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
林安轻轻嗯了声,丁华一看机会来了,立马冲后视镜嘿嘿一笑,贼道:你要喜欢,丁哥给你找找门路说着一拍方向盘,佯装恍然道:哎哟,我怎么给忘了,说起这个,老大正好有一朋友,姓张,熟的很,正在建局混着,要不回头
没想话还没说完,林安就突然出声道:不用!
声音还不小。
丁华惊了惊,忍不住抽空回头瞄了他一眼。
林安手心冷汗都冒了出来,心在听到丁华提及徐新的瞬间又无法抑制地狂跳了起来,以致失态到声音都无法控制住。
空气一时有些凝滞,林安垂着视线,声音低了下去,不用不用麻烦,我我不一定会在这久住,谢谢丁哥了。说完松下一口气,仿佛逃过了一场劫难。
丁华没想到对方反应会这么大,倒显得自己粗俗孟浪了,想对方刚到x中任职不久,的确不好和学生家里往来过密牵扯太多,于是也不再多说,只跟着道:行,我也就兴起提一提,你别放心上,咱先吃饭。
不一会后,车终于到了地方,丁华兴冲冲地招呼着林安下了车,又熟门熟路地将他带进了店,坐进包厢时,老板已闻讯赶来,两人嘻嘻哈哈开了几句玩笑,得知丁华是专程带朋友尝自己手艺来的,立马仗义地叫了个服务员专跟他包房门口站着,随传随到。
老板走后,丁华坐下给沉默坐着的林安倒了杯茶,挑眉向他笑问道:嗐,认出刚那老板是谁来没?
林安皱了下眉,略微思索了下,摇了摇头。
丁华笑,想不起来了吧,老王啊!咱以前机械厂的老王,就四车的那个,住你跟老大楼下。
林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丁华哈哈笑道:这厮以前精瘦,偷吃了钱主任家多少只鸡也不见长肉,现在娶了个老婆开了个馆子,生意忒好,倒是养的肥头大耳,别说你,当年我刚跟这儿看见他的时候也他娘的没认出来。
说着见林安不应,拿过杯子喝了口水道:喂,你别是连钱主任都想不起来了吧。
林安笑了笑,我记得。
丁华放下杯子砸吧了下嘴,嘀咕了句:喝什么茶啊,屁味没有说着扬声冲门外候着年轻小弟喊道:小张,开瓶茅台来!
好嘞!丁哥您稍等!门外立即应道。
丁华扭回脸来对林安嘿嘿一笑道:现在这厮发了,横竖他请客,千万别客气,咱狠狠宰他一顿。
林安望着他,见对方还和以前似的,到哪儿都吃得开,跟谁都哥俩好,不由卸下紧张的情绪,朝对面笑了笑。
丁华一直暗自关注着林安的反应,此刻见他终于松懈下来,便又喝了几口茶,夸张地叹了口气,装作伤感道:唉,这年头变化大啊,一不注意,就改天换地的,你刚回c市,估计这一带都认不得了吧。知道咱现在坐的这块地儿是哪儿不。
林安摇摇头。
果然不认得。永宁路,还有印象不,93、94年那会儿,咱们机械厂和对门的纺织厂就在这儿,现在那纺织厂搬乡下去了,咱那小破厂更不如意,两千年就倒闭了。
林安不语。
酒菜适时进来,丁华换了杯子倒上喝了一口,接着说:你瞅瞅,现在这楼高了,路宽了,车也快了,又晃了晃手上的杯子,他奶奶的连喝酒的杯子都高级了,老子却老他娘的觉着活得没以前得劲儿有意思。
林安看了眼被他咚地搁桌上的杯子,忍不住笑了下。
丁华一挥手,哎小林你别笑,我这是真心话,你文化人,这粗话你也许听不进耳,但现在能听进耳的话有几句是真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人心呐,是会变的,忒容易。
林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垂下眼看向了握在手里的茶杯。
丁华又给自己倒上一杯,一时间屋里酒香四溢,竟让人生出一丝恍如隔世的荒谬感来。
小林啊,不瞒你说,这些年丁哥其实常念起你,你还记得不,你刚来厂里那会儿,弟兄们常在背后笑你,还说你是啥?娘娘腔?二椅子?唉,那时候不懂事啊,总以为能舞大棒懂拳脚敢血战红梅场的才叫男人,读书就是个屁。
林安紧了紧手里的杯子。
丁华几杯酒喝下肚,一通有的没的说下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由也动了情,哈哈,那时候丁哥说话不好听,怨不?
林安仓促一笑,摇头。
丁华吃了口菜,道:嗐,别装,怨也没什么大不了,要有人敢那么对老子,爷爷我肯定记他妈一辈子!言罢为自己把酒满上,冲林安举了举杯,笑道:来,这杯哥敬你,就当给当年赔罪,你不能喝,就以茶代酒,随意。说着便一仰头干了。可让他料想不到的是,林安沉默地盯着手里的杯子看了半晌后,竟然也伸手拿过丁华搁一边的酒瓶,动作缓慢地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随后皱着眉艰难地喝了下去。
丁华愣了愣,随后一拍大腿大笑了起来,高兴得要命,赶紧站起来又给对方倒上了一杯,嘴里说着:牛`逼,哎呀小林啊,难怪老大当初这么喜欢你,不是没道理啊,看起来文邹邹弱里弱气的,该爷们儿的时候咱一样不含糊。
林安听他再度提及徐新,眼波一颤,许是因为血液里酒精在作祟的缘故,意想中的慌乱竟并没有到来。林安轻轻晃了晃头,为这太过诡异的平静感到不可思议。或许是太过习惯将久藏心底暗不见底的情愫小心掩盖,又或是太过适应那每每惊醒于梦中惊惧心悸。
他知道,丁华敬他的这一杯酒,是为曾经的年少轻狂,亦是为一去不回头的潇洒岁月。
可自己莫名其妙却情不自禁回敬的这一杯,是为了什么?
林安看着面前咧着嘴傻乐的丁华,忽然不愿去想,也不敢再想。但他心中却十分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自己十年来其实已经想得比谁都清楚,也正因此,才会对那人不愿、不能也不敢相见。
丁华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说一段,喝几口,林安不发一语地听着,听一段,也跟着喝。
丁华酒量好,大半瓶下去依旧思维清晰口齿伶俐,他啜着酒吃着菜,没完没了地说道:唉,人啊,还是简单点儿好,快活,高兴!不说旁人,就说你小林,当年咱和黄狗那一场干架还记得不,就你,林子啊,就你,一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我他妈是真没想到,就你这样儿,居然敢把自个儿脑门直往人板砖上撞,哎哟,可把我跟老大给吓得,比自个儿吃刀子受的刺激还大。你说,你那时候是为了什么?咱一群流子,就你那颗脑袋最值钱,你不好好珍惜,究竟为了什么,想不开要往那上头撞?说着拍了拍桌子,震得碗筷梆梆作响,不就为了一情字嘛!
林安一震。
丁华看着他,你承不承认?
林安定定看着他。
丁华摆了摆手,这世上什么东西最难得?情,真情!你看看你丁爷我这些年同人喝酒无数,酒桌上说的瞎话更是不计其数,但都他妈是瞎扯淡,谁能让咱赚票子,咱就对谁好话说尽掏心窝子。但没意思。
丁华又冲林安摆了摆手,真的他妈的没意思。
所以小林啊,咱跟别人是不一样的,你跟老大就更不一样。二十郎当的时候,你一生病,哥他嘴上不说,私底下又是差我买药,又是亲自端茶倒水的,你一受伤,他气得差点儿动手削我,还不乐意把你交给别个伺候,非得亲眼看着。还是前俩礼拜我在大伙儿面前说的那句话,这简直比对媳妇儿还上心哪,这情再不能有了,再不能有了
林安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杯盏,低着头彻底沉默了下去。
所以小林啊,哥他当年不是不肯帮你,他也是没有办法,当然,这是你俩之间的矛盾,我本来不该多说什么。老大这些年来也从不对人提起,前一阵得知你转来了c市,我问起你的境况,他也只说是他对不住你。就连想见见你,同你说说话叙个旧,也是婆婆妈妈考虑了再考虑,丁华说到这里,不禁想起了决定借和周家和解组局为由和林安碰面的前一晚,徐新和自己聊起林安时的情景。在丁华印象里,那似乎是徐新这些年来唯一一次主动谈及与那人相关的过往。
在此之前,皆不是横眉竖目,便是沉默以对。
林安早已混沌,丁华的话断断续续传进耳中,让全身血液愈发快速地流动着,神经突突乱跳,心脏砰砰乱响,所有话语都听不分明,所有思绪都混乱凝滞,只有徐新两个字分外清晰,在心底徘徊不去。
丁华又说了什么,他甚至不知自己该如何回应,该哭该笑,该摇头还是点头。
丁华把要说的说完,知对方不胜酒力,已然不甚清醒。于是又试探地开口叫了几声,却都再不见有什么回应,便从裤袋里掏出了手机,盯着通讯录里徐新的名字看了会,调出来编辑了条短信发了过去。
哥,永宁路飞宁路181号巴山布衣饭店。速来。
想了想,又输了几个字一同发了过去:小林醉了。
第7章
徐新从马宅出来赶到永宁路的时候,已将近晚上九点。丁华喝得热汗直流,正叼着烟跟空调底下坐着,而桌子的另一边,是已经不省人事安静趴着的林安。
怎么样?有两把刷子吧?哥,服不服?
徐新扫了眼桌上横七竖八东倒西歪的杯碟碗筷,皱了眉问他:喝了多少。
丁华翻了个白眼,伸出手比了比,放心吧您就这么一点儿,死不了,林子酒量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说着拍了拍自个儿肚子,看见没,都在这儿呢,急啥。
说完站起身,嘿嘿凑到徐新身边,一脸神秘道:老大,弟弟我都帮到这份儿上了,要还成不了,那可就太逊了啊。
说着压低了声音,贼头贼脑道:俗话说酒后吐真言,林子他脸皮薄,搁平时三棍子也打不出个闷屁来,但眼下就不一定了。人跟人之间是需要沟通交流的嘛你说你俩上回话也没上几句,问题能解决才怪,再小的毛病,那也得知道了症结所在,才好对症下药不是?
徐新没搭腔,只异常沉默地盯着林安抵在桌边上的脑袋。
丁华奸笑两声,又问:哎哥,小王送你来的吧?
徐新嗯了声。
丁华拿过一边外套穿上,收拾收拾开始往门外走,得嘞,那弟弟我就先走一步,你俩慢慢谈!
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下回过头来,笑眯眯道:对了,我刚还问他,这些年到底想没想咱徐哥,结果你猜他怎么说?
徐新挑眉看他。
丁华嘿嘿一笑,眨了眨眼道:想!做梦也想!
说完朝后一摆手,乐颠颠地走了。
走廊隐隐传来丁华逐渐远去的口哨声,间或夹杂着服务员的几句热络招呼。
丁老板,要走啦?
怎么,舍不得啊,要不你去问问你们王老板,看欢不欢迎你丁哥我见天儿的赖这儿白吃白喝。
呵呵,丁老板真会说笑,下次再来啊。
行啊,改天得空来找你们老王喝几盅,忽悠他给你们多加点儿工资,哎,回头可别漏了给老板娘知道啊。
服务员被逗得咯咯直笑。
许是受丁华交代过,屋外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却并没有不识趣的进来打扰。
徐新扭过头来,沉默地看了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的林安片刻,伸手拿过了搭在椅背上的黑色外套,却在给对方披上的瞬间,不由自主地顿了一顿。
丁华有一点倒没说错,时间如梭,可眼前这个人,却似乎相较于十年前并不曾改变过,以致仅是匆匆照上一面,就能叫陈年旧事能纷纷不请自来自动浮现。
徐新目光落在对方被打理得很是清爽整洁的头发上,不由微微出神。
曾经的丁华和陈家楼似乎总是不满于这个人的各种地方,身板瘦弱是错,轻声细语是错,没法出口成脏也是错,就更别提最初的见到拳头就躲,碰见个强横些的就抖,那就更是错上加错。到了最后,就连头发比厂子里其他兄弟们的略长出了那么一分半许,都是无法容忍的大错特错。
于是强行的改造修理和事后的嘲讽调笑,便成了起初对这人最为隐晦的排挤压迫。
徐新看不下去,教他打架,不成,教他泡妞,也不成,教他抽烟喝酒,统统不成,哪怕是说一两句脏话、对路过的美女吹一两声流氓哨,都跟能要了他小命似的,让他面孔通红苦痛难当。
最后没法,只好挑了个晚上,将对方带进了巷子拐角处的一家理发店,让剃头工给他把那学生头给铲平剪利索了,谁知完事儿后刚一给领回宿舍,丁华就对着那人新剪的发型直摇头,惨叫连连地说完了完了,别说寸头,光头都救不了这小子,压根儿就不是跟咱混的料,太他妈娘里娘气了,还无比夸张地问他说:哥,你看看他这眉毛鼻子眼的,唉哟我`操,是他妈咱大老爷们儿该长的吗,徐新当时没什么反应,可等回到屋,见那人默不作声小心翼翼地洗衣烧水,却忍不住佯装无谓地一次又一次看向对方愈发清晰分明的轮廓。
错了,的确错了,每一步都是错的。见义勇为是错,心生怜悯是错,将对方纳入眼底放在心里是错,甚至到最后,鬼迷心窍地为对方的依赖追随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就更是错得离谱愚不可及。
徐新面无表情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良久,才直起身来走到了包房前方的窗台面前。
丁华走前许是为了驱散烟味,在窗户一侧留了条细缝。
徐新懒懒靠在窗台上,被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上隐隐透出几缕光来,他看着窗外模糊不堪的斑驳树影,从口袋摸出烟盒敲了根烟出来。
几番吞吐过后,方抖了抖灰直起身,准备将仍旧沉睡的那人带下楼去。
不想刚回转过身来,就见对方不知何时已经醒转过来,正脸色发白地坐在原位,愣愣地望着自己。
徐新灭了烟,对前方微微笑了笑,道:林老师,醒了?
林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嘴动了一动,没发出声来。
徐新见状一笑,稍一停顿后,继续举步朝他走去。却没想刚走了两步,对方突然眼眶一红,嘶哑地开口叫了他一声,徐哥。
徐新停住。
空调忽然暂停了运作,扇叶的翻转声也随之消失不见,头顶刺目的灯光凌空落下,将陡然安静下来的包房笼罩包围。