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大渊
又是一日天明。
离音妥善收拢自己游走的灵识, 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 她看见了另一双陌生的、带着懵懂的眼神, 这眼神正对着她的方向, 但却失了焦, 像是在认真看她,又像是在发呆。
离音眨了下眼,还未起身, 整个人就着打坐的姿势, 往后移出几米远。
隔着一段距离看着那人, 离音微微扬了下眉。
眼前的这位,是个人,又不是个人。说是人,因他有着寻常人修的五官, 看上去年纪并不大,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说他不是人,因他整个人是飘着的, 像是一团朦胧的云雾。粗粗一看,他就像是另一个道韫。只不过道韫整个“人”与其身周环境的边界都模糊了,而眼前的这个“人”,虽则身形虚幻, 但跟周围有着一层严格的分界线。
似乎是一个完整的魂。而且这个魂的五官, 给离音一种隐隐的熟悉感。
一人一魂对视了一会儿, 离音率先开口, “你是谁?”
“啊……动了!”那人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睛, 眼神重新聚焦,眼底露出点夹杂着惊奇和喜悦的情绪。但这惊喜和喜悦也慢了半拍,像是一团从浅滩里慢慢浮起来的水草似的。
离音顿了下,又看了他一眼,再次问,“你是谁?”
那人反应了一会儿,表情有点纠结,“我是谁?我是……谁?”
咕哝几句,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快活起来,像是解开了一个难题似的,“我是喂!姐姐……唤我喂。好姐姐,你也唤我喂吧!”
喂?
姐姐?好姐姐?
这是一只什么奇葩鬼?
费了许久劲,离音才终于明白,这一只看上去有点懵懂的魂,是从她脖子上携带的挂饰里头出来的。
脖子上的挂饰?
离音心念一动,将脖子上挂着的血玉解了下来,往前一递,“你说的可是这个?”
这只魂跟离音交流过一场,身上的灵性越来越足,反应也没那么慢了。这会儿离音拿着血玉问他,他便点点头,脸上露出点喜滋滋的笑。
血玉,柳谦,缺了一魂一魄的柳康安……
这会儿,离音把一切都窜起来了。
怪不得觉得这魂的五官有点熟悉,可不就是模糊版本的柳康安吗?
她时常有种错觉,似乎红玉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原来……那正在苏醒的东西,就是柳康安的一魂一魄吗?
亲手将柳康安的一魂一魄剥离的,应当就是他的母亲了吧?
想起柳谦兄弟二人和叶家的恩怨,离音心内微微一叹。
“你不叫喂,你叫柳康安,记住了吗?”
离音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想摸摸柳康安的脑袋。但微亮的日光下,她抬起的手明晃晃地穿过柳康安的脑袋,只摸到了一团虚无。
离音愣了下。
忘了,这是一魂一魄呢,得用灵识才能感触到的。
柳康安却看懂了这个动作,他抬起双手,抓过离音的手,将离音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脑袋上,轻轻蹭了蹭,一脸享受的样子。
离音指尖颤了下,微微垂下了眼。
她的掌心下触到了一团温凉,像是上好的玉石,清凌凌的,冰镇得人忍不住微微一抖,抖得灵台大清。
她触不到柳康安,柳康安却能触到她。并且似乎只要柳康安愿意,她便也能感触到对方。
是……特殊能力吗?
——
小洞天福地里多了一只魂,对离音并没有什么影响,但对刚沉睡醒来的胖团来说,可真是莫大的惊喜,至少它再也不会在离音闭关感悟的时候觉得无聊了。
一宠一魂的感情迅速升温。
离音眼看着胖团成日里带柳康安在这小洞天福地里四处晃荡,变着法儿地解闷;眼看着柳康安一日比一日更加“聪明”起来;再眼看着胖团掏出了珍藏许久的雁津楼话本故事……
毫不意外地,沉迷话本故事的,又多了一只魂。
算了,随他们去了。
柳康安的魂体不能离开血玉太久,离音便将血玉给了胖团,一旦柳康安觉得疲累,随时可以进入血玉休息,休息够了,又可以从血玉中出来,继续跟胖团四处瞎晃。
离音看胖团和柳康安对彼此适应良好,便也不再管他们。她将全副心神都集中到识海里。山海无境诀之上,那一点从景昭处得来的紫色光芒,正闪着幽幽的光芒。
渊南前人的修炼心得。
想到在那一片雷电的海洋中见到的那个人、感受到的那种力量,离音微微抿了下唇。她深吸口气,将自己的灵识分出一缕,轻轻地,探到那滴紫色的光芒中。
灵识和着光,光疾速跳跃,于是眼前的场景便如流光一般,千变万化,天旋地转。海量的场景铺天盖地而来,震得离音的灵识不住颤抖着。
离音脸色发白,额间青筋直跳。在她将将要承受不住之时,那些跳跃的、纷乱的又破碎的画面,却又如一缕云烟,倏忽之间就散了。
光安静下来,身周场景重构,须臾之间,离音已到一个新的天地里。
这是一个静态的天地,整个世界都被固定住了,不像是活生生的幻境,倒更像是一副画景。
画景里,天色有点阴沉,乌云压得低低的。在这一片灰色的天幕下,有一条大河从远方横亘而来。水势汹汹,偶尔一个缓弯,便能激起数尺高的浪头。即便整个跳跃着的浪头和河水都被定格住了,但那股骄傲的、一往无前的赫赫威势,仍然让人忍不住心悸。
就像是一被困于河道的巨龙,总让人疑心它是不是正在积攒着更大的能量,随时准备挣脱束缚,到更自由的天地里来。
大河的上游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尽头,离音极目远眺,紧紧盯着这大河的来处,而后眼神微微一凝。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静态的大河,似乎动了一动。
一瞬后,耳边有惊雷重鼓声响起,排山倒海而来。这声音突如其来,又震耳欲聋,把离音吓了好大一跳。
顺着声音的来处看去,原本静态的景,忽然间就动了起来。那条被困的大河,终于挣脱开了束缚住它的力量,咆哮着往前奔去。地面震颤着,如千军万马齐发,伴随着滚滚惊涛怒吼声,让人忍不住却步三分。
生命动态的讯息,来得那样猛烈,灼热得让人忽视不得。
大河奔涌的声音实在太大,将其他的一切声响都掩盖了。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么一个亘古的奔流声了。
不,还是有别的声音的——
离音眼神一动,猛地抬起头。
哗啦——
大河的中游部分,水势最疾,弯道最多之处,有一人正破水而出。他脚尖触着河面,在迅疾的河水中静立着,一身素衣不沾半点水汽。
离音微微摒住了呼吸。
那人静立了许久,忽然抬起了手。一点灼人的红光在他指尖跳动着,他就着这点红光,在空中快速地划了起来,勾画出一个繁复的纹络。
离音眉心微跳,她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又令人心惊胆跳的力量。
最后一笔落下后,那人的指尖在纹络上轻轻一点,纹络应势闪过金光。他轻轻一挥袖,轻描淡写地将这大型的纹络,打到了大河水面上。
纹络落下的瞬间,整条大河就像是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凛冬。冷温独有的力量,顺着大河的河水蔓延。于是刚刚挣脱开束缚的大河河水,又忽然被冻了个彻底。这次,连那股暗流涌动的赫赫威势都被冻住了。这条骄傲的、永不服输的巨龙,终于低下了他的头颅,臣服于王者的力量。
冷冻的力量越过河岸,还在继续往外蔓延。声息了,风停了,云静了。泥土下,草木中……所有一切有生命的无生命的迹象,在这瞬间,都不约而同地静止了。
又一副静态的、被定格的景。
离音深吸了口气,平复下自己紊乱的心跳,而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她知道这是什么力量。渊南一族血脉中的能力——天衍封印术,这力量在她手里,也不过是能困住人,可在那人手里,却能直接困守住一方天地。
他是谁?
离音心里刚升起这个疑惑,一抬眼,就看见了另一本山海无境诀,正飘荡在那人身侧。
她心里有点惊疑不定,却还是下意识将视线拉近。
山海无境诀上,正有一行荒文慢慢浮现——
渊南历第一百零三载九月初七日,王渊南鸿独立大渊悟道,凡五十三载,始悟上等封印术,其名曰天衍封印术。此术……
离音心神一震。
天衍封印术,渊南鸿。
大河上,或者叫大渊上,封印住整个世界的渊南鸿负手而立,始终不曾回头。没过多久,渊南鸿的身影渐渐虚化。被禁锢住的大渊又开始千百年如一日地奔涌着。
离音看了看自己的手,心神一动,也飘到了大渊水面上。脚尖轻触大渊之水后,她的身形就猛地一晃,一个眨眼就被大渊的水势冲落河底,翻身无望。
陌生的窒息感漫上心头,离音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许久许久后,久到离音几乎以为自己就要窒息而死。大渊之水对她的束缚力忽然顿了一顿,离音抓住这个机会,猛地一个提气,逃也似地窜出了水面。
河岸边,离音的一身衣裳早已湿透。她惨白着一张脸,心有余悸地看着眼前滚滚的渊水。
真正被打落大渊之底,才知道这条大河的威势有多么可怕。身体与渊水相触的地方,像是坠了什么可怕的力量似的,千方百计想要将人拖到深不见底的未知之处去。
大渊凛然不可犯,反倒把离音的好胜心给激起了。她调动体内的力量,衍生寻脉法开始在脚尖蔓延。
还未等她再次试验,一眨眼,大渊之岸又多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