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9)
夜色沉沉,院子里大雾弥漫,平日里该是能瞧见凉月繁星的,如今天上却如蒙尘,就连院里四处悬挂的灯笼也好似裹了轻纱,照出来的光朦胧微茫。
如此大阵,若是和尚道士所为,也许秋寿庙里给了蒙芫辟邪之物的和尚也在其中。
她
便借此替华夙去一探究竟,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今日之事,莫要宣扬,都散了吧。容长亭疲倦地摆摆手,想了想又道:明日早些去化乌山,若是上不去,便择其他寺庙拜之,离儿你看如何。
容离点头答应,离儿听爹的。
这样乖顺柔弱,看得容长亭又退了半步。
等院子里的人散尽,容离走至屋门前,回头对小芙和空青道:你们看见的、听见的,暂且不必说出去。
小芙一愣,以为自家姑娘是不想沾染是非,于是点头:自然不会对外说。
府里若是有人问起,也道不知。容离又道。
空青颔首: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
有点饿了,去熬碗红豆粥来,还想喝蜜水,你俩一块儿去。容离抬手,纤细的五指碰及门页。
小芙摇头:怎能让姑娘独自留在屋中,我
速去速回。容离淡然一笑,将小芙安抚了下来。
待两个婢女走远,容离推门进了屋,身子趔趄了一下,扶着桌缓缓坐下了。
华夙坐得很直,见她进屋才睁了眼,瞧见那只新鬼跟着穿墙而入,皱眉道:未叫你进来。
容离愣了一瞬,回头看到玉琢的鬼魂,才知华夙并非是在同她说话。
玉琢敛起眸中怨毒,一瞧见华夙便浑身瑟瑟发抖,连忙道:大人饶命,我、我有话想同大姑娘说。她一怕起来,双目便通红一片,血泪欲淌。
说。华夙少言寡语,对着这些无关紧要的鬼,更是惜字如金。
玉琢连忙福身,姑娘,我想起来那二人的衣着,知道他们是哪个院子的了。
哪个院子?容离捏着袖口,端起瓷杯浅抿了一口,水是凉了的,冻得好像寒刃穿心。
玉琢道:落锁的小厮是老爷院子里的,翻/墙的那个是庖屋里做事的,他们二人定还在府中!
容离沉思了片刻,抬眼道:你想拉他们同入阴间,还是想借其揭穿蒙氏?
我玉琢气息骤急,我想让所有人知晓他们二人所做之事,再让他俩将蒙氏供出!
你这么一只小鬼,本事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华夙不冷不热地开口。
玉琢惨白的脸登时血红一片,周身鬼气如黑烟般浮现,可刚浮出,身上困缚的锁链现,将那滚滚黑烟给勒得死死的。
待鬼气稳下,显形的锁链又消失了。
小芙和空青不是听见了么,让她们去寻那两人,他们定瞒不住!玉琢扬声。
容离摇头,苍白的唇染了水光,她又抿了一口润了喉,就算找得到,他们若是绝口不认,如何证明是他害的你,他背后是容府三夫人,如此一来,反倒还害了我的两个丫头。
玉琢瞪直了眼。
容离又道:三夫人的手段你不是不知道,若是我的两个丫头被害惨了你如何赔我?
玉琢眸光怵怵地看向华夙,眼中哀求毕露。
华夙视若无睹,她无心沾染这些凡尘俗事。
容离心知如此,料到华夙会装作看不见听不着,轻声说:那墙上的泥印,我会寻个法子告诉容长亭,不必借两个婢女之口。
哪知华夙淡声道:我倒是可以帮你一回。
容离讶异回头,只见华夙屈起手肘支在了桌上,撑住了遮了黑绸的下颌,眸光波澜不惊地望着窗,神情平淡如水,没看出半分不情愿。
华夙微微眯起眼,盯着漆黑的窗道:但得到明日雾散之后,我以梦传讯。她说完,撑着下颌的手略微一挥,站在桌前的小鬼似被风卷走一般,蓦地被推出了几尺外。
玉琢那朦胧的身形被推得穿出了墙面,连一刻也未停顿,轻飘飘的。
当真聒噪。华夙淡声道。
容离抬手揉眉心,身子甚是疲乏,想来今日定是沾枕就能睡。她看了一眼怀里的猫,起身把竹箱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又从柜子里挑出了件不常穿的衣裳。
那衣裳料子软,她叠了起来,垫进了竹箱里,把猫也放了进去。
容离捏了捏这小黑猫的耳朵,问道:明日我去化乌山,看看蒙芫身上的辟邪之物是不是从秋寿庙来的,再顺着这线索查查二娘被害一事。
她气虚,这一长串话说下来,话音越来越弱,说完还得喘上两下,才能接着说:你可要与我同行?那化乌山的和尚说不定还与此阵有些干系。
华夙眼帘一掀,早知道这丫头心思缜密。不知怎的,她忽地想起在苍冥城时,从妖界溜进来的一只小狐狸。
初生的狐狸,不知世事险恶,瘦瘦弱弱的,在进了苍冥城后险些被鬼气吞噬,性子却偏偏倔得很,身后百鬼紧追,它竟片刻不停地逃,好似只要跑,就能寻到一线生机。
那狐狸四爪俱被磨得血肉模糊,气息奄奄,命火越来越稀薄,一头撞到了她跟前。
那时她已夺得画祟,也将苍冥尊弑杀,正漫不经心地坐在白骨垒起的王座上,鞋履下是汪洋血海,就连缕缕银发也被染得殷红一片。她看见一只狐狸朝她游来,周身鲜红,也不知生来便是红狐,还是被这血海染的。
狐狸双目湿润,嘤嘤哭着,百鬼顿在血河对岸,不敢靠近一步。
她哪有心思救什么狐狸,挥手便将其拂开,那狐狸凌空而起,竭尽全力才过了河,竟活生生被抛了回去,惨遭百鬼啃噬,连魂都不剩。
华夙面色不改地看着正轻抚黑猫的容离,忽然觉得,救救现下这只狐狸亦无不可。
容离安顿了猫,任它用稚嫩的牙磨自己的指腹,问道:要一起去么?还是说,你明日有别的事要做?
那便去看看。华夙道。
容离吃痛地嘶了一声,将黑猫的嘴巴撬开,碰了碰它的白牙,低声说:说起来,还未给这只猫取名字,你可要亲自为它取名?
华夙神情莫名,无这雅兴。
容离把手拿开,捏了黑猫的爪,猫掌绵软,这是你挑的猫,不该你来取名么。
华夙一时无言,淡声道:一只畜牲还要取名?若当真要取,你自己来。
容离颇觉遗憾,歪着头想了一阵,黑发和混在其中的朱绦滑至胸前,弯下腰小声道:叫你小黑如何。
这名字甚是随意,一点也不雅致,叫起来也不体面。
华夙原本并不在意,还漫不经心地合起眼,压根未将这猫的名字当一回事,可在听到小黑二字时,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眸光不冷不热地扫了过去,顿在了竹箱里窝着的黑猫上。
说笑,取垂珠可好?容离抓了这黑猫的尾巴,这猫尾最末竟长了一撮白毛,看起来确实像是缀了颗白玉。
华夙这才搭理了她,不错。
容离蹲着身,朝竹箱贴近,小声唤道:垂珠,垂珠?
竹箱里的黑猫还不知这是它的名字,灵巧地转了个身,缩到角落去了。
半夜里,如酥润雨终于停了,而这弥天大雾也渐渐消散,待到第二日迅日东升,这雾才消失得一干二净,天澄净如镜,万里无云。
管家早早备好了马车和路上吃的糖酥糕点,又盛了蜜水,给主子们放在了马车上。
容离从床上坐起时,空青已从庖屋取来了鱼,挑了刺还剁碎了,喂给了垂珠。
垂珠吃得急,一边吃一边哼哼叫着,好似忘了屋里还有只令它瑟瑟发抖的鬼物。
窗半敞着,华夙站在窗边,抱着手臂望向屋外。
一个鬼影在墙上若隐若现,好像想出来,又不敢。
华夙冷着脸,五指一攥,干脆将这鬼鬼祟祟的婢女给擒了出来。
附在墙上的女鬼被拽了个正着,趔趄着跌在了容离跟前,瑟瑟发抖着,正是玉琢。
玉琢朝华夙看了一眼,忙不迭开口:大姑娘,我找着那害我的人了,老爷院子里的就叫齐武,庖屋里的叫元奎。
容离迷迷糊糊听着,头微微点了一下。
小芙伺候她穿好了衣裳,把温热的手炉拿了过来,塞进了姑娘手里。
容离身上裹着狐裘,手里捧着个暖炉,双眼似氤氲着雾气,惺忪懒散。
玉琢又道:姑娘,可需我盯住这二人?
华夙冷淡地啧了一声,啰嗦,去做便是。一抬手,又把这鬼甩了出去。
这一抬臂,容离跟前哪还有什么鬼影。
华夙敛目,下颌微抬,好似在感受这冬风拂面的寒凉,越发像个人了。八风不动的黑绸被风掀开了点儿,覆在后脑勺要落不落的,黑白相间的发露出来许多。
她回头看容离,只见这丫头坐在床边懒懒散散的被伺候着,掩在绸布下的唇角极其寡淡地勾了一下。
容离昏昏沉沉地坐了好一阵才回过神,站起身正想往外走,在瞧见华夙时脚步一顿,转身将手炉塞给了小芙,弯下腰把竹箱里的猫抱了出来。
垂珠刚被喂饱,乖乖巧巧地窝进她怀里,周身和那手炉一样暖和。
容离抱着猫,朝华夙看去,眼底涌着期许,轻声道:走了。
空青道:我留下守门,姑娘且放心上化乌山。
容离颔首,压低了声音道:这两日,你且替我看着这二人,一名齐武,一名元奎,若是他们要出府,暗暗想个法子拦下。
她伸手拍了拍空青的手背,目光澄澈,我信你,莫让我错付。
空青怔了一瞬,抿着唇点头。
容离踏出门槛时特地顿了一下,望着华夙,唇无声地动了动
不用这猫么。
华夙似乎觉得有些难堪,眼珠子慢腾腾地转了一下,冷淡的眸光落至黑猫身上,半晌没说话。
对于呼风唤雨的大鬼来说,占这么一只柔弱小猫的躯壳,确实显得不太体面。
容离干脆将垂珠抱起来一些,让它的脸对向了华夙,好让她们打个照面。
垂珠一看见华夙就怕,前后腿不停缩着,就连脸也瘪了下去,好像被碾成了饼。
华夙别开眼,不愿多看垂珠一眼,正巧这猫也不敢看她。她将滑至后脑勺的黑绸拉起,又重新掩至发顶。
容离暗暗想笑,眸光澄澈干净,眼里似藏了千斛明珠,她才知华夙还有这么一面。
小芙先出了屋,打开了伞遮了过来,姑娘,老爷夫人们已经在马车上了。
容离只好颔首,悄悄睨着华夙,眼底还涌着期许。
姑娘,怎么了?小芙执着伞问。
容离摇头,走吧。
她刚迈出屋檐,忽觉身后一股阴风袭来,寒意逼人,比这满院子刮卷的冬风更刺骨,好似一柄吹毛利刃的长斧,朝她的后背和脖颈劈近。
她身子一晃,忙不迭回头,身后却已不见华夙的身影,而怀里的猫陡然沉了不少,将她的双臂压得直往下坠。
劈来的寒风如火灭烟消,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快。
抵着屋墙站着的玉琢浑身一震,抖筛子一般战栗不已,慌忙缩进了墙里,不敢多看一眼。
容离蓦地低头,只见怀里的猫正一动不动地伏着,一双碧绿的眼正直勾勾地看她,眸光凌厉
是华夙。
姑娘?小芙见自家姑娘又站着不动,连忙唤了一声。
容离抱紧了怀里的猫,被这双绿眼盯得心陡然一跳,快些,莫让他们等急了。
三辆马车停在府外,前边两辆的帘子都已垂下来了,只后面那辆的边上还搁着脚凳。
小芙收了伞,搀着自家姑娘踩着脚凳上了马车,随后她才跟着坐了进去,将帘子放了下来。
木轮碌碌而响,马蹄嘚嘚,马车齐齐朝化乌山驶去。
容离怀里沉甸甸的,现下哪还敢胆大妄为地抚揉这只猫,只能虚虚搂着。
小芙还惦记着昨日之事,压低了声音道:姑娘,玉琢的尸体被送去高眠岭了,我总觉得她不是自缢,昨日我瞧见一人匆匆忙忙跑出了院门,好似在躲什么,后来靠近柴房时,还听见了窗合上的声音。
她略微一顿,怵怵问:会不会是有人将她吊在了屋梁上,然后悄悄翻出了窗外,门外落了锁,故而她看起来才像是自缢的。
容离气定神闲地听着,神色并不着急,若她本是想借窗逃出去呢。
可、可我在门外时,听见了她唔唔叫唤的声音,其后窗才猛地合上,总不能是她往自己的脖子上套了麻绳,借此荡到窗边的吧。小芙甚是心焦,这怎么可能呢。
容离按住了她的手背,轻着声说:可这声音只有你和空青听见了,老爷不知,别的婢女不知,夫人们亦不知晓,如何叫人信服?
小芙瞳仁骤缩,可若是姑娘同老爷说,老爷一定会信。
容离摇了一下头,自然,只能我来说,且先上化乌山再细想此事。
小芙只好止了声,垂头蔫蔫地坐着。
容离眸光晦暗,光揭穿迫害婢女一事,尚不足以让蒙芫太惨,这远还不够。
她倒要看看,朱氏的魂究竟是因何被困在竹院的,蒙芫身上的辟邪之物又是谁给的。
怀里的猫忽然动了一下,柔软的爪子踏在她的上腹。
一双碧绿的眼抬了起来,一瞬不瞬地看她,忽然叫了两声。
这猫叫声平和镇定,虽还细细软软的,可与先前相比,却冷淡至极。
容离发觉,她竟听清了这猫在说什么。
不是
她听到的是两个声音,在猫开口叫唤的时候,华夙那清冷的声音也钻进了她耳里。
华夙道:容长亭睡熟,我赐他梦。
容离听过神仙赐梦,鬼魂托梦,却从未听闻鬼物也能用上这么个赐字,想来此鬼在阴间里约莫是个处尊居显的主。
作者有话要说:=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