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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6)

  可今天跟了他一路,发现这人居然连路边的塑料袋都要捡起来放进垃圾桶。
  哪里能看出来他想死,活得比很多人好看。
  又不说话了。
  万立想动一动脑袋,叫:哥们儿,没骗你,我啥也没想干,我也住了几天院,现在头还晕,这事儿平了吧。
  裘榆看他反剪在背上的左臂,扬高砖头:怎么平。
  再进一次医院吧。
  万立咬牙,疯子,他妈两个疯子。
  第8章 靛蓝 诶,裘榆
  他们失散过。
  二零零零年,袁木的消失没有预兆。
  也就是五年级下学期寻常的周一上午,袁木的座位空了四节课。
  关于这个缺勤的同学,老师课上没有提,同学课下也没有讨论。
  裘榆一个人憋闷到放学回家,书包也来不及搁,直奔袁木家。
  方琼说他去了乡下的爷爷家。
  裘榆连袁木的爸爸都没见过,遑论爷爷,他站在门口恍惚地点点头,说谢谢阿姨。
  当时方琼忙着给袁茶喂饭,没有再招呼他。
  袁茶六岁,他听袁木讲过他妹妹马上秋季入学一年级,所以应该不是弱智,只是耍脾气不愿意吃,于是她妈妈端碗拿勺跟在后面追着哄。
  场面兵荒马乱,那天方琼没有注意裘家那小子待了多久,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替她阖门离开的。
  裘榆对袁木在上学日能去爷爷家感到困惑,打算等他回来向他取经,问一问这人是用啥办法说服他妈放他出去玩的。
  可是裘榆等了一个月,等来了第三排袁木的座位被老师安排近视的高个同学去坐。
  老师,那袁木坐哪儿?这是裘榆第一次在课堂上发言。
  袁木?老师惊讶地看他,袁木早就办转学走了呀。
  后来他第二次去找方琼,问袁木哪天回来。
  码牌的四个人都停下来看他,其中包括许益清。
  许益清难为情地朝上家方琼笑笑,从手包压着的一摞零钱里抽出一张戳到裘榆手心,说今天不做晚饭,让他去钱进家的面馆凑合一顿。
  四副身体扭正,四张脸围合,骰子重新在方桌上的麻将堆里转起来。
  在无数次被忽视、被剥夺、被威逼、被强迫之下,裘榆很早悟出成人和未成人之间的微妙区别。
  又好像根本谈不上微妙,区别明晃晃摆在字面上。
  既加了个未,则表否定。
  他们按年龄把人类划分出两个等级,十八岁作一条鸿沟,两岸的群体并非对立,力量悬殊无法对峙,而是一方依附,另一方碾压。
  就好比许益清叫他下跪,叫他撕书,叫他自己打自己耳光,叫他一晚上不准睡觉,叫他脱光衣服在楼梯口罚站,他都没有反抗过。
  温驯,乖顺,怯懦,示弱,是他这个未成人的自觉。
  一样的,这次也没有人在意裘榆在桌边站了多长时间。
  方阿姨,袁木哪天回来?直到他又开口。
  裘榆没有看许益清,但可以想到她怒目圆睁的神情,因为掐在他胳膊上的手掌实在太用力,他经常怀疑她有一双机械臂。
  方琼打出一张八万,被对家杠了,她哎呀了一下,侧脸对裘榆说:袁木被他爷爷接走啦,什么时候回要听他爷爷讲,你想他的话等等,碰!方琼指间的九万提起但迟迟落不下,她对着牌面和牌池拧眉,你想他的话放假可以找他玩。
  这有什么不能问的,挤牙膏似的终于被他撬出模棱两可的答案来,也明白个中原因难以启齿吗。
  明明是被送走的。
  但接和送都不重要,反正都是被字句,都任摆布。
  袁木的离开,除了让袁茶变成独生女,让袁家宽裕不少,让方琼和袁高鹏看起来轻松高兴很多以外,没有影响到任何人的生活。
  涵盖袁木最好的朋友,钱进,也极迅速地和另一个玩伴复制亲密无间的关系。
  裘榆想,袁木就是如此无足轻重。
  但他依然害怕自己忘记他,便一个人反复地,持续地巩固有关这个人的记忆。
  记事起,他们就同住这条街上。
  裘榆对袁木的印象仅限于长得比别人好看,白,话多,爱大笑。
  他们读同一所小学,有时会在放学路上碰见,通常是裘榆一个人走在他们一群人后面。
  虽然袁木和钱进那一伙属于下课撒腿没,但一出校门就是没长腿,他们常常为路边的蚂蚁窝,工地上的钢筋和石板类似无聊的东西停留。
  有一次,前面的袁木走着走着蹲下了,从旁边菜地里的玉米叶上扒出一枚一元的硬币。
  隔着十几米,他的尖叫都险些炸破裘榆的耳膜。
  钱进和其余几个男生也欢呼,起哄要他请客吃辣条。
  离得近了,裘榆听袁木一直向他们叨叨自己与这枚硬币缘分深厚,他恰巧路过这里,恰巧在路过这里时往旁边一瞟,硬币恰巧藏在他路过这里时看得到的角度。
  它就好像是专门待那儿来等他捡的,不然怎么解释千万人都往这儿走就他一个看见了?
  众:嗯嗯嗯,请客。
  缘分深厚。
  裘榆以为袁木在为耍赖做铺垫,谁知看他从另一个兜里卷出一张二元的纸币,扬着下巴拽拽地说用它请,以示庆祝。
  后来裘榆对袁木的印象又多一个。
  怎么说呢,脑子不好。
  也有灵光的时候。
  他竟然记得他的名字。
  某天深夜裘榆又被许益清赶出家门,顺带撕碎的书和扯烂的书包一起从阳台上丢下去。
  他在门外站了半晌,听见许益清熄灯睡觉了,才摸黑下楼捡书本。
  然后许益清蓦地从阳台探出头来,不许他动,要求他跪在那张87分的试卷上。
  厉声喊叫在寒冬肃清的夜里十分突兀,裘榆仰着脖子看向她神经质的眼睛,顺便看向她头顶吞没一切的黑洞洞的天际,觉得这一幕非常适合做动画片里主角的诡异梦境的构图。
  跪!许益清吼破了音,她不能容忍任何忤逆,迟疑也不行。
  裘榆跪下后,听到附近一些门一些窗被推开。
  他就不再看他的妈妈了,垂下头。
  夜晚重归平静,有人轻轻下楼走了出来,脚步声在身后,裘榆没有回头。
  那个人在他旁边蹲下,裘榆也没有抬眼。
  诶,裘榆。
  袁木穿的是成套的绒质睡衣,上身裹了一件羽绒服。
  他蹲时双臂环抱膝盖,一会儿功夫鼻尖冻得通红,看起来比裘榆可怜。
  也可能有他那双神似小狗的眼睛的功劳。
  裘榆早知道他五官标致,那是远远看,此时近看细看才直白地体会到标致的侵略性。
  裘榆。
  袁木又叫一声,非要人应他。
  你有事?
  袁木睁圆睡眼,睡意全没,没想到这人跪着还这么拽,不过转念又感庆幸,要是哭了蔫了他没主意怎么安慰呢。
  你妈妈怎么了?
  这个问句给裘榆莫大安慰。
  他承认,他对所有成年人存在偏见。
  之前在楼道里路过的叔叔阿姨都问,你怎么了。
  你做了什么,你为什么堵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
  他们的脑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模子是庸俗虚伪的模子,毫无新意。
  你起来,跟我回家吧,我还有一件羽绒服。
  见裘榆不回答,袁木又说,睡一觉,天亮了我们再一起去读书。
  他已经开始伸手帮他收拢地上的书了。
  如果被许益清发现,她会不会也叫袁木一起跪向她?裘榆判断不出,毕竟以前没人这样尝试过,无例可参考。
  你别碰。
  袁木看他一眼,讪讪地住手。
  他想了想:不要也可以,你跟我走就行了,书和笔记我借给你复印吧。
  裘榆似乎清楚他对他这样好的理由。
  下午的时候袁木和钱进又在别人的小工地上捡石头玩,美名其曰宝藏特工,钱进老妈寻过来时宝藏特工们钻进了横倒的大空桶里。
  作为被拷问的目击者,裘榆说没见他们俩,应该是还在学校打扫卫生。
  钱进他妈走了之后,他俩在底下朝他挥手:谢啦兄弟
  那时他可没叫他的名字。
  裘榆问:你怎么知道我叫裘榆?
  袁木第二次睁大他的狗狗眼,推人及己:你、你不会,不知道我叫什么吧
  众所周知,裘榆的妈妈很变态,这条街没人能在非上下学的时间段看见裘榆的身影。
  钱进说某天他送豌杂面到裘榆家,发现裘榆被锁在家里做初中数学题。
  恐怖如斯。
  但是,但是,就算没一起玩儿过,真两耳不闻窗外事到不知道邻居兼同班同学的名字吗!
  袁木。
  裘榆说。
  哦哦。
  袁木拍拍胸口。
  那晚裘榆没跟袁木回家,但袁木留下了自己的羽绒服,第二天在楼下等他上课,到学校后领他去了招牌是华夏图文广告的复印店。
  在裘榆把这件事的细节翻来覆去想了大概七百遍时,袁木回来了。
  两年,他遵循生长规律,变高,变瘦,变黑剩下的裘榆看不见了,因为面对面的时候,袁木低着头。
  他在钱进那大喇叭嘴里得知消息,彼时袁木已到家一个星期。
  袁木能回来的表面原因是乡下的初中教学质量差劲,根本原因是袁木的爷爷死了。
  袁木。
  他在楼道里守了他一整天,晚九点守到他捏钱下楼来。
  袁木慢吞吞地抬头:诶,裘榆。
  科学家研究出,每个人的指纹和虹膜独一无二。
  裘榆认为还有一样,科学家无法证明的,虚无缥缈的,他在袁木身上领悟到的,每个人的眼神也举世唯一。
  裘榆靠眼神认定他,是两年前的袁木。
  不好意思,让一下。
  袁木埋首,看着手中的钱。
  又好像不是了。
  裘榆想起很久以前,他和袁木聊天,偶然听到他称袁高鹏为叔叔。
  为什么管自己爸爸叫叔叔?
  袁木惊诧:他不是我爸爸。
  这种饭后谈资连隔壁那条街都在攥着聊,没想到漏掉一个裘榆。
  哦,你们是叫做,重组家庭。
  裘榆说。
  嗯。
  袁木点头。
  每个重组家庭都有一个后妈。
  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听说的?
  我总结的。
  裘榆说,如果你是亲生的,方阿姨就是你妹妹的后妈。
  不是,我妹妹也是我妈妈生的,我们是亲的,我和妹妹只是爸爸不一样。
  袁木补充,每个重组家庭都有一个后妈或后爸,叔叔是我的后爸。
  那是裘榆首次意识到,袁木很爱方琼和袁茶。
  如果袁木没回来,裘榆纵使有百般情绪,也落不到地上。
  但袁木回来了,对他说的第二句话,不好意思让一下。
  裘榆就在那刻恨上方琼。
  她配不上,袁茶也配不上。
  袁木在开学后重读了一次初一,上下学时间和初二的裘榆完美错开,也没人再见过他跑去街角玩卡牌、捡子、逮贼的游戏。
  袁木成为独行者,和所有同龄人的生活轨迹画作两条平行线。
  袁木的卧室搬到他家原来的杂物间,方琼在街口盘店卖起水果。
  这些改变让裘榆能望见他的机会增多,一是阳台,二是水果店。
  之后的岁月,裘榆敏锐感知到,袁木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越来越弱,弱到近乎无。
  他走路的姿势,谈话的措辞,朝你注视的目光,每一样都在昭示他的坚韧和易碎,脆弱和不留恋。
  万一这个人哪天化作一缕风一阵雨飘走,裘榆求不回来。
  结果,有人来告诉裘榆,你日日夜夜的担忧是对的,是会成真的。
  他还叫我杀他。
  凌晨两点半,袁木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打开。
  他靠在床头没睡着,也没反应,静静凝着窗边,等待着什么。
  裘榆攀现上半身,跳了进来。
  拧开床头的台灯,袁木轻声问:你从哪儿来的?
  他身上有一股泥土和寒露的气息。
  裘榆把窗户拉回来关好。
  外面。
  我靠,声音这么大,还是句废话。
  袁木蹦下床捂他的嘴:隔音什么样你不知道啊?
  裘榆高袁木半个头,此时任他挂在自己胸前。
  他微微屈膝,单臂揽紧他的腰,把他悬空抱起来往床走。
  袁木绷紧脚尖勉强碰得到地面,顾及伤处,只口头警告:不要穿着脏衣服上我的床。
  裘榆的表情岿然不动,膝盖跪到床沿,团一团被子放袁木躺上去。
  他倾身压他身上,手往下伸,分开袁木的两条腿,让他缠住自己的腰。
  裘榆伏身,他们贴得更紧。
  要不要接吻?裘榆问。
  这个姿势刚摆好,袁木就硬 了。
  他的指头摸了摸裘榆的下颌线,顺着线条下延,把他的下巴勾向自己。
  裘榆刚亲上去,袁木的舌尖就探在齿间等他,他引过来含住了,湿湿地吮。
  袁木极易动情,喉咙发出细弱的呻吟。
  情欲把袁木的脸颊和眼角铺成暗粉色,美丽,鲜活,妖艳的圣洁。
  所以为什么要问那样的烂人杀你。
  裘榆揉捏他的耳垂,抵着他的舌头侵入他湿软的口腔,袁木毫无保留,毫不抵抗,裘榆含住他的下唇用牙齿深咬,他也只是仰高脖颈,双腿因受痛夹得更紧。
  裘榆松了力,袁木抱紧他,抬了抬头,伸舌头把他唇面的血舔干净。
  裘榆的眼眶从一开始就很红,如今随着他的动作,眼波聚起水雾,愈来愈亮,像水面蔓延的火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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