评价。”
凌启轻咳一声,继续道:“于是叶见微收集漓山众人的意见后,又开始重新修改。近半年以来除了偶尔满漓山的追打其子叶星珲,一直专心于话本之事,并未出过一叶孤城。”
最后,凌启肃颜沉声说:“唯一一个不确定三个月前行踪的,是漓山东君姬无月。”
三个月前,南郊皇陵进了个蒙着面的不速之客,与天子影卫几番缠斗后,全身而退,踏雪无痕。放眼整个九州,能有这样身手和本事的,不多不少,一只手刚好就数得过来。
皇帝闻言微微皱了皱眉:“漓山?”
“是。”凌启颔首,亦有些犹疑:“臣也觉得不太可能,漓山叶氏一贯独善其身,少涉政局,更不愿参与朝中争斗,东都境主近几年一直都在一叶孤城,极少离开。”
“可漓山东君也确实行踪成谜,影卫从漓山查到的说法是,最近半年姬无月并不在漓山,而是一直留在广陵鹿水。但影卫去鹿水查过所有漓山人在广陵的行迹,其中并未发现有关姬无月的任何踪迹。影卫怀疑,除非是闭关,否则姬无月可能根本不在鹿水,不只是三个月前不在,这半年都不在。”
仲商雨夜,蒙面客夜探皇陵,直奔帝春台小长明殿,这地方什么都没有,只存放着谛寰经,此人来意昭然若揭。
可偏偏不巧,那日皇帝恰好在,帝春台同九重阙一样,地下埋着永镇山川,蒙面客不得已,只能退却。
倘若仅是单纯的摸瞎偷盗,还不足以让天子影卫如此在意。问题在于,这名不速之客对帝春台的地形实在太过熟悉了,甚至仅凭轻功就可以逃脱追捕。
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帝春祭祀台本是皇陵中的禁地,宗室中人亦不得擅入。如今整个大胤,知晓谛寰经在小长明殿,而且对帝春台内部能熟悉到这般地步的,只有三个人,皇帝、太后、以及太后次子——江锦城的敬王。
两年前,太后长子齐王还在,执掌庆州之事时,曾不只一次与虞疆老教王有过来往,收过许多好处。现在敬王凌熠继承了他兄长的“人脉衣钵”,可惜老教王病危,新圣子赫兰拓即将上位,人走茶凉,他急需要谛寰经来投其所好,以维系与虞疆的联系。
那日的蒙面客不出意外应是与敬王有关,人也只能是当今的绝代宗师。
凌烨先前猜测过苍梧城,甚至是武陵道宗,但是唯独不曾想过,一一核查过行踪后,九州境内最有可能的人,居然会在漓山。
“姬无月一直都是一个谜,无论行踪还是别的什么。他是四年前横空出世的大乘境,在此之前名不见经传,但是漓山断海一线天处的九转剑阵却是他的手笔,实力恐怕并不下于原先的四位。”
“不过这位东君低调至极,很少在漓山现身,也从来不管任何事,人前少有的几次出现全都戴着面具,因此没人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就连漓山弟子对他们的这位大师兄也是所知甚少。”凌启说道。
“漓山……”皇帝垂着眸子,轻轻又念了一遍这两个字,似乎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书房内安静一阵,过了片刻,皇帝忽然问道:“大统领的看法呢?”
凌启心中陡然一凛,皇帝说“看法”,不是问“真相”。
越接近权力的最中心,就越能清晰地明白,真相未必是看法,但只要掌握权柄的人想,看法就可以是真相。
凌启觑了一眼皇帝的神色,沉默移时,还是先回禀道:“大胤之外有这个实力的其他宗师,影卫还没有查过其中是否有人暗中进关入境,是否与敬王有所往来。所以尚且不能认定帝春台的不速之客就是漓山东君姬无月。”
他顿了顿,谨慎道:“臣私心以为,漓山东君的可能不大。二十多年前,漓山上任掌门叶云岐之死,就是砚溪钟氏的手笔,用的是蛊毒,传自南隰巫族,这点叶见微也清楚。漓山与敬王母族钟氏算是有仇,且漓山一贯避开朝中纷争,更何况是涉及敬王。臣猜测帝春台多半另有其人,漓山东君以及九州境外几位的具体行踪,还需要再查。”
书房里一时静寂。
墙角刻漏滴滴嗒嗒的微小水声在此刻显得清晰起来,凌启数着时间,小半盏茶过后,听到上首皇帝淡淡“嗯”了一声,开口道:“且先查着。过段时日,漓山占星阁主穆熙云要来帝都祝寿奉礼,有些事不必很麻烦,直接问也无妨。前车之鉴还在,朕觉得漓山会明白。”
凌启微微松了口气,陛下擅于权术,但并不热衷权术。至少在现在,陛下要的是真相,还不是只凭帝心的看法。
……
今日影首面圣,楚珩便从敬诚殿早下值了小半个时辰。
他回到武英殿,见日头还早,便决定出宫一趟,去漓山书局里找一下那几册写得很好的话本,然后偷偷带进宫。
快走到端门时,恰好碰到凌启从北边宫道上过来。楚珩停下脚步,浅躬为礼向这位大统领致意,算是打了招呼。
然而,凌启却没有如楚珩料想的一般点头离开,反而毫不掩饰地打量了他一阵,随后淡声道:“急着出宫吗,谈谈?”
楚珩心中微沉,顿时想起了上个月十六,他初到御前的那个下午,影首凝在他身上的反常目光。
楚珩当然知道影首并不是在询问他的意见,顺从地跟着上了端门旁的阙楼。
此处是皇城的瞭望台,可以将整个帝都尽收眼底。远处夕阳无限好,整座帝城都浸润在余晖柔光里。
如果不是因为仲冬傍晚雪化后的寒风,这里当真是个阅景的好地方。
侍卫已被挥退,此间唯有他们二人。
良久的沉默后,楚珩听见凌启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从风里传来:“你们漓山弟子似乎都很喜欢去鹿水,比如七月十七卯时,你从师门漓山离开,大约卯正时分出了一叶孤城的南城门,在你来帝都之前,先去了趟广陵鹿水,还在那儿小住过几日。”
寒风扑面,楚珩心中一凛,他知道天子影卫会查自己——入武英殿时,查一道,到御前后,再查一道。
他有过准备,但还是低估了详实程度。
楚珩心念电转,迅速将凌启的话逐字逐句地回顾了一遍。
然而第一句就错了——“你们漓山弟子”。
可整个漓山,常去鹿水的人不多,天子影卫连他出城的时辰都查得清清楚楚,在这上面绝不会出错。如果非要说有鹿水常客,那就只有——
“小住几日还不算什么,有人已经长住在鹿水了,甚至近半年来都未曾离开过那儿。我这话说的没错吧,楚珩?”
楚珩心神紧绷,抬眼看向凌启,面不改色地道:“大统领说的是我大师兄吧?”
凌启不置可否,只回视着楚珩,并不急于回应,像是在等着他将话全部说完。
过了片刻,才淡淡反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大师兄一直都在鹿水了?”
楚珩心中陡然一惊,心弦瞬间绷到了极致,他说错话了!
他实在是过于敏感和急切了,天子影卫查的太细,以至于凌启话一出口,他第一时间就想要暗示“楚珩”与“姬无月”是两个人,顺着凌启的意思默认了姬无月一直身在鹿水,好将其身处帝都的楚珩剥离开来。
可不成想,“聪明反被聪明误”,凌启查的不是他的身份,恰恰就是东君的动向。
以影卫的能力,即便查不出来东君具体在哪,但是姬无月待没待在鹿水还是瞒不过的。
“楚珩”七月底才在鹿水小住过,大师兄在不在那儿,离没离开过,他难道还能不清楚吗?
——明摆着心不诚,有所欺瞒。
底子一漏,这场言语交锋就彻底落了下风,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楚珩定了定心绪,沉声道:“大统领想问我什么,不妨直说。”
凌启的目光里写满审视,过了须臾,才缓缓道:“三个月前,你大师兄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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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不妙
帝都城郊,露园。
时值日入时分,露园内却仍是一片忙碌喧嚣,齐峯正指挥着园内的丫鬟小厮收拾东西两院的厢房。
千秋节就在下月初,今日已是冬月初九,再过几日,进京祝寿奉礼的占星阁主穆熙云就该到了,园子里要提前收拾出住人和放东西的地方。届时九州各大世家拜访来往,少不得要喧闹一番。
眼见太阳都要没入天际,齐峯正安排着,看门的小厮忽然来报说楚珩来了,有事找他,现正在书房里等着。
齐峯顿时有些惊诧。
今日并不逢六,不该楚珩休沐,露园距离宫城可并不近,眼看夕阳都快落山了,楚珩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到露园来,齐峯细思之下微微皱了皱眉,心头掠上一层不太好的预感。
他不动声色地随口又吩咐了几句,便放下手边的事,过去了书房。
齐峯进来的时候,楚珩正站在书案前提笔写信。抬眼看见他,还不及齐峯开口,楚珩便沉颜肃声道:“师叔,您即刻派人帮我传信给师娘,速度越快越好,务必要赶在他们到达京畿八百里之前送抵,事出突然,师娘见信自会明白。”
齐峯见楚珩面上神情罕见的严肃,心中骤沉,知道事态定然非同小可,连忙先出门去叫来了露园的暗卫。
回来的时候楚珩已经将信写好,同信笺一起装进信封里的是一枚玉符,齐峯眼瞳微缩,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什么——
东君令!
漓山东君的令牌,言出法随的象征,大胤九州所有漓山势力范围内,见此符如见姬无月亲临,所有漓山人必奉命惟谨。
楚珩很少真正动用东君权柄,东君令在漓山少有的几次出现里,十有八九都是送去水镜台捞一捞他那犯错被罚的师弟——可怜的漓山少主叶星珲。
齐峯顿感事态不妙,沉声道:“阿月,出什么事了?”
楚珩眉头皱着,抬眸看向齐峯,低声道:“此次东君和师娘他们一起过来帝都,只为私事,暂不请旨入城。”
“什么?!”饶是稳重练达如齐峯,听见楚珩这话也立时变了脸色,急忙问道:“怎么回事?”
楚珩揉了揉眉心,神情很是忧烦。
一个时辰以前,端门阙楼——
凌启目光里满是审视,冷漠的声音顺着沁凉晚风传来:“三个月前,你大师兄在哪?”
楚珩心头倏然一跳,目光微动,沉默移时忽然微微笑了笑,状似无奈道:“大统领这话是不是问错人了?诚然我七月底在鹿水小住过几日,那时确实没有在广陵见到我大师兄,但若要说东君去了哪,莫要说我,就算是漓山诸位首座长老也无从过问,我一个普通弟子如何能知?”
凌启对楚珩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面上带了点半假不真的笑意,道:“楚珩,你还需要我把话说的再明白一点么?”
楚珩心弦瞬间紧绷。
“你从漓山出师归家,本该直接回帝都,但却先绕远去了趟鹿水,理由是你需要找你大师兄梳理经脉,这是你幼时不足,害过大病后留下的病根。”
凌启声音平缓无波,盯着楚珩的面容,又继续道:“从你四岁到漓山起,就一直是你大师兄帮你调息,起初是每隔一个月,后来两三个月,到如今每隔半年,你都要找一次你大师兄。三个月前中秋前夕,距离上一次调息,恰好相隔半年。从七月底到你八月十一抵达京畿,你没见过你大师兄?”
楚珩神色不动,心里盘桓过百般念头,他思量须臾,断然道:“没有。”
“那好,既然你说没见过,那就当没见过。”凌启说:“那么楚珩,其实我还有一事不明,你八月十一已经到了帝都城郊,但却在八月十六才进城,你盘桓在京畿数日,应该是有理由的吧?”
楚珩脊背紧紧绷着,目光闪了闪,心念电转间忽然想起一件事。
三个月前,临近中秋,帝都发生唯一的一件大事,就是城郊皇陵的帝春祭祀台进了小毛贼,东西虽然没少,但人也没抓着。
凌启问他三个月前姬无月在哪,又问他在帝都城郊的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其实都是在问,中秋前漓山东君来没来过帝都。
天子影卫不会无缘无故查大乘境的行踪,帝春台绝不是进了小毛贼那么简单,一定出了大事。
凌启现下只问他漓山东君的行踪,没有提及东都境主,那是因为叶见微一直都在漓山,从未出过一叶孤城。如果他没猜错,中秋前五位大乘境中行踪不明的人里必有姬无月,甚至可能只有姬无月。
他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楚珩调到御前,天子影卫当然会再查他一次,这是意料之中。可好巧不巧帝春台偏偏出了事,影卫同时也在查姬无月,两个人竟然真的被查到了一起去。
好在凌启如今还只是在查姬无月的行踪,不是在查姬无月这个人,而且既然明着问他,那就必然还有转圜之地。
但他必须得尽快给个交代。
楚珩面上显出几分赧然,轻轻咳了一声,视线转向天边的夕阳,眉宇间染上一层隐隐的落寞,低声道:“大统领说的对,我确实八月十一到了帝都城郊,十六才进城。但那是因为我……”
他顿了顿,声音似是透着几分苦涩:“我十六年未归家,临到帝都,总有些……近乡情怯。八月十五中秋,我留在露园过了。”
这下轮到凌启怔然了,钟平侯府对楚珩十六年来不闻不问的事,在帝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晨风零雨久别情疏,楚珩这样一个像是“外人”的家人,在中秋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